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往事面色煞白,目光愣愣瞪着空处,一动不动。江栾唤了两声未得反应,不免担心起来,伸手去推。才触到肩膀,却见她忽转过头来,脸色仍有些白,神情却已如常,平静地问道:“皇兄,恕我直言,如今北疆几乎尽陷他人之手,朝廷在那里并无势力可言,这情报又是从何处得知?”
江栾扫了一眼文书外封,说道:“不孤城来的。”
秋往事眼中光芒一闪,说道:“不孤城的顾雁迟与我是何关系,皇兄总也知道。”
江栾皱起眉,问道:“你想说什么?”
秋往事淡淡道:“我想说,这不过谣言而已,皇兄何必当真。”
江栾才略微平息的怒火顿时又腾地蹿起,喝道:“谣言?北边已传得人尽皆知,岂是空穴来风?燎人已开始北迁,这总假不了,若没点便宜,岂会退让?!”
“若没几分像真的,那便是笑话不是谣言。”秋往事冷冷扫着那封书文,随手向旁一掷,“风燎不两立,我们又刚刚败了他们的兵杀了他们的王烧了他们的地,米狐哲这个时候同风人结亲,岂非人望尽失,于他有何好处?至于永宁太子,自己根基未稳身份未明,偏偏与狐子联姻,更是自泼脏水,又图些什么?此事处处破绽,纵非尽是无中生有,其后也必定许多蹊跷。真相未明,谣言沸腾,无非要我自乱阵脚而已。”
江栾怔了怔,他疏于政务,于北邦情势可谓一无所知,听她所言顿时无话可回,只得吱唔着向江染望去。
江染轻叹一声,却道:“皇兄,此事关系重大,如今并无确证,的确不宜轻下断语。按说此间内情,最清楚的应该是扶风妹妹,她既如此说,想必自有其道理。”
江栾一愣,蓦地勃然大怒,吼道:“你、你怎也这么说!哈,可是连你也还念着江桓那小子?他有什么那么好?我日日上朝,辛苦理政,盖印盖得这腕子受凉便疼,却被天下戳着脊梁骨骂。他什么也没做,不过是莫名承了老皇上欢心白得个太子名号,为何便人人都向着他!是他图谋不轨,是他扰乱天下,是他为祸苍生!这会儿他都勾结异族卖邦求荣了,为何你们还一个一个替他说话!”
江染见他动怒,忙欲敛身道罪,他却一拂袖,转过身道:“你既不同我一条心,便快走吧,去把卫卿叫来,卫卿必定明白事理!”
江染忙跪下道:“皇兄这样说,妹妹便无以自处了。”
周围兵士虽不明内情,见她跪下也便跟着“呼啦啦”跪下一片,齐声道:“皇上开恩。”
江栾也知说得太过,见她低着头,轻咬着唇,既委屈又隐忍,心下也不由软了,轻叹一声,扶她起来,又命堂内兵士道:“你们皆出去,屋外十丈守着,不准人靠近。”
众兵士领命退出,江染勉强笑笑,说道:“皇兄,你别生气,我也是担心扶风妹妹。”说着又转向秋往事道,“妹妹,此事固有不可解处,只是既有此传言,亦未必全无依据。米狐哲尚未掌权,永宁太子……亦非正脉,两人也可谓彼此相需,未必不会一拍即合,纵然声名受些影响,可若能定边安疆,这功绩毕竟是实打实的,自亦会有人感念。”
秋往事虽瞧见她使眼色,却不理会,轻哼一声道:“一拍即合?他们又非第一次见面,不知拍了多少回,要合早已合了,何必等到现在。”
江栾跺着脚道:“何必等到现在?他要停妻另娶,不等你走了怎么成?你看看他,你看看他,他……”
“他如何了?”秋往事眼光一扫,紧紧盯着江栾,“皇兄,我昨晚说过的话,今日也一样,李烬之我信得过,除非他亲口所言,否则旁人如何天花乱坠,我也绝不相信。”
江栾被她盯得有些心虚,不自觉地退了半步,瞧着她深信不移的坚定模样,不知怎地忽又生出一股怒意,上前一把拉住她道:“好,那我们现在就去双头堡,就听他亲耳说说!”
秋往事抽回手,沉声道:“我不必问,更不必去。”
江栾逼上前,咬牙道:“你不敢去?”
