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毕,台下响起了喝彩声。
何月诗在上京成名已久,众人对她出色表现也不再惊奇,反倒是今日第一次亮相的沈家二姑娘让人颇为惊喜。
不说她与沈明瑶肖像的模样,也为她那出神入化的琴技,如抚云掬水般优雅的姿态,音准节奏无不巧妙地跟随着何月诗却又有自己独特的韵味。
若说何月诗弹得是酣醉的酒仙,沈离枝则弹出来的却是微熏的酒仙。
醺醺然,悠悠然。
带着三分迷醉,七分清醒,笑叹人生。
曲终酒也尽,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便有人在台下笑道:上京双琴指不定就要变成上京三琴了。
也有人说何月诗本就比不上沈明瑶的琴技,说不定也比不上现在的沈二姑娘。
这上京双琴还是双琴,只是人选要变一变了。
这话可把何月诗气得够呛。
她脸色不虞转眸睨向身旁,却见身侧空荡荡。
沈离枝不知何时已经抱琴下了台,并没有承这满堂喝彩。
台下道边,一直候着的何家婢女从她手中接过琴。
“这是把好琴,只是琴珍似乎过紧,而且蝇头的位置也不妥,下回换弦的时候多嘱咐一声吧。”
说完,沈离枝微笑着又温声朝她道了一声谢。
这名婢女还是头一回被世家小姐致谢,惊讶地不由后退半步,脸颊一下红透了,抱着琴半响才楞楞对她点了下头。
谢府的婢女过来请人,是谢老夫人派来叫沈离枝的,也正好给这窘迫羞赧的婢女解了围。
何月诗坐在琴后,冷眼瞧着沈离枝被谢老夫人带在了身边,一一给周围好奇的贵人们介绍,这项殊荣一向是沈明瑶的。
她眯起眼静坐片刻,然后咬着下唇愤然抱琴下了台。
“小姐,刚刚沈二姑娘发现这琴不好……”贴身婢女抱着琴迎上前,有些怯怯道。
何月诗心中还在烦闷,冷淡道:“那又如何,太子不愿意借琴给她,我能借已经不错了。”
在场上沈离枝一直把琴音别有用心地缠进她的曲调中,所以没人能察觉出她手下的曲音有无错处。
何月诗想当然以为沈离枝在抚州那样的地方长大,即便会弹一点琴也是皮毛而已,若是众目睽睽之下摸到一床不太好的琴便会紧张,从而下手慌乱,乱弹一通。
没想到她能巧妙地掩去音质瑕疵,若无其事地跟着她的节奏弹完这一曲。
何月诗的婢女听见自家小姐这样说,便噤了声,低垂下脑袋,内心有点不好受。
刚刚沈二小姐还温柔地给她道了谢,可她哪里配这一声谢?
沈离枝陪着谢老夫人一直应付不断来道贺的人,一惯习惯了的笑脸都有些疲累地挂不住。
不知不觉就待到月上中天,直到赵争来找她,谢老夫人才依依不舍地放人。
毕竟沈离枝现在还属于东宫,东宫太子要人,他们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沈离枝整夜都有些飘飘然,不知道是因为那杯酒的缘故还是因为谢老夫人格外慈爱的态度。
让她真的觉得在上京也不至于孤零零的,有事她还是可以去谢府找外祖母寻求帮助。
那是她血脉至亲,会心疼她、怜惜她的。
从热闹的宴席被带走,夜风吹散了她混沌的思绪,沈离枝这才反应过来。
“赵护卫,殿下还未回宫?”
赵争嗯了一声,他本就是个寡言少语的人,沈离枝也没想过能从他嘴里撬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若是常喜公公在这,不必她开口问,就会倒豆子一样告诉她又是犯了什么错,惹得太子这么晚都不回东宫也要在谢府门口堵着她。
沈离枝再次用指腹碰了碰还在发烫的喉咙。
就不知谢萱姝给她喝的是什么酒,比起六公主给她喝的都要上头。
谢府阔绰的前门已经如鱼刺骨连一样停靠着各式各样的马车,都是在等着接自家主子回府的。
赵争带着沈离枝从马车群中穿出,直走到巷头,太子那辆四匹伊犁马俩俩并驱的金丝乌木马车正静静停在前头,几名黑衣玄带的带刀护卫正四方位戒备。
马车卷檐上垂吊着的琉璃宫灯已经点上燃了灯油,宫灯随着风轻轻摇摆旋转,里面的火就摇曳。
舞动的火苗透过琉璃片将流光溢彩的碎光映在自马车里斜伸出来的那只手上。
那手的手指瘦长,骨节分明,随意搭在深色的木车框上,姿态随性却优雅。
常喜立在马车旁,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
看得正出神的沈离枝就见窗口的那手蓦然一动,就收了进去,转而出现在视线里的是李景淮略有愠色的脸。
沈离枝下意识就要跪下行礼,膝盖刚刚往下弯曲,就听见头顶传来李景淮不耐的嗓音。
“上来。”
常喜挪开身子,让出了马凳的位置,沈离枝对他微微屈身颔首,提裙快速爬上马车。
车夫为她掀开车帘,沈离枝一进去就先找了一个远远的角落干脆利落地并腿跪好,还是那块她觉得跪得有些舒服的白绒毯子。
说来也奇怪,总感觉这块毯子和她分外有缘似的。
沈离枝收起杂七杂八的思绪,又将手乖顺地搁在膝头,低声道:“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李景淮一直冷眼旁观,见她这与上一回如出一辙的举止又不由眯起眼,手中卷起的书册也被他撂到了一旁。
“醉了?”
