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礼”两字直指李烬之和亲之事,如此明目张胆地在秋往事面前提出,气焰嚣张,连杨棹雪都不由变了脸色。她倒似并不生气,平静地问道:“哦?观什么礼?”
“秋夫人何必装傻。”楼晓山冲她挤挤眼,笑道,“北边近日只有一件大事,便是永宁太子与米狐家三小姐的婚事。秋夫人身为定北功臣,这等喜事怎能不参加?”
秋往事面色不变,淡淡道:“永宁太子和亲?我怎不知道?”
楼晓山笑得一团和气,说道:“永安离北疆万里之遥,通信未免不便,夫人一时还未得信,待到了北边,自然便知道了。”
秋往事侧着头,似是殊无兴趣,掩嘴打个哈欠道:“我并无兴趣北上,阁下若无别的事,我便不奉陪了。”
说着转身要走,楼晓山倒也似并不着急,慢悠悠道:“秋夫人不管那两个娃娃了?”
秋往事背着身,挥挥手道:“未然本就是你们的,想带回去尽请自便。至于南城,她娘在这儿,何用我插嘴,你同杨夫人说便是。”
杨棹雪也上前一步,紧盯着他道:“楼出云,南城是我女儿,你找秋夫人有事,却动到她头上,真当我杨家是任人随意欺辱的?”
楼晓山睁大了眼,连连摆手道:“杨夫人说哪里话,误会误会,我对两位小姐并无恶意,不过是领她们一同去赶场热闹,两位夫人到了北边,自然也便欢欢喜喜聚在一块儿了。”
杨棹雪怒瞪着他,厉声道:“楼出云可知道,我带南城来永安是为治伤,你要做什么我不理,只是若被你一闹,耽误了南城伤情,我可定不与你善罢甘休!”
楼晓山怔了怔,摸着下巴道:“哦?还有这一层,我倒当真不知。”
杨棹雪冷冷道:“那你现在知道了。”
楼晓山似对她颇为忌惮,偷觑了两眼,一击掌道:“既如此,自不能耽搁南城姑娘治伤。杨夫人稍候片刻,我这就去放她回来便是。”
杨棹雪闻言一喜,立刻道:“我随你同去。”
楼晓山倒也并不反对,笑眯眯地点头道:“那自是最好,省我多走一趟。只是,”他回头望向秋往事道,“小殿下我还得带回去,就不邀秋夫人同行了。”
秋往事微微笑道:“我亦无意跟随。阁下盛情相邀北上,我抽不开身,便不去了。若无旁事,就此告辞。”
楼晓山似是十分惋惜,摇摇头,叹道:“那便只有可惜了。”
秋往事见他不再说什么,便留下一匹马,率众离去。走出数里仍不见他追来,这才讶异起来,放慢速度缓缓踱着,一面左思右想,怎也不明白楼晓山今晚的掳人之举用意何在。想来想去,只能猜测或许是江一望遣他来带江未然回去,而顾南城及北上观礼云云,不过混淆视线,拖延时间而已。
想至此处忽心下一动。江未然在她身边多日,与江染、卫昭、刘乐书等人皆有相处,知道李烬之未死,知道她的神子身份,甚至于她枢术已失一事或许亦有所察觉。这一切若都传入江一望耳中,自是牌底尽曝,后果不堪设想。虽说江未然自称与江一望并非父女,似乎有仇无恩,只是一面之词,终究未可作准。她亦并未尽信,一路上多有提防,不令她轻易与人接触,也不给她向外传信的机会,哪知却竟会在永安城内忽然被掳。以她的聪明,实在不该如此了无声息地为人所擒,再参看当日她在泸中被劫一事,与今次如出一辙,未必不是故技重施。倘若真是如此,长久以来的布置可谓付诸东流,今后必定失尽先机,处处陷于被动。
再想到李烬之不寻常的音信全无,几能断定必是出了意外。倘若江一望早已通过江未然知悉他未死,则趁他孤身远处异邦之际,自然正是对付他的最好时刻。方才楼晓山口口声声让她观礼,或许真正的用意并非要她北上,反而正是吃准了她不愿受人胁迫的心思,故意以此相激,让她偏偏不肯北上,以免坏了他们的安排。
越往下想越觉心慌,虽不能断定,却觉亦有六七成可能。自听说和亲之事后一直固执维持的心防终于生了缝隙,渐渐动摇起来。毕竟永安之事再如何紧要,无论于公于私,李烬之的安危却才是头等大事。
如此想着,几乎立刻便欲调头向北,一抬头却见黑压压的,城墙已在眼前。她略一犹豫,决定还是先回城同刘乐书商议过后再定。当即打马奔向城门,还未靠近,便听有粗声粗气的争吵夹在风里一阵阵飘来。初时只道是半夜到得城下却不得入城的旅人与守城兵士起了冲突,倒也未曾留意。待奔近一些才觉那声音似乎颇为耳熟,她微微一讶,想不起是谁,忙加速上前,还未辨清门前簇拥的人影是谁,却听一个轻柔的女子声音响起:“呀,往事来了,是往事!”
