杨棹雪几乎发了狂,又一次一无所获地回到驿站后,终于爆发起来,冲着刚自另一路空手而回的秋往事吼道:“秋往事,你说,是不是你又耍什么花样?”
秋往事也焦头烂额,心下乱作一团,不欲与她纠缠,便好声好气地说道:“不是我,我的要求杨夫人都答应了,还绑南城做什么?岂不自找麻烦。”
杨棹雪并非不知她所言有理,只是心中焦急,一腔躁火无处发泄,仍是忍不住吼道:“南城一同你沾了边便无好事,凤陵我不回了,把她交在你手里,谁知道还有多少磨难!”
秋往事也知先前的许多唇舌算是白费了,此时也无心顾及这些,说道:“这个迟些再说,先弄清她们下落要紧。”
杨棹雪厉声道:“自然,把永安翻过来也得找到。”
秋往事看看天色已暗,说道:“城门应当已闭,她们无论如何总在城内,我进宫去找人帮忙。”
杨棹雪心下一惊,急道:“是了,我们也折腾了许久,她们该不会已出城了?”
“不曾。”秋往事摇头,“我刚才遣人各门去问了,并无两个女娃出去。日中后出城的人少,门口查得颇细,应当不至错漏。”
杨棹雪略微安心,点点头,催促道:“好,那你赶紧进宫,我再在外头找找。”
秋往事也满心焦急,不再耽搁,便与她分头上路。
虽刚刚与江栾不欢而散,未免尴尬,只是事出非常,也只得硬着头皮去寻。到得寝殿外,侍卫却说他出了宫。秋往事怔了怔,想他必是去寻卫昭,便只得再去找江染。
江染正在颠中用膳,见她来显然有些意外,一面命人又摆上副碗筷招呼她坐下,一面笑问道:“我以为妹妹要想上几日,这么快便有主意了?”
秋往事一屁股坐下,叹道:“不是有主意,是又出事了。”
江染怔了怔,放下筷子,问道:“怎么了?还能有什么事?”
秋往事泯一口浆茶,苦笑道:“我带来的那两个孩子,未然和南城,不见了。”
“不见了?”江染吃了一惊,“未然不见了?怎么不见的?”
“不知道。”秋往事烦躁地摇头,“我与杨棹雪在屋里谈事,她们在外头玩,出来时便不见了踪影,周围寻便了也没半点痕迹。”
江染讶道:“竟有人能从你和杨棹雪眼皮底下把人掳走?她俩也未留下些线索?尤其是未然,那丫头精灵得很,不应如此无声无息被人带走。”
“我何尝不是这么想。”秋往事道,“特意留心了附近可有留下什么记号,可是一无所获。”
“这便怪了。”江染皱眉道,“只怕是来人上来便敲晕了她。”
“应当不会。”秋往事摇头,“杨棹雪敲了脚印,说她俩是跟着一个人自己走出去的,只是脚印到了门口便断,没法再追下去。”
“自己走?”江染讶道,“莫非那人识得她俩,这才骗得她们乖乖跟着走了?”
“谁能骗得着未然。”秋往事低下头,喃喃道,“她不是第一回了,莫非又……”
“又什么?”江染似有些奇怪,见她摇头不语,便道,“未然虽聪明,毕竟还是个孩子,若真是熟人,未必不受欺瞒。”
秋往事不欲多做解释,含糊几句,抬头道:“城门处未见她们,想来还在城内,公主可否帮忙差些人手搜搜?”
“这个自然。”江染立刻写了公文,盖上印,着人送下去即刻办理。
秋往事料得一时半刻难有结果,又不欲出去对着杨棹雪,便道:“刘乐书还在这儿吧,我可能见见他?”
江染自不反对,差人领她过刘乐书房中。刘乐书吃过了饭正在静坐练功,见得她来倒也似不甚意外,起身行了半礼,微微笑道:“夫人来了。”
秋往事见他一派云淡风轻的从容模样,心下也不由安稳了几分,疲倦之感却顿时涌上,颓然往窗边软榻内一靠,低着头不说话。
刘乐书斟了杯茶送上,低声道:“夫人辛苦了。”
秋往事抬起头望着他,问道:“北边的事,先生想必听说了?”
“不错。”刘乐书也在榻脚坐下,“皇上与临风公主皆寻我谈过。”
秋往事怔了怔,倒有些紧张,直起身问道:“皇上没为难先生吧?”
