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月诗终于满意,沈离枝脸上露出了一抹脆弱。
可是再看一眼,这宛若薄瓷一样轻而易举可以敲碎的玉面。
她心里又不是个滋味。
突然间就意识到自己有些离谱,她和沈明瑶的较量拉扯上毫无干系的沈离枝做什么?
何月诗蹙起眉心,张了张口却又想不出要说什么,半响才怒道:“算了,那也是你们沈家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你觉得你姐姐哪里都好,那就这么继续当个傻子罢了。”
“诗儿!”
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原来是走在前面的何夫人看见女儿的车落下老远,正在叫她。
何月诗连忙应了一声,“知道了娘,我就来!”
她再回头看沈离枝时,见她脸上那抹脆弱已经像是惊鸟一样飞走了。
沈离枝弯了弯唇角,也是倦了的模样,“何小姐早些回去歇息吧,四姨母还在等你。”
她又转眸看了眼远处,转角处那辆马车何月诗的娘,谢四娘正挑起车窗帘朝她们眺望。
正是一个母亲担忧自己女儿的模样,她深深看了眼,又转头对何月诗行了一个平礼,转身走了。
纤细的背脊不曾弯曲,直直挺立,就像是一支花剑。
好像已经没有什么能压垮她一般。
谢府一曲,沈离枝虽有雅名传出,可在东宫她依旧是最末等女官。
太子对她的‘满意’仿佛就停在了那个夜晚并没有带出来,这一次考核新入的女官中唯有萧知判如愿更进一步。
纵然没能够一步登天,只是小小跨了一阶,成了少理。
不过相比于其她还在原地踏步的女官已经算是很值的羡慕的一事。
罗知微从早羡慕到晚,听得沈离枝都快会流利背诵了。
不过罗知微说得有一点不错,东宫女官进升不易,下一次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有这样的机会。
沈离枝想要能够在太子身边有话语权,仅仅当一个知仪肯定是不够的。
不过她也没有灰心丧气的时间,因为司芳馆近日繁忙。
她连去看黑将军的时间都被压榨光了,哪还有闲情去忧虑升迁的事。
忙得昏天黑地之后,又是一个夕阳西下的时候她才下值,正准备顺着花道慢慢走回住所,一名小太监迎面拦下她。
“沈大人?”
沈离枝看他眼生,就多打量了几眼。
小太监就说:“大人勿怪,小的是在门房当差的,只是恰逢听见门口有一个老嬷嬷在苦苦哀求想要见大人,不知道大人可知?”
沈离枝正要说不知,可是随即想到今日是什么日子,她蓦然心头一跳。
“是不是一个带有点南地口音的,个子不高,大约到我这里?”沈离枝在自己身侧比划了一个高度,小太监连连点头。
“是了,就是这么高的一个嬷嬷。”
沈离枝脸上不由一喜,“那是我奶娘。”
“东宫有规矩,外人是不可入内的,大人还是快去瞧瞧吧,我来之前外头好像已经闹得有些大了,那还是正门呐,万一被太子撞见了可不好。”小太监好心提醒她。
沈离枝也知道这个规矩,连连点头,“多谢公公。”
不过东宫正门离她并不近,等她匆忙赶到时,夕阳已剩下一点余光浅浅的渲在地平线上。
东宫大门前已经点上了灯笼,在敞开的朱红的门扇前几个护卫正拦在一个身着黛蓝对襟褂子的老嬷嬷前不耐地在呵斥。
“都说了不行,你这老婆子怎么这么顽固,你以为这儿是什么地方?岂是尔等可以随意闯的!”
“求求您了,麻烦帮我带一句话吧。”
沈离枝心里一酸,从抚州到上京路途遥远,紧赶慢赶也要五六日,而且不是说外面的官道都不太平吗,也不知道奶娘是怎么赶来的。
她疾步走上前,出声道:“护卫大人麻烦请住手。”
因为她身穿着女官的绯色官服,经常轮岗的护卫虽然不认识她,可见了她这身官服便对她拱手恭敬道:“大人,有何吩咐?”
奶娘冯嬷嬷含着泪巴巴看着她,轻轻叫了一声,“……小姐!”
沈离枝对她弯了弯眼,笑着点了下头。
虽然有很多话想说,可是现在这里并不合适。
几名护卫左右看了她们几眼,为首的护卫就开口直接问道:“这位大人,你认识这位老……嬷嬷?”