秋往事乍听这声音,着实吃了一惊,忙奔上前,待借着火光瞧清了人群中一个单薄纤弱的身影,才终于确信不曾听错,心中的讶异更甚,远远叫道:“季姐姐,你怎么在这儿?”
话音未落,便觉眼前一花,一阵劲风刮到。秋往事虽觉出来人并无恶意,仍是本能地向后一闪,定睛看去,便见米覆舟胡须拉碴的面孔凑在跟前,叫道:“你来得正好,我正要翻墙,来来,快和这几个木头脑袋说说,放咱们进去。”
秋往事一头雾水,见季有瑕软软地倚在城墙上,容色萎顿,似是十分疲累,不免有气,下马上前递了袋水给她,抬头冲城上守卫喊道:“这位是天姓阁风有瑕姑娘,有五朱令,还不放行!”
城上粗声回道:“城门已封,任何人不得出入。”
秋往事怔了怔,旋即猜测或许是江染为掳人之事暂封城门,便掏出自己的令牌道:“我是扶风公主,这是七锦令,开门。”
“上头有令,城门暂封,任何人不得出入。”城上兵士仍是硬梆梆地回应。
秋往事一愣,怒道:“上头?哪个上头?上得过皇上去?你可是新来的?叫你们将军出来!”
尚未得回音,忽觉季有瑕在身后扯她,回过头,只见她皱着眉,小声道:“往事,算了,别理他们。我是来寻你的,见到你便好,入不入城无甚紧要。”
秋往事听她语气颇为焦切,心下隐有所觉,扶着她在墙角坐下,问道:“季姐姐特地来寻我?六哥可没事么?”
“嗯。”季有瑕紧紧抓着她手,低声道:“往事,你快回去看看吧。”
秋往事心下一紧,问道:“可是五哥出事了?”
季有瑕飞快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他没事,就是,就是……”
“就是要娶米狐兰?”秋往事接道。
季有瑕愣了片刻,忽似透出一口憋着的气,整个人一松,笑道:“你知道?你果然知道的?我就说定是你们商量好的计策,必不是当真再娶。”
秋往事神情古怪地摇摇头,问道:“你们见过五哥?”
季有瑕觉出她情绪有些不对,面色微变,压着嗓子道:“前不久双头堡会上忽传出五哥要娶米狐兰的消息,阿宿十分吃惊,带着我一起跑去当面问他。”
秋往事忙问:“你们见到他了?他未被人胁迫?未受人控制?不是人假扮?”
季有瑕为难地皱着眉,缓缓摇头道:“阿宿本也疑心不对,可他一切如常,清醒得很,唯独、唯独……”
“唯独什么?”秋往事声音不由有些发紧。
“唯独好像,好像……”季有瑕咕哝半晌,似在努力寻找一个合适的词,“好像把你给记错了。”
秋往事一怔,问道:“什么叫记错了?”
“就是他记得你,却好像不记得你们是怎样的关系。”季有瑕道,“阿宿骂他,他却似莫名其妙,好像一点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还说、还说此举于国有利,理所当然,你定然不会反对。”顿了片刻不见秋往事反应,又小心翼翼地拉拉她,低声道,“往事,五哥不大对劲,明明仍是他,有些地方却像变了一个人。阿宿质问他,他不是辩解,不是假装,是真心觉得娶米狐兰对你并无什么大不了。阿宿快气疯了,几乎同他打起来。我好容易劝住,让他先来找你问清楚,他不肯,说没脸跟你说这些。我没办法,只好自己来找你,路上恰好碰到覆舟,便一起来了。”她拉拉秋往事道,“往事,你回去看看吧,五哥不应是这样的人。”
秋往事出神地望着远处,许久不说话,心下似是极满,又似极空,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似梦呓般低低道:“北边,看来不回去是不行了。”
季有瑕忙不迭点头道:“好好,你不赶紧回去瞧瞧,只怕阿宿便先同五哥打起来了。”
秋往事心下发沉,知道李烬之必是出了事,只怕情形颇糟,才会一任局面发展至此。事到如今,不回去自然不行,可永安亦是诸事未决,若半途回头,不知下回再来又已演变成何种情形。思量片刻,问道:“五哥和米狐兰可定了婚期?”