刘乐书摇头笑道:“若是为难,如何还坐在这儿。他并不清楚我到底是谁的人,颇瞧夫人面子,客气得很。”
秋往事呆了片刻,叹道:“他同卫昭,都当真待我极好。”
刘乐书望她一眼,说道:“这两人行事都异于常人,却皆能对夫人另眼相看,倒也是桩好事。”
“我倒觉未必是好事。”秋往事低喃,又问,“北边的事,先生怎么看?”
刘乐书摇摇头,并不说话。
秋往事许久不得回音,本以为他在斟酌,抬头望去,却见他平静地望向自己,显然并无开口之意,不免奇怪,问道:“先生怎么了?”
刘乐书微微笑道:“夫人心中自有答案,并不需自我处寻得安慰,我若答了,才是多此一举。”
秋往事怔了怔,忽“噗嗤”一笑,说道:“先生说得不错,倒是我多此一问了。且说正事,江未然这丫头,先生怎么看?”
刘乐书想了想,慎重地答道:“这丫头机敏过人,心思细密,听夫人说又有读心之能,虽小小年纪,却绝不可小觑。只是夫人若问我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倒还当真不知如何回答。来的这一路上与她同车,她起初十分守礼,熟了后便活泼起来,一言一行与普通孩童无异,又十分小心不与我碰触,可谓滴水不漏。只是惟其如此,才更让人觉得不简单。她执意跟着夫人,必定有所图谋,所言亦不可尽信,仍需防范着些。”
秋往事苦笑道:“这会儿倒不需防范,她不见了?”
“不见?”刘乐书一怔,立刻问,“自己不见的还是被人掳走的?”
秋往事道:“我也正琢磨这点。她既是自己跟人走的,那么必定是出于自己的意思,只不知是早有谋划还是顺势而为。不管主谋是谁,这种时候弄走她们,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两人对我价值有限,也难成胁迫,莫非不是冲我,是冲杨家和容府?”
刘乐书摊摊手,笑道:“此事不待有下一步进展,我们如何猜测也是枉然,夫人还是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以备来日。”
秋往事皱皱眉,叹道:“我若也会钧天法便好了。”忽心下一动,问道,“是了,还有一事要相托先生。”
刘乐书抬抬手,示意她说。
秋往事道:“先生是枢教出身,不知对当年杨守一入教与封神子一事可有了解?”
刘乐书眨眨眼,显然有些意外,却也不多问,仔细想了想,微微皱眉,说道:“此事当年震动天下,枢教内部也为此出过几次乱子。就中情形,我位阶不高,必定不能尽知,只是各种传闻倒也听了不少。当时……”
话未说完,忽听外头传来敲门声,只听门口侍卫道:“先生,临风公主到了。”
秋往事忙与他一同迎出去。江染身后带着一名阁卫装束之人,远远打个手势示意他们不必行礼,径直走入屋中,不待落座便道:“有消息了。”
秋往事倒吃了一惊,连声问道:“这么快?人寻着了?在哪儿?”
江染扫一眼那阁卫道:“你说。”
阁卫毕恭毕敬地欠身站着,低着头道:“末将在北城门查到,两位小姐已被带出城外。”
秋往事大惊,问道:“什么么时候的事?闭门前我分明四面都问过,她们并未出城。”
江染轻叹一声,说道:“有人没说实话。”
秋往事心下“咯噔”一响,问道:“怎么?”
江染道:“她们出城时给北门令塞了银子,只说躲避仇家,让他不要透露行踪。北门令一时贪念,便应下了,后来见出动了肃律阁卫,知道不妙,这才害怕起来,主动招了。”
秋往事又气又急,跺脚道:“还有这种事!她们什么时候出去的?一共是几个人?怎么个情形?”
江染冲那阁卫打个眼色,他立刻说道:“约摸两个时辰前便已出去。一共四人,坐着马车,两名小姐与一个老头儿在车厢里,坐着一动不动,只是倒也不似受伤,另一个瘦瘦高高,生得竹竿一般之人驾车,便是他塞的钱,说是一身江湖气,看去十分油滑。”
秋往事听得“竹竿”二字,心下隐隐一动,仿佛似曾相识,来不及细想,便脱口低呼道:“莫非是他!”
江染讶道:“妹妹知道是谁?”
“猜测而已。”秋往事说着转向刘乐书问道,“风都枢教情形,先生可熟悉?”