“是,护卫大人还请高抬贵手,嬷嬷她初来乍到,不知东宫规矩。”沈离枝对他行了一礼,十分诚恳地道,“还请诸位不要为难她。”
“既然是大人开口,我们本不该为难,可是东宫的规矩毕竟在此,若是有人都学着大人这嬷嬷一样胡搅蛮缠,以后让我们兄弟如何当差?”
“不怪小姐,都是我不懂事,冒犯了各位官大哥,还请不要迁怒我家小姐。”冯嬷嬷心一颤,连忙对着几人拱手拜了拜。
她赶着这天心急来找沈离枝,不想东宫的护卫如此严厉,若是因此要连累她的小姐了,那可真是悔不当初。
老嬷嬷一身庶民打扮,穿着简朴,神色又忐忑,一瞧就是没有底气的人,护卫在上京见过的贵人多如牛毛早就练就一副看人下菜的本事。
他斥道:“在东宫哪有你家小姐,我们东宫现在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太子!你休要胡说。”
冯嬷嬷在抚州见过的官老爷也没有如东宫的护卫这样威武严肃的,一下就被吓慌了神,连忙道:“是是是,是草民说错了。”
这名护卫刚刚被提拔上来,正想找着机会发一下官威,本可以闭眼放过的事他却抓着不肯罢手。
可要说他错,他也没有做错。
东宫确实是闲人勿入之重地,要是以严苛的态度来论,冯嬷嬷这就犯了冲撞皇家重地的忌讳。
沈离枝看见冯嬷嬷一脸惊慌的样子,心中也不好过,况且冯嬷嬷会来这里受这样的委屈也全因为她在这里的缘故。
她跨前一步,拦下冯嬷嬷不住地拜礼,转头柔声对她道:“嬷嬷不必如此,我们好好说话。”
沈离枝的声音还是那样的柔和平稳,冯嬷嬷听了又一阵想哭,双眼通红地巴巴望着她。
护卫听沈离枝没有半分惊慌失措,未免过分镇定,他暗暗皱了一下眉,再次打量她的脸。
因为背着火光,昏暗的光线下只能看出她侧面姣好的轮廓,长睫柔柔垂下,姿态娴雅,举止更是不慌不忙。
他一时猜不透她什么来头,可是按照他看人的经验,只怕是她身后不简单。
“护卫大人,若是上面会因此有所责罚,我愿意一力承担,嬷嬷年纪大了,又长途跋涉,诸位家中也有老人,劳烦大人体谅,通融一二。”沈离枝安抚好了老人,转过身对着他们又缓缓拜了一礼,语气诚恳又恭敬。
一家小姐肯为一个嬷嬷这样操心,可见这位嬷嬷对她应是极为重要的。
护卫左右为难,真是高高搬起石头,不扔出去却要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旁边的一个护卫趁机捅了捅他的胳膊肘,低声附耳对他说道:“这位好像是那位沈大人。”
那位,沈大人。
护卫小统领虽然没见过沈大人,可在东宫上任,谁没有听说过这位的事迹。
关于这位沈大人的事,东宫里早就传了个遍,包括她是被皇后送进东宫,给太子的人,又包括太子当面贬斥她降了她的职,可是兜兜转转这么久,她也没有如大家猜想那样被太子撵出去,反而好好当当做起了东宫女官。
这样的人,可见并不简单。
护卫小统领想了想,收敛起脸上的各种放肆,毕恭毕敬地对沈离枝行了一礼,“大人若是这样说,下官自然无话可说,这人你可以领走了……”
哒哒的马蹄声踏着夜光,忽而都勒停在门前。
“何事喧哗!”
见他们一群人堵塞在门口,东宫的大统领,太子的近侍赵争出声斥道。
众人同时一个激灵,一散而开,分列到门的两旁就地跪下,连头都不敢再抬起。
赵争随侍太子殿下,这是无人不晓的事,赵争在此,那前面那名他们还没来得及细看的人定然就是太子无疑。
“见过殿下!”
“见过殿下。”沈离枝拉着奶娘一同跪在他们身后,低声附和。
几道鞋履声不疾不徐踩在青砖上,最后停在他们身前。
太子李景淮抚下因为纵马而卷折起的袖角,同时眸光冷扫一圈。
之前那位护卫小统领顿觉芒刺在背,连忙拱起手,老实交代事情的前因后果,不敢在太子面前有任何隐瞒。
冯嬷嬷叩首在地,埋头不敢抬起,耳边听他说得详尽,件件桩桩都在指她一草民无故硬要闯入东宫,身子就不由颤抖起来。
据闻这东宫太子御下严苛,不知道会不会因此牵罪她家小姐啊。
随着小统领的话音落下,没过片刻,太子沉沉的嗓音就响起,“沈知仪,又是你?”