季有瑕动了动唇,似有些犹豫,待见她态度平静,才吞吞吐吐道:“原本、原本是说尽快,幸好米狐兰像是不乐意,偷偷跑了,这才耽搁下来,否则,否则……”
“那便是说,尚不十分紧急,还有些余裕。”秋往事的声音冷静得自己听来都觉有些怪异,“既如此,我先把这儿的事安排一下,你且等我三五日。”
季有瑕有些为难地微微皱眉,迟疑道:“三五日……非等不可么?往事,你、你就不怕……”
“我怕有何用?”秋往事苦笑,“这消息既这么快传了出来,可见主谋并不怕我知道后回去坏事,甚至可能就等着我去。五哥既已出了事,我更不能乱方寸。永安是眼下着力所在,一步不妥,恐生大变,就算已来不及做什么,起码也要先稳着局面再说,还有五哥那班手下也需交待,就这么贸贸然跑回去,无非乱上添乱而已。”
季有瑕心下虽急,却也无话可驳,叹道:“你可真沉得住气,若换了我,必定、必定……”
秋往事心下暗叹,回过头,招过江染派给她的侍卫首领,说道:“城上不知何故不开门,烦请将军去说一声。”
首领欠身应下,对城楼上喊道:“在下肃律阁卫右统领郭闲,今日当值的可是赵丹晖赵兄弟?”
城上窸窣片刻,传来回应:“原来是郭兄,正是小弟当值。”
郭闲拢拢手,笑道:“老哥今晚出值,这位是扶风公主,奉临风公主的令出城办事,早半个时辰才从这里过,亦有通城令牌,还请兄弟行个方便。”
秋往事见他两人似是相熟,满以为必会放行,正去牵马,却听城上说道:“郭兄,怕要对不住了,小弟刚刚收到指令,今晚封城,任何人纵有令牌亦不得进出,还望郭兄不要为难。”顿一顿又道,“扶风殿下,不是末将不放行,实是军令难违,还望海涵。我去置些铺盖水粮吊到城下,殿下暂且委屈一夜可好?”
郭闲安吃了一惊,正欲再争,秋往事却拉住他,对城上道:“既然上头有令,自是照规矩来,将军不必麻烦,我亦无旁事,这就要走,请将军给临风公主带个话,就说我回北边去了,这里的事烦请她代为料理。”
城上静默片刻,应道:“好,多谢殿□□谅,末将定代为传达。”
秋往事又对郭闲道:“郭将军便不必跟随,待开城就回去吧。”
郭闲虽有些讶异,毕竟也不便多说什么,欠身应下。
秋往事上了马,领着一头雾水的米覆舟与季有瑕及一干随从向北驰去。米覆舟一路追问,她只不做声,待又到了先前与杨棹雪分手的岔路处,才停下马,吩咐道:“有瑕,让你的人往北边去。”又跳下马,解下一块包袱布扯开,将马蹄厚厚实实包裹起来,一面道,“覆舟,有瑕,你们的也包上。”
米覆舟怔了怔,也猜到她要做什么,问道:“你要骗谁?”
“我也不知。”秋往事摇头,“多半是临风公主。”
米覆舟还要再问,却被她催得紧,只得先下马包好马蹄,又帮着季有瑕也一并包好。好容易等到事情做完,立刻忍不住问道:“喂,咱们究竟做什么呢?干嘛不进城?你不是公主么,让他们找皇帝去,还能拦着你么?”