“称不上熟悉,倒也知道个大概。”刘乐书道,“凌霄院处于帝都,本是天下第一枢院,只是百年来变乱频出,风都首当其冲,凌霄院也是深被其祸。近十几年风都连番易主,各方势力更迭,城内人事更是上上下下换了不知几轮。凌霄院虽称根基雄厚,人才鼎盛,可随靖室走了一拨,随裴初走了一拨,不理世事的一拨,抽身退院的一拨,剩下的本已不多,还因当日顾雁迟所行分化之策结下诸多矛盾,拉帮结派,彼此倾轧,早已不成气候,因此我们也一直不曾放在心上。”
江染也道:“凌霄院司院整日闭关,不理院务,院中无人领导,一团混乱。我在风都时本想助其重振,只是一则枢教事务,毕竟不好干涉太多,二则人心涣散,一时也确实找不出一个合适的领袖人物。好在他们只乱自己的,倒不大插手外务,我也便暂且搁下了。妹妹问这个,莫非怀疑带走未然她们的是凌霄院的人?”
刘乐书眉梢一动,说道:“如此说来,凌霄院倒确有一个瘦瘦高高、竹竿一般的人物。”
秋往事忙问:“谁?”
刘乐书一怔,问道:“夫人不知道?莫非夫人所指不是这人?”
“多半就是。”秋往事道,“当日裴初退走,风都无主之时,我和五哥在须弥山曾受过这人的埋伏。因摆了天网阵,又透露来自风都,所以推测是凌霄院的人,只是并不知确切身份。其后诸般变故,没多久便去了燎邦,这事也就一直搁着没查,几乎忘了,刚才听那人的形貌颇觉熟悉,这才想起。”
“天网阵?”刘乐书一讶,“夫人竟破过天网阵?”
秋往事犹记得当时初入二品的跃跃欲试,眼下却连凝聚枢力都做不到,顿觉一阵烦闷,挥挥手随口道:“侥幸罢了。”
刘乐书却显然颇为兴奋,搓着手道:“天网阵号称无解,想不到竟被夫人所破,当真……”说着忽顿了顿,眼珠一转,说道,“不对,夫人当日所遇的天网阵有多少人?”
秋往事想了想道:“那阵颇大,施术人为避我凤翎,皆在二十丈外,维持如此一张大网,至少总也有二三十人。”
刘乐书低头沉吟道:“那便怪了,若是鼎盛时的凌霄院,莫说二三十人,便是百人大阵也自摆得起。只是以如今之分崩离析,应当并无哪一派系能独力抽出二三十人摆这天网阵。天网阵纵横为骨,二三十人的阵,至少一二十名纵横士。我也修纵横法,于本脉兴衰多少有些了解,就我所知,六品以上可堪一用的纵横士,如今整个凌霄院内也不足三十。”
秋往事怔了怔,问道:“先生的意思是,当日我所遇天网阵,几乎已是凌霄院上下合力的全力一击?”
“不错。”刘乐书那仿佛天生带笑的娃娃脸上仍是一副不知忧愁般的乐天摸样,只是语气却沉肃起来,“如此便怪了,裴初走时,凌霄院几名管事的翼枢跟着走了大半,此后便一团混乱,至少分出五六帮人互相争斗,那竹竿模样的应当是楼晓山,三品奇正士,虽也是首脑之一,却并不算势大,莫说二三十人,便是起码的四人阵也未必凑得出来。这几派从未听说有过彼此相安之时,更遑论联手合作。可他们却竟曾合理摆出天网阵对付夫人,而回去后也并未和好,仍是彼此争斗,不知是当真认为夫人威胁如此之大,以至破例放下仇怨一时联手,还是……”
“还是凌霄院乱象背后,尚有一个统领全局之人。”秋往事沉声接道。
“莫非那司院并不曾当真闭关?”江染问道。
“不像。”刘乐书摇头,“司院为何纵容手下私斗,白白耗损?”
“哼,不必猜。”秋往事冷哼,“一面用着人,一面见不得人坐大,这等阴沉心思,不是容王还是谁,放任他们私斗,那是在给方家腾地方呢。当日我和五哥便猜背后指示是他,只是当时以为是一时合作,未料到他影响力原来如此之大,竟能叫他们暂弃成见,一同听命与他。如今看来,那次之后,凌霄院仍是听他使唤。”
“妹妹的意思,是此次掳人乃容王所为?”江染侧头问道,“若是容王,或许只为抢回未然,南城是适逢其祸,也许很快便会放回来。”
秋往事皱眉思忖片刻,点头道:“倒也有此可能,若说冲着南城,实在不知目的何在,倒是未然,对容王甚是紧要。”
刘乐书问道:“如今已知去向,夫人打算如何做?”