“奴婢知错。”沈离枝毫不迟疑,温声说道:“奴婢的奶娘不知东宫的规矩,犯了殿下的忌讳,若有罪责奴婢愿一力承担。”
李景淮听她认错认得飞快,不免又看了一眼她身边的老嬷嬷。
“沈知仪,你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你奶娘这么夜了还来东宫门前喧哗?”
“殿下恕罪,是奴婢……”沈离枝略觉奇怪地开口,刚抬起头,视线还没触及太子的衣角,她就幡然醒悟。
原来太子并不知道她的生辰。
所以,那份生辰礼物原来并不是给她的。
世上哪有这么多特别,唯有自己过度揣度。
说是赏赐,偏偏因为一行字而胡乱揣测旁人的意图,这才有了眼下的几分伤怀。
沈离枝唇瓣动了动,又往两旁稍一牵开,把那丝浅淡的怅然抿住,她复垂下头,压低后脊。
咽下无用的解释,她只声音低柔说道:“请殿下责罚。”
李景淮不由冷哧了一声。
这么容易就认错受罚,连一丝争辩的迹象都没有。
掉进蜘蛛网的蝴蝶犹知道挣扎一二,竟不知道沈离枝究竟是怎么养成这样的性子?
虽然如此顺服,却依然让他觉得心里不悦。
李景淮又颦起眉,瞳仁里倒映的火光晃了几晃,像是他有些不宁的心神。
他不太能明白这种莫名的情绪是从何而来,于是走近几步。
护卫们纷纷给他让开路,直到沈离枝面前再无人阻挡,李景淮旁若无人地立在她跟前,手里还没放下的马鞭此刻替代他的手指把那张低垂下的小脸抬了起来。
不出意外地,他看见一张温柔宁静的脸。
只怕无论怎么罚,她也不会有什么动容。
那又有什么意思?
刑罚就是要让人惧怕、痛苦从而畏惧到颤抖才作用,像她这样的只会用一双黑白分明又无辜的眼睛,安安静静接受,倒是显得别人是在无理取闹一般。
李景淮撤开鞭子,沈离枝的下颚却还保持着被他抬起的角度,只是把视线又低垂了下去。
“将她撵走,把沈知仪带回西苑。”太子说完这话,把鞭子往后扔给常喜,举步往前,不再为他们的事停留。
常喜正看着冯嬷嬷出神,冷不丁一物抛至眼前欸了一声连忙接住,见太子几步已经走得快没影,他扭头翘起指头对他们道:“太子说得可知道如何办了么?”
众人齐齐拱手应是,不敢再置喙。
沈离枝回眸看了一眼冯嬷嬷,老人两眼通红,脸色灰白,花白的两鬓上还沾有灰尘草屑。
这一路她来得不容易,不用明说,沈离枝也看在了眼里。
“冯嬷嬷今夜可有地方住?”
