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费力吞咽下一嘴的面条,突然又不想搭理对方了,沉默着收拾了碗筷,熄了油灯步出,忽见守门的小黑四仰八叉,肚皮朝天躺倒在地。
元赐娴一惊,小跑上前,未及靠近便先闻着一股浓烈的酒气。她一愣,这才注意到一旁有一坛被咬破了封口顶花的陈酒。
这……
时卿后脚上前,见状也是一噎。
那坛酒原先摆在灶房门口,估摸着也是朱县令给他准备的。他不觉自己与元赐娴已到了孤男寡女,深夜对饮的地步,故而方才便装作了没看见,不料这傻狗望风望得太萧瑟寂寞,竟偷来了喝,还喝了个酩酊大醉。
元赐娴蹲身拍了拍小黑的肚皮,低声唤道:“姓黑的,醒醒!”
姓黑的纹丝不动。
她叹口气,又去揪它眼皮,捏它爪子,将它浑身挠了个遍,一顿下来却仍是徒劳无功,只好将小臂探过它身下,想将它抱起来。
这一使力却没抱动。她回头看看时卿,见他站在半丈外负着手,一脸的事不关己不愿靠近,无奈之下便再来了一次,吸气,屏息,心中默念:三,二,一,起——!
却依旧抱不动。
元赐娴犹豫一晌,复又回头望向等在原地,神色略有不耐的时卿,叫了他一声:“侍郎……”
时卿目不斜视,看也不看她与狗的方向:“贵干?”
“我抱不动小黑,您能不能给我搭把手?”
他被气笑,偏过头来,难以置信道:“你在跟我说话?”
“那不然呢?”她瘪着嘴蹲在地上,可怜巴巴眨着眼瞅他。
时卿一下就记起当初她像朵蘑菇一样蹲在他浴桶里的模样,心底莫名一软,却仍旧坚决拒绝:“不可能。”
元赐娴蹲着身朝他挪了两步,仰头道:“咱们打个商量呗……”
“没得商量。”他深吸一口气,忍耐道,“你先回去,吩咐人来抱一趟就是了。”
她想想也对,道了句“好吧”便起身放弃了,刚欲随他回去却突然想到什么,止住他:“等等。”
时卿停步回头。
“侍郎,您可还记得,您方才与我了个毒誓?”
他心里咯噔一下,仿佛猜到她心内所想,想装作没听见,抬脚就走,却被她扯住了袖子,听她道:“您抱着小黑回去,若是一根狗毛也没沾,我就彻彻底底信您了!”
他嘴角微抽:“那你爱信不信。”
元赐娴松开了他的衣袖,垂眼道:“我明日就回长安了,您怎忍心叫我负气出走。”
时卿心道她不负气难不成就不走了,换了敬称淡漠道:“动怒伤身,县主还是想开一点,为了某不值得。”
她撇撇嘴:“好吧,那您先回房,我再去抱抱小黑看。”
时卿略一颔:“您请便。”说罢不再停留。
元赐娴又蹲回地上去抱小黑了,手上却没使力。
她当然不是执着于小黑,也并非故意如此不善解人意,触犯时卿的底线,更没再为白日的事生气,只是她明日就要回长安了,临走想试探试探他。
她不是木头,瞧得出时卿近来对她的态度转变,但他毕竟很少将情绪外露,她实在不能确信,他对她究竟有了几分心动。倘使他能为了她的无理取闹,连狗都抱上一抱,她就大概清楚了。
元赐娴装出十分费劲的模样,略有些忐忑地默默数数,决计数到一百再走,可等数到了一百,回头不见他来,她又有些不甘心,打算再数一百。
如此几个循环往复,连她自己都忘了已数到第几个一百,直至腿脚麻木才停下来。
好吧,她放弃了。时卿的心肠还是挺硬的。
元赐娴撑着膝盖艰难起身,愁眉苦脸地敲敲小腿肚,正欲打道回府,忽听身后一声叹息。她心中一喜,猛然回头,果见时卿站在不远的地方蹙眉瞧着她。
她面上的笑意掩也掩不住,朝他兴冲冲道:“侍郎,您怎么回来啦?”