“没错。”秋往事双眼黑得发亮,透着冰冷的清醒,“这事怪就怪在这里。若真为别事封城,就算不曾特别交待对我放行,也绝不至于连个商量都没得打。那赵丹晖明知我是谁,却仍一口回绝,难道当真只是尽忠职守?我虽非当真皇室,毕竟顶着公主名头,若觉受了怠慢,回头怪罪下去,他区区一个城门令如何担当得起?因此无论如何,总要进去通报一声再说。可他却毫无这等意思,显然底气足得很,恐怕他接到的令,正是明言不得放我进城。”
季有瑕惊疑不定地问道:“那、那为何是临风公主?她是好人啊。”
秋往事苦笑道:“也许我不是好人。”
季有瑕顿时窘迫起来,黑夜中也几乎能感觉到她涨红的脸上透出的热度,拉着秋往事急道:“往事,我不是……”
“我明白。”秋往事笑道,“我也不过是猜测。我此番出来,知晓的只有临风公主,只有她能及时封城。那赵丹晖又与郭闲相熟,想来都是她这一路。她多半是等不及,想对卫昭下手了。”
季有瑕并不清楚这之间许多纠葛,也知不可深问,暗叹一声,问道:“那我们眼下如何?还是不回北边么?”
秋往事心下阵阵乏力,只觉分身乏术,疲于应付,思忖片刻,终究还是缓缓摇头道:“至少得瞧清这头情形再说。”
米覆舟倒似十分来劲,摩拳擦掌道:“好好,咱们再摸回去便是,一道墙能拦得住谁?”
秋往事想了想,问道:“覆舟,你怎么离的归朔,贺狐修那帮人呢?”
米覆舟答道:“哦,节哥到了之后发现你跑了,又见到我,虽是发了通脾气,却也没什么办法。贺狐修那几百人他留着也是无用,我说了两句好话,他便不为难了。他本要我留下,我想着既受了你的托,总要把那拨人安置妥了再说,便先领他们回凤陵。才走到一半,路上碰着季姑娘,见她火烧火燎的,便跟着过来瞧瞧,反正那会儿已到了边境,其余人便让他们自己回去了。”
“那便仍是无兵可用了。”秋往事点点头,说道,“覆舟,你回永安城去。”
米覆舟一愣,问道:“你不去?”
季有瑕小声道:“往事,你若是顾虑我,我……”
“不是你。”秋往事摇头,“我当日成亲时游过城,城中识得我的人太多,临风公主又必定盯得紧,进去太过不便。我手头也无人,能做的有限,你帮我带几句话也是一样。”说至此处声音一低,心想若非失了自在法,纵然单枪匹马,又哪里不敢去闯。
米覆舟颇有些不情愿地点点头,问道:“你要我进去做什么?”
秋往事掏出七锦令交给他,说道:“你去寻卫昭,把这个交给他,就说我让他小心,临风公主只怕已同容王有了默契,也许近日就有动作。再设法进临风公主寝宫,找一个刘乐书,告诉他我被拦在城外,城中事暂且由他做主,若有事便同风都联系,我会去那里。你自己小心,皇宫若闯不了便不要勉强,找卫昭帮忙,他必会替你安排。”
米覆舟眨着眼一一记下,问道:“你真要去风都?那么远,有起事来岂非叫不应?”
秋往事轻叹道:“没办法,时间不够,只能粗略安排。好在、好在皇上刚和我闹过,眼下必定与卫昭亲厚,临风公主想动他没那么容易,我再从风都压一压,应当尚能僵上一阵。”顿一顿又道,“若万一、万一真出了事,你替我保护好卫昭,无论如何把他弄出来。”
季有瑕似是怔了怔,问道:“往事你、你要帮卫昭?”
秋往事只道她对卫昭恶名有所顾忌,便道:“你放心,此次之后,卫昭绝不会再为祸天下,我不过想留他一条命而已。”
季有瑕微微皱眉,说道:“可那日五哥说,待你在永安杀了卫昭祭旗,永宁太子便要真正重临天下了。”
秋往事愣了愣,问道:“五哥这么说?”
季有瑕略一思忖,肯定地点点头。
秋往事冷哼一声道:“这不会是五哥。”
季有瑕迟疑片刻,说道:“你说是无相士改容假扮?往事你忘了,我修过入微法,功力虽不深,可若不是同一个人,怎么也不至瞧不出来。”
“这倒未必。”秋往事道,“杨家根底之深,未必是你我可以想象,有的是奇人异士,有的是神通法宝,要瞒过低品入微法,恐怕不是什么难事。”
季有瑕有些忧虑地摇摇头,叹道:“唉,待你见了他便知道了。”
“见他之前,还得先弄清为何断了联络。”秋往事抬头向东望去,“此事的着落,也在风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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