冯嬷嬷连连点头,不敢再给沈离枝添心烦。
“有的,小姐不用担心老奴,是老奴给小姐添麻烦了……”冯嬷嬷还心有余悸,说着她又想起了一事,连忙把身后的提盒小心翼翼拿了过来,正准备递给沈离枝。
护卫伸出一柄长刀隔住了冯嬷嬷的提盒推了一下,“东宫禁止外物,请老人家不要再给我们添事了。”
沈离枝抬手搭在刀鞘上,阻了护卫施于刀上的力度,让冯嬷嬷的提盒不至于倾翻。
她一边对护卫说了声‘抱歉’,再转头对冯嬷嬷摇摇头,柔声说道:“嬷嬷不用担心,我在东宫一切就好,今夜已经晚了,嬷嬷先回去歇息吧。”
冯嬷嬷此刻不敢再和东宫的护卫起争执,用力点点头,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又把手搭在她小臂上握了握,“小姐你清减了许多,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沈离枝莞尔,拿出自己的手帕给她擦了擦,“嬷嬷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别担心我。”
冯嬷嬷勉强笑了起来。
她怎么能不担心,一个从小就娇养的姑娘变成一个伤了痛了再也不会说出口的人。
就好像一个果子总是维持着完美的外壳,却从不会有人知道里面有多少伤痕。
常喜捧着太子的马鞭一路小跑才追上他的主子。
李景淮穿得是适合骑行的靴,走在花砖上,咔咔的声响,像是极为不耐。
常喜迟疑片刻,盯着他背脊上垂下的发尾,跟了小半路才小心翼翼开了口:“殿下,老奴觉得沈大人的那个嬷嬷有些眼熟。”
李景淮步伐放慢了下来,微微侧脸。
夜深,几只噪鹃在树丛中发出‘归、归、归’的叫声。
都说噪鹃是招鬼鸟,被视为不祥。
可是有些时候,还真的希望死去的人并不是真的彻底消失,而是以另一种姿态继续存活在同一片天宇之下。
沈离枝赤脚轻步,走到窗边,将窗扇打开了半边,让月光从树梢顶上撒入屋中,在她的脚边凝成白光。
树冠上几个影子被她开窗的动静惊扰了,在树杈上来回跳跃了几下,然后扑着翅膀飞远了,带起了一阵簌簌声响。
沈离枝侧头看向屋子的另一侧,罗知微并没有被吵醒,安静的屋中只有她轻微的呼吸声。
她又将两人之间的纱帏轻轻放下,让月光不至于照到罗知微的脸。
沈离枝回到床上侧卧着,刚好凝视着窗外的月亮。
月光皎洁,几片白云像是仙女的裙带如织如缠,绕着月亮周围。
她望着天上柔光盈盈的圆盘,低声喃语。
“哥哥生辰吉乐。”
在月光之下,有粒星子仿佛有一瞬明亮,就像是小时候大人口中所谓的星星眨眼。
沈离枝弯了弯唇,眼底流露出一抹满足。
不多会,她又听见东宫的更夫敲了三响。
她唇角慢慢落下,手指捏起凉被,轻轻对自己说:“玉儿生辰吉乐。”
声音很小,像是只说给那个被人遗忘的小姑娘。
笃笃笃——
寂静之中听见几声轻敲。
起初沈离枝还以为是半睡半醒之间的幻听,她撑起臂往门的方向倾听片刻,直到外面又传来了三声。
她才确信没有听错。
可是,这已经过子时了,不该有人在外行动才是。
沈离枝在床上坐着思考去与不去,以及外面是人是鬼的问题。
外面不依不饶又笃笃笃敲了三次。
沈离枝只好披了件衣服拖着鞋子走去开门,“是……谁呀?”
门口抱着双臂,带着兜帽,‘贼眉鼠眼’左右张望的,不是常喜公公又是谁?
“常喜公公?”沈离枝低声奇道。
“嘘嘘!”常喜这么晚出现在西苑心里也虚,连忙让沈离枝轻声。
其实沈离枝声音原本就压得很低,但是常喜也是头一回做这样的事,难免有些草木皆兵。
沈离枝只好完全收起声音,只用气音问他:“公公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殿下召你。”常喜公公说完,又觉得这措辞不对劲,挤了挤眼,清了一把嗓子低声鬼祟说:“太子他有事要见你,当然!绝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沈大人快跟咱家走一趟吧。”
越描越黑,越说越奇怪。
沈离枝拢起的衣服,不敢跨出房门。
“公公,太子殿下这么晚叫奴婢是有什么事吗?”
常喜一刻也不想在西苑呆着,生怕被当作奇怪的登徒子,他急急道:“沈大人,太子传唤,你去了就知道,难道你还能不去?”
他这话说得直白又不容反驳,在东宫还真是如此。
太子传唤,谁敢不从?
沈离枝只好道:“那公公稍等,容我换身衣服。”
她正要回身关门,身后一个迷迷糊糊的声音响起。
“沈姐姐?怎么了?”