秋往事毫不退避地迎上他的视线,语气虽平静,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铿锵之感:“我来之前便已与他说定,北边收尾由他,我只需专念永安。我自理好自己的事,那头有他料理,不必我挂心。”
江栾恨恨道:“那你说,他现在人在哪里,在做什么?流言如此势大,他难道全然不知?难道不怕你听见多心?他可有对你解释一句?”
秋往事冷声道:“他不必解释,他知道我不会信。”
江栾张了张嘴,却一时失语,怒气冲冲地瞪了她半晌,才重重一甩手道:“无可救药!你跟我回去,先清醒清醒,等卫卿同你说。”
秋往事站着不动,摇头道:“我尚有事做,回宫不方便,还是留在这儿。皇兄有什么吩咐,随时差遣便是。”
江栾霍然回身,怒吼道:“你要做什么事?不就是夺我江山?何需你做,我给你便是!倒是你小心辛苦一场,却落得个为人作嫁!”
江染一听这句,面色明显一变,惊道:“皇兄,你说什么?”
江栾一怔,自知失言,情知越说越错,见秋往事一派固执,毫无离开之意,也不敢再多做纠缠,只得闷哼一声,扭头便走。
江染在他身后唤道:“皇兄,我留下陪着扶风妹妹吧。”
江栾大步向外走着,头也不回地应道:“随你!”
江染与秋往事送他离去,又在门口呆呆站了片刻,彼此皆不说话。直到驿典小心翼翼地过来请示,两人才回过神,先吩咐驿典一切如常,接着便回到秋往事所居的凤羽上房。一进屋便关上门,江染率先开口道:“扶风妹妹,桓弟他……”
秋往事摇头打断:“公主莫非相信是真的?”
江染摇摇头,苦笑道:“自然不信,只是……那信虽寄自不孤城,可送信之人是我们自己派驻,并非出自顾雁迟,当不至于不可靠。桓弟近来是否也未曾同你联系?”
“这消息必定事出有因,我也知道。”秋往事道,“想来无非两种可能,一是有人截了我们的通信路途,并趁着我们音信不通,散布谣言,意图乱我心神。可我们联络途径不止一条,尽数阻截几不可能,又容易被戳穿,因此这一种可能并不甚大。”
江染垂下眼,喃喃道:“第二种,只怕……”
秋往事冷着脸,沉声道:“第二种,便是他受制于人,身不由己。”
江染怔了片刻,皱眉道:“什么人能制得他如此服帖,竟连联姻这等事也愿意做。”
秋往事冷哼一声道:“这倒不难猜。”
江染迟疑地问道:“当真是杨家?杨家素来与世无争,如此做法,图的是什么?”
秋往事撇撇嘴道:“谁知道!图什么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他做了什么。”
江染神色间也有几分担心,问道:“你当真不打算回去看看?”
秋往事不置可否地牵牵嘴角,扫她一眼,反问道:“皇上只怕是寻卫昭去了,这一去不知又商量出什么计较,总之两人关系只怕更加紧密,于我们筹划之事未免不利,公主不担心么?”
江染想了想,叹道:“皇兄的态度你也看到,此事我不好插手,只能由得卫昭,若生出什么变数,也只能随机应对。”说着瞟她一眼,嘴角轻轻一勾,说道,“妹妹的人缘真是不错,卫昭当你是亲妹子,皇兄又恨不得把天下给你。”
秋往事嗤笑一声,说道:“皇上一时戏言,若当得真,倒不需我们如此忙碌奔波了。”
江染微微一笑,问道:“昨晚究竟怎么了?妹妹为何将桓弟身份和盘托出?若非如此,以皇兄对妹妹的喜爱,当真将帝位拱手相让也未可知。”
秋往事坦然望着她,说道:“公主也知皇兄非帝王之器,若能移权五哥而不诉兵戈,岂非亦正是公主所求?”
江染轻叹道:“若能如此固是最好,只是妹妹不知他两人之间仇怨之深,如此大事,一心而决,未免太过草率,也该同我商议商议才是。你可知道,联姻一事的消息昨日便已送到皇兄处,他扫了一眼并未放在心上。昨夜听你坦白之后,才又想起此事,大半夜地将我叫起来一顿嚷,倒吓我老大一跳。原本这事根本不会惊动他,如今却闹到这般地步,又要如何收场。”
秋往事垂下眼道:“此事的确是我考虑不周,太过冒失。”
江染牵过她手,低叹道:“事到如今也不必说这些,我总与妹妹共同进退。眼下当务之急是弄清桓弟安危,妹妹若不愿去,可要我遣人去查?”