他的问题奇怪,沈离枝愣了一息才口齿清晰回他:“回殿下,奴婢没醉。”
李景淮冷冷嗤笑一声。
“上一次,你也是这样说的。”
这话说得沈离枝顿时没法辩解。
上回,她当真是醉得没了印象。
不过……
她微微抬起眼睫,这样低垂的视线她只能勉强从浓密的睫毛缝隙中窥见太子被交领包裹起的那截脖子。
修长的脖子因为后仰的缘故,凸出的喉结就像是雪地上拱起的一个雪丘,视线就自然而然落在了这不寻常的凸起处。
记忆。
……也不是完完全全没有的。
但是那件事,她若是敢提,只怕下一刻尊贵的太子就会用那双好看又有力的手把她掐死灭迹吧?
所以万万不能再提,还是假装不知情为好。
沈离枝复垂下视线,余光不经意间瞥见太子坐塌之下的一个狭长木盒子。
木盒约莫三尺八寸长,露在外头的侧面有三个金质图纹的扣锁,看起来像是长途跋涉时携琴的琴盒,以往沈离枝也为自己的琴定过这样的装琴匣子。
所以分辨一二,几乎就能判断这个是琴匣。
焦叶?
冷不丁这两个字就跃入脑海,挥之不去。
谢萱姝口中所说,太子为沈明瑶寻的稀世名琴,准备当她今年的生辰礼物。
既然是礼物,自然不好给旁人用的。
沈离枝也没想过能借到太子的光,若不是因为它真是一把绝世的名琴她连多想一下或许都不会。
李景淮注意到她的下落的视线落在下方的琴匣上,不由一蹙眉心,一脸疲色显得他俊逸的脸有种清颓的感觉。
焦叶琴是前些时间送去给龚大家修复磨损的面漆,今日方回,还没来得及妥善安置。
更何况,他是不想遂了三皇子的愿。
“琴……”
“殿下一直未回东宫?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奴婢么?”沈离枝跪得腰酸头疼,李景淮一直也没开口问罪,所以她就自己擅自开口问了。
李景淮确实很早就出了谢府,只不过他回到马车上先处理了几件要紧的政事,然后捏着本书在马车上看了起来。
常喜见他没有吩咐动身回宫,一开始是摸不着头脑的。
等到脑袋上被蚊子咬出了几个硕大的包,他才一拍脑门,茅塞顿开。
这才有了赵争进去要人的来由。
李景淮最开始就是想知道沈离枝到底醉没醉。
若是醉了又像上次一样随便对一个男子‘上下其手’,传出去,整个东宫女官都要跟着她丢人现眼。
他审视着她这张坨红的小脸一息,又往她有些倦怠的眉眼盯了片刻。
若是没醉,那便更好办了。
李景淮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声音冷淡,十分吝啬地吐出两个字。
“下车。”
沈离枝愣了一下,虽是满腹疑惑,可太子不找她麻烦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等李景淮眼光扫来,她就扯起笑倦了的唇角,俯身冲他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起身退出车厢。
她才下了马车退到路边,车队就很干脆地起行。
沈离枝站在道路旁,目送着太子的车架远去。
等到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她正想歇口气,前面那辆马车忽然停下了。
一个弹跳的身子从上面急忙忙蹦了下来,一落地就急冲冲折返跑来。
等近了一些,沈离枝才看清楚,跑来的人居然是常喜公公。
“哎哟,累死咱家了。”常喜喘着气儿,抚着胸口,“沈、沈大人呀,殿下托咱家来给大人、传、传话。”
“常喜公公您慢些说,不着急。”沈离枝见常喜喘得缓不过气来,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常喜对她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立即把左手端着的小木匣子递给她,“沈大人今日琴弹得很好,殿下深感欣慰,特赐一件钗子。”
沈离枝双手接过,满脸皆是迷惑。
“殿下还未曾对哪位女官这么短时间就有这么深刻的印象,大人未来可期呀!”
常喜平息了喘气,笑容就绽放在了他脸上,活像一个开了光的弥勒佛,满脸都是红光。
好像沈离枝得了赏识,他也与有荣焉一般。
“沈大人,您收好嘞!咱家还要回去了。”
“公公慢走。”
沈离枝眺见马车接上了人,便再没有停下,直到消失在巷道的尽头。
夜风有些凉,吹在她脸上,把灼热的温度都带走了些。
沈离枝用指尖抚过手中的匣子,可以看出是上好的小紫檀木的料子。
匣子外面还明刻着各种精致复杂的花纹图样,四个面还镶着玳瑁贝壳做装饰,可见仅这匣子本身就价值不菲。
她打开匣盖,还没来得及看清钗子的款式就先看见刻在盖子背面的一行金漆烙字。
不日华诞,遥叩芳辰。
作者有话要说:枝枝:看人家没醉就如此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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