常喜生怕遇到其他女官,顿时利索把兜帽往下一拽,对沈离枝连连比划手势,沈离枝只好对身后准备起身过来看个究竟的罗知微道:“没事,你先睡吧,我有些睡不着出去走走。”
“哦。”罗知微又重新回到了床上,“那你自己早些回来。”
门在她身后合拢,沈离枝无奈道:“常喜公公,我们走吧。”
沈离枝并不是头一次来三重殿。
可是上一回她并不清醒,这一次她就深刻体会到三重殿的重重威仪,处处奢美,一廊一柱都是历经百年的沉淀,雕龙画的、美轮美奂。
只是后院空设,灯火不明,唯有星星点点的几处灯,偌大的宫殿像是蛰伏在暮色里的巨兽。
寂静地有些瘆人。
沈离枝跟在常喜身后,因为走得急,一时也忘记此刻自己仪容不整,一路都在猜测太子究竟有什么急事。
常喜提着灯笼走在她前头,时不时还要回头看她,好像怕她会趁机偷跑走。
“沈大人您可跟紧咯。”
沈离枝只能提起脚步,碎步小跑跟上。
常喜没有把她往太子寝殿里领,反而带着她来到一个四面围墙,遍植修竹的院子。
穿过月亮门,竹叶清洌的香气扑鼻而来,沁人心脾,夏夜的闷热都被驱散了不少。
沈离枝注意到正中放置着一个四边石桌,而太子李景淮一手撑着腮,一手持着酒盅,月下独酌。
他身穿月白色的常服,襟口随意掩着,有些松散,露出他微红的脖颈,沈离枝收回视线又看了一眼凌乱的桌面,太子一个人已经喝了不少的酒了。
酒不是好东西。
她不禁有些担心太子此刻是否神智还清醒,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殿下,沈大人来了。”常喜上前提醒。
李景淮眼睫上扬,露出一双再清明不过的眸子,“过来。”
常喜一步步后退,退至沈离枝身侧时不忘给她使了一个眼神,低声催促道:“殿下叫你呢。”
沈离枝小步上前,垂下的视线看见桌子上还有一个大海碗,上面奇奇怪怪地倒扣着一个盖子。
“坐下。”
李景淮目光落在她身上,见她穿得单薄,几乎可见内里颜色稍深的那件小衣,把眼神移开的同时又加了一句,“衣服穿好。”
沈离枝低头看了一眼,脸下不由滚烫,把披着的单衣三下两下裹在身上,可是这件单衣也只是供夜里临时起身披盖的,也谈不上多厚实,连袖口都比别的宽松,只要她一抬手,小臂都遮掩不住。
她站着不动。
李景淮回头看着她,重复了一遍,“坐下。”
或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他嗓音还有些低哑缠绵,听起来温和近人,可是抬眸见他那双浅褐色琉璃色的眼睛,又好像是她多想了,分明还是一副命令的口吻。
沈离枝闭紧嘴,在他对面坐下,那碗就搁在她眼皮底下,一股香味从缝隙里源源不断往上冒。
李景淮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极为随意又语速极快地对她道:“既是你的生辰,吃吧。”
沈离枝唇瓣微微张启,黑白分明的眼底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三更半夜,太子叫她出来仅仅是为了让她吃一碗长寿面?
李景淮薄唇贴在酒盏,酒水润着他的唇瓣像是很浅的红,如三月初绽放的早樱,旖旎多情,可他说出口的话却总是极为煞风景。
“沈知仪,你十五了不是六岁,不会要跟孤说你一定要吃你奶娘的手艺吧?”
沈离枝挪开碗盖,碗里盛着的果然是一碗清汤的长寿面,她低声问:“殿下见过我奶娘?”
他分明之前还不知道今日是她生辰的,唯有这样的猜测才合情合理。
但李景淮不答,只用空酒盏磕了一下桌子,“吃完就回去。”
沈离枝乖顺地应了一声,拿起放着一旁的金箸。
“殿下,没有对我奶娘……”
沈离枝有些不放心,太子这人做事向来狠绝,她不担心太子会往她面汤里下毒,唯独害怕太子会因为迁怒冯嬷嬷而做出一些血腥的事。
“孤还用不着对一个平民出手。”李景淮皱了皱眉,被酒染红的面色像是白玉倒映着海棠。
浅薄的红润在肤下,让他眉目更显俊昳。
“多谢殿下……”沈离枝眨了下眼,艳红的唇轻启,盈盈的眸光像是映在水里的月辉。
她目光直直撞入他的视线中,像一只蝶险些误触到了蛛网,她又飞快垂了下去。
李景淮轻轻搁下酒盏,蹙起眉心。
不过是一碗长寿面而已。
他刚准备开口,却瞥见一滴泪飞快从沈离枝低垂的脸颊旁滑落,掉进汤里,溅起一圈涟漪。
李景淮出神地看着那滴泪消失的地方。
不知为何,心里忽然纷乱难宁。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一碗面而已。
枝枝:一滴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