“这倒不必。”秋往事摇摇头,透过窗户望向对面的鹏羽房,“此事我自有安排。”
江染追问几句,见她心不在焉,显然无心深谈,便也先行告辞,只说会好好劝劝江栾,并立刻遣人去燎邦细探,着她放心。
秋往事送走江染,安抚一番惊得呆呆怔怔的驿典,并不回房,径直去了杨棹雪所居的鹏羽上房。
一进门顾南城便急匆匆奔过来,问道:“七姨,出什么事了?那些坏人来做什么?为什么不准我们出去?”
秋往事弯腰拍拍她,安抚道:“没事,他们不是坏人。”又像江未然使个眼色道,“未然,你领南城出去玩会儿,我同杨夫人有事谈。”
江未然歪歪头,粲然笑道:“南城,马圈里有匹小驹子呢,咱们喂它去。”当即拉着她蹦蹦跳跳去了。
秋往事走到荷叶桌前在杨棹雪对面坐下,并不出声,只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杨棹雪皱了皱眉,问道:“秋夫人想同我谈些什么?”
秋往事微微一笑,说道:“方才我们在外头说的,杨夫人想必都听见了。”
杨棹雪刚才确实以奇正法暂提耳力,听了他们的谈话,知道瞒不过,便点头道:“不错。”
秋往事问道:“杨夫人有何感想?”
杨棹雪道:“这是秋夫人自家事,我一个外人,怕是不好置喙。”
“不好置喙?”秋往事眉梢一挑,面色冷下来,“杨夫人一家若当真不置喙他人之事,这流言是怎么传出来的?”
杨棹雪怔了怔,怒道:“秋夫人心中有气,不妨找李将军撒,如何怪到杨家头上来。”
“怪不到?”秋往事见她撇得干净,也有些发怒,“北疆势力,除去融东便只有裴初、燎邦和凤陵不孤。裴初不会做此等行径,燎人手伸不到风境,除了杨家和顾雁迟,难不成五哥自己编来骗我么?”
杨棹雪心下虽怒,只是去小屏山采药必难避开明光院,此时尚有求于她,只得吸一口气,沉声道:“秋夫人,你愿帮南城寻药,我很感激;这消息来得突然,你心情不好,我也能明白。只是凡事总需讲理,杨家也好,雁迟也好,做这事能有什么好处?你若心急,与其在这儿冲我发莫名的脾气,不如赶紧回去看看,若仍走广莫,我也可安排几个人接应你。”
秋往事见她缓下态度,便也压下怒气,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地说道:“杨夫人,明人不说暗话,此事有杨家或顾先生插手,绝不会错。我们两边关系说不上融洽,我的身份对杨家来说更是牵扯甚深,杨家不欲我们得势,也算人情之常。只是里面也总还有可谈之处,如此一声不吭便使绊子,岂不是绝了将来相见的余地。”
杨棹雪无奈地叹一口气,说道:“秋夫人,你如何就一口咬定此事不是李将军所为?平定北境,于他有大利,真结亲固然可能较小,只是做假戏却未必不会。”
秋往事摇头道:“不会,若是他安排,必然会知会我。”
杨棹雪道:“北境路远,途中又多阻隔,一时联络不上也不奇怪。或许他已送了信,只是你还未收到。”
秋往事仍是摇头,问道:“若是顾先生,可会未得你同意便将同他人结亲的消息放得满天乱飞?”
杨棹雪怔了怔,垂下眼不再说话。
秋往事细看她神色,倒似确不知情,也平下心来,轻叹一声道:“杨夫人,你或许不知情,可五哥如今音信全无,反倒传出这种消息,必定是受人拘束,行动不便。北境有此能耐的,想来想去,只有杨家。我不求别的,只想知他安危,不知杨夫人可否替我打探打探?”