“自然要追。”秋往事道,“南城必须抢回来,给杨棹雪一个交待。未然是否自有算盘还摸不清,总之也不能放任她乱跑。”
江染问道:“妹妹可需要人手?我去安排。”
秋往事想了想,点头道:“也好,那便劳烦公主派五十个人去北门边,我叫上杨棹雪立刻过去。”
江染点点头,正欲吩咐下属去办,却见秋往事一直盯着她看,立时明白她是有事要单独与刘乐书谈,当即识趣地说道:“好,我立刻去亲自安排,食水也会备好,妹妹放心便是。”语毕便告辞离去。
秋往事送她出门,待她走远,立刻拉着刘乐书回进房内,说道:“刘先生,这次的事我总觉不简单,只怕这一去不会那么快回来,风都的事便要劳烦先生多照应了。”
刘乐书欠身道:“这个自然,夫人一路小心。”
秋往事又道:“我还有一事要托给先生。”
刘乐书笑起来,说道:“夫人只管吩咐便是,谈何相托。”
秋往事道:“我先前所问神子一事,烦请先生细查一查,写份书文给我;还有……”她稍一迟疑,说道,“有关神子修习枢术上的记载,也请先生寻一寻。此事恐怕需去明光院等处查书,我已同卫昭打过招呼,你若需要,可寻他帮忙。”
刘乐书并不多问因由,干脆地点头应下。
秋往事不再多做耽搁,当即回驿站寻了杨棹雪,匆匆赶到北门。江染并不在,那五十人已到,各自穿着便服,稀稀拉拉站着,仿佛彼此不识,在城头幽暗的火光下静静立着,毫无被人半夜唤起的不耐或好奇,显然训练有素。城门也已半开着,风打着旋卷进来,不时发出“呜呜”的响,明明刚入秋,却已有了浓浓的肃杀之感。
秋往事望向门外,淡薄的火光之外,黑暗愈显深沉,漫漫不知边际。她心下没来由地一空,自失了枢术后一直挥之不去的不踏实之感又无声无息地冒了出来,堵得胸中一阵阵发慌。她闭一闭眼,压下无端的惆怅,更不敢多想李烬之,振振精神,同众人简短交待两句,便策马率众出城。
城外只得一条道,十里开外才分了岔,一条继续往北通阊阖洲,一条则转向东面,可通风洲。秋往事虽料他们多半走了东边,谨慎起见,仍下马去检查车辙,才走几步,忽听一个干硬而宏亮的声音说道:“秋夫人,好久不见,在下久候了。”
秋往事一听这声音便已认出正是当日须弥山那人,抬头望去,果见路边直挺挺立着一人,夜色中乍眼一瞧几乎像株枯木,仍是空荡荡地套着件不合身的宽大袍子,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她尚未出声,杨棹雪已上前一步,怒道:“楼晓山,果然是你。”
“杨夫人也是久违了。”那人笑容可掬地欠了欠身,“不知近来可好?顾先生可好?杨上翕可好?”
“承蒙关心。”杨棹雪紧盯着他,冷声道,“楼出云,我杨家同你没过结吧?”
“夫人说笑、说笑。”楼晓山连连摆手,“在下蝼蚁之辈,哪里敢同凤陵杨家有过结。”
杨棹雪声音略微太高,又问:“那是雁迟同你有过结?”
楼晓山眼珠一转,仰头笑道:“枢教不涉俗务,官府亦管不上枢教,顾先生教外之人,如何能与我们有过结。”
杨棹雪点点头,说道:“既如此,变请楼出云放我女儿回来。”
“这个,倒还有些难处。”楼晓山望向秋往事,笑道,“还要看秋夫人如何说法。”
秋往事一派漠然地站在一旁,仿佛事不关己,淡淡道:“与我何干?我不过陪杨夫人走一趟,尽尽道义。阁下若想拿那两个不相干的娃娃要挟我,未免也太高看了我的善心。”
“秋夫人自然是心善的。”楼晓山不理会她的冷淡,自顾自热络笑道,“何况我不过想请夫人帮个举手之劳的小忙,想必夫人定不吝啬。”
秋往事还未出声,杨棹雪已抢先问道:“你想要她如何?”
楼晓山望着秋往事,意味深长地笑道:“想请夫人北上观一趟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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