她就明知故问吧。
时卿什么话也没讲,上前几步,一撩袍角蹲下,伸手去抱小黑。他的动作僵硬而缓慢,几乎可以寸为计。
当他的手距离小黑的皮毛只剩咫尺之遥时,元赐娴不知何故心如鼓擂,慌忙伸手拽住了他的胳膊:“好了好了,算了。”
时卿顿住,抬头看她,露出略有些疑问的眼色。
元赐娴见他真上当了,心底不免有些歉疚,赔他个笑,将他拉起来:“我与您说笑的,您便是不抱,我也不会再生您的气了,咱们回吧。”
他便一言不地跟她走了,等送她到月门才道:“明日一早我得去见几个官员,到时你自行离去,不必再与我招呼。”
元赐娴点点头:“接下来这一路,您多多保重,我在长安等您回。”
时卿略一点头,转身走了,走出几步复又回头道:“对了,曹暗得了消息,称刺客案有了进展。”
元赐娴上前几步问:“如何?”
“凶手真正想嫁祸的并非韶和公主,可能是二皇子。”
他说完便当真回去了,元赐娴将这话在脑袋里滤了几遍,一路咀嚼着进了房门,突然低低“啊”了一声。
候在屋里的拾翠被她一吓,忙询问是何事。
元赐娴神情紧张,阖上了门窗道:“拾翠,咱们不能见徐先生了。”
翌日,时卿果真一早便离了府,直至黄昏时分才回,跨进院门便见元赐娴正在廊下踱步,看上去像在等他。
他略微一愣,问她:“你怎么还在这里?”
元赐娴闻声抬头,瞧见他,三两步下了石阶,笑盈盈道:“侍郎,我不回长安了。”
准确地说,不是她不回长安了,而是不再有必要回长安了。昨夜听时卿讲了刺客案的进展,她很快便想通了其中的环节。
这桩事,看似是有人想陷害二皇子,最终目的却是将元家与郑濯推进火坑。眼下是非常时期,她绝不能与郑濯,包括徐善有任何接触,免得被起了疑心的圣人抓住把柄。不单许三娘的事得搁置一旁,阿兄那边,也须派人去提醒。
既然回了长安也无法见到徐善,她当然选择留在时卿身边继续磨他。
不过,她不会告诉他真相。
所以她道:“我左思右想,还是舍不得您,我陪您去淮南,完了与您一道归京好吗?”
时卿抿嘴一默,皱皱眉:“淮南一堆乱子等我处置,你去了耽误事。”
她撇撇嘴:“您都被我烦了一路了,难不成还未习惯?”
他一噎,一把抽出身后曹暗手中一叠公文,留了句“随你吧”,便一边低头翻阅,一边往书房走了。
曹暗一路跟在他身后进屋,回头将房门阖上,才低声问他:“郎君,您对县主使计了吧?她突然决定不回长安,可是您将刺客案的消息透露了出去?”
时卿一边忙着提笔拟文,一边淡淡道:“你前些日子也查到浔阳许家的动静了,她此番必然是因许三娘才欲打道回府,既然‘徐善’不在京城,我理该拖住她的脚步,使个计又有何妨?”
他这口吻听来公事公办,曹暗闻言颔道:“郎君英明。”说完,咳了一声。
时卿听见他这略有些暧昧的咳嗽,不大舒服,挥手示意他退下,然后仰靠住椅背,叹出一口气来。
正如曹暗所想,他当然不是没有私心的。昨夜元赐娴蹲在灶房门口,埋头数数的时候,他也几乎煎熬了一路。
他从一开始就看清了她的试探,所以起先动怒了,一如此前每一次感觉到她对自己不真诚的用心。
他知道,一旦他回头,就意味着中了她的计,意味着他的心思将暴露在她跟前。他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却无法控制自己往回的脚步。于是在那进进退退的一路,他仔仔细细考虑了个清楚。
逃避不了的事,他选择不逃避。但他也是自私的。既然他已然无法自拔,便也不会叫元赐娴得以独善其身,收放自如。
昨夜是他的投降,也是他的反将。
接下来这一路,她一刻也别想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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