杨棹雪细想一回,倒也渐渐觉得她所言不无道理,犹豫片刻,皱眉道:“我眼下亦无可差遣之人,真要打探,除非亲自走一趟。”
秋往事见她宁愿自己回去也不肯透露那间香料铺子的隐秘,倒觉有些意外,愈发觉得这铺子如此深藏,杨家必是野心不小,更暗暗存了打探的心思。又觉她愿亲自回去也未尝不好,便道:“杨夫人若愿亲去,自是求之不得。”
杨棹雪亦隐隐觉得家中似有许多事发生,南城面伤原本尚未到用枯荣草的时候,大可迟上半月再走,老宗主却说如今路上不太平,催着他们尽早上路,当时未觉不妥,此刻想来,似也透着些蹊跷,而顾雁迟也一直无甚联络,不知是否与此有关。愈往下想,愈觉疑团重重起来。
秋往事见她不语,又接着道:“杨夫人,其实杨家为何为难五哥,我也多少猜得出来。老宗主担心的无非两条。一则我若昭明神子身份,势必牵涉到皇上当年受封神子一事,杨家难逃追究;二则我若以神子血脉成了皇后,将来代代神子皆为皇室,天下只怕再无人能挟制江家权威,时日一久,未免唯我独尊,弊病丛生,而杨家作为枢教护法,有监管之责,只怕首先便在铲除之列。杨夫人回去可告诉老宗主,他不必有此担心,我并无世世代代独掌枢教的野心,更无意与杨家为难。我可以不入枢教,可以不揭身份,可以不领后位,可以不理政务,甚至可以不要子嗣。我的志向,无非与五哥一同肃清乱世,重致太平,除此之外,并无他求,更不会无事生非,另起乱端。”
杨棹雪讶然望向她,问道:“秋夫人当真愿做如此牺牲?”
“并非牺牲,不过志不在此而已。”秋往事道,“这些皆有的商量,只要老宗主愿意,我随时可亲上凤陵与他详谈。老宗主的入微造诣,与读心亦相距不远,真心假意,他自然一眼而明。此前我们两边皆有些戒备试探,其实并无必要,倒把彼此距离拉得远了,不如开诚布公谈一谈,总好过暗地里勾心斗角,徒伤和气。”
杨棹雪思忖片刻,终于点点头道:“秋夫人既有此诚意,我自该替你走一趟。只是南城……”
秋往事立刻道:“南城自然有我照顾,杨夫人放心,我会尽快带她去小屏山治伤,夫人下次见到她,必定已是完好无暇。”
杨棹雪望着她沉吟不语,似在衡量她究竟是否可靠,片刻后道:“李将军此事终究尚是推断,也未必不是别有内幕,这一去结果如何,我可不能作保,到时若是事与愿违,出乎秋夫人意料之外,夫人可不要为难旁人。”
秋往事知她所指,当即道:“自然,我无论如何总不会同一个孩子为难。何况她的伤是为我受的,我与杨家终究为敌为友,都一定会好好替她治伤。”
杨棹雪也知她并非卑劣之人,心下倒并无太多疑虑,两下衡量一番,还是家中之事更惹人挂心,便不再犹豫,点头道:“好,那南城便托付给秋夫人,我今日便可上路。”
秋往事颇有些喜出望外,欣然笑道:“那便先多谢杨夫人。”
杨棹雪摆摆手,说道:“我亦自有事需弄清楚,倒不独为你,若不必与你为敌,也是我所乐见,秋夫人不必客套。南城的伤尚未开始收口,暂时还用不到枯荣草,什么时候该用,她自己便知,夫人问她就是,约摸总需再等十日光景。”
秋往事点头道:“我与明光院也有过节,不便出面。此事我会托给卫昭,他会当自己的事来办,我也会从旁关照,杨夫人放心。”顿一顿又道,“还有一事,夫人回去时若仍路过显境……”
“我上回离城前已托人给裴节留过话,让他不要为难你的手下。”杨棹雪道,“何况覆舟也在,他留那几人也没用,想必不至如此小气,或许这会儿已放了人,过两日便到了。我路过时再打听一下便是。”
秋往事道了声谢,虽仍有旁事想问,诸如杨家究竟有何打算,与容府、王家是何关系,与裴初又有多深交情等等,只是也不便交浅言深,只得留待日后慢慢打探,想着江未然与她相处一晚,定有所获,便起身道:“如此便有劳杨夫人,我先去唤南城回来。”
告辞出门往马圈中去寻顾南城,转了一圈却不见人,料想是去了别处,便往花园水塘等地一一去寻,却仍未见踪影。她有些诧异起来,去问驿典,哪知江栾来过之后,驿站中人皆聚在一处议论个不休,驿典问了一圈竟无人留意过两个女娃。她隐隐觉得不妥,忙命众人一间间屋子去寻,将驿站里里外外翻了个遍,杨棹雪更领着人连附近街巷亦逐条寻过,直鸡飞狗跳地折腾到日落西山,才终于不得不相信,江未然与顾南城已双双不知去向,踪影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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