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吹熄了蜡烛,就好像是一双大手给世间万物全都合上了眼睛。清卿练习那听音之术也算是有小半辈子,可如今依然总有一种错觉,似乎黑夜的环境里,自己会下意识地听不到许多嘈杂的动静。自己的双耳将连同脑海,一同陷入寂静。
此时此刻,这顶小小的帐子也沉寂在黑暗之中。
可即便如此,清卿依旧能听到,南嘉攸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到后来,竟变成了带着些呜咽的喘息。起初清卿本想用枕头蒙着脸,却发现,嘉攸的哭声就好像中了邪,一个劲儿地要往自己耳朵里面钻。反反复复,清卿怎么也睡不着,眼看天都快要亮了,令狐清卿终于忍无可忍,将枕头往地上一摔:
“吵死了!”
话音未落,便听得嘉攸一骨碌翻身坐起,似乎立着身子坐在了榻上。不用亲眼看,清卿也能想象地出来,白天那些郎中给他里里外外包好的伤口,此刻肯定又开裂流血不止。
幽幽暗中,清卿似乎看到,嘉攸死死地盯着自己。
令狐清卿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有些紧张——毕竟,自己现在还没探过南嘉攸的底。若真动起手来,谁强谁弱还真不好说。若是将这家伙惹急了,逼得他恢复了先前的本来面目,只怕这一晚上,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想到此处,清卿的双手已经触及到了冰凉的白玉箫。正在自己凝神待发之时,忽然听见嘉攸一掀被子,光着脚站起身便往门外走。听得那脚步声急促地踩在软软的沙子里,清卿赶忙几步追上,一把拽住他手腕:
“这么晚了,出去会没命的!”
“没命又如何,你是我的妻子,难道你会在乎我的死活?”
说罢,嘉攸一把甩开清卿的手,把她震得后退几步,转头拉开帘子就要出门。情急之下,清卿忍无可忍,一式“陆断犀象”将空掌落在他肩头,随即借力一转,逼得他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我当然在乎!你是温掌门和箬先生定下的丈夫,我哪里有不在乎的道理!”
听得此言,嘉攸停下了脚步,却在皎洁的月光之下露出个惨淡的笑容:“末将明白了。少侠是奉了掌门和先生的命,才委身于我。若不是有天客居的名分在,少侠只会恨不得末将死在北漠反贼的刀下,是不是?”
说罢,嘉攸抬头放在清卿的胳膊上,将她用力从自己身边推开去。
清卿身无内力,心下不防,这一推,险些向后跌倒在地。嘉攸见状,赶忙下意识来扶,心下突然冷静些许,只是后悔自己方才怎么用了那么大力气。
妻子身子虚弱的旧毛病,是箬先生先前叮嘱过自己的事,怎么冲动起来,就全然忘了?
就在嘉攸的手指触及到清卿手腕的一瞬,竟不料,清卿在脚下踩出一式“崩浪雷奔”立稳了身子,随即指尖翻转,反手抓住了自己的胳膊。这其中的动作一气呵成,嘉攸都还没看清楚,便听得“啪”的一声响——
这次换做清卿甩开自己胳膊,在他脸上重重落下一巴掌。
“你说错了。”清卿在黑暗之中,狠狠地盯住了嘉攸在月光下模模糊糊的身形,似乎被这一巴掌打得发愣而缓不过神来。清卿想不到,自己的语气竟出乎意料地平静,“如果不是你,温黎成不了今日的掌门,天客居根本做不到收服八音四器,我也不会在这个地方,在你面前苟且偷生。可将军不过是发了疯失了忆,就有了好借口,能把过往一切忘个干净!是,在下就是眼睁睁地看着你被那群大汉折磨到死去活来,但即便让在下重选一次,也绝不会出手救你。唯一的区别,就是在下不会让其他人取了你性命,而是要亲手杀了你!”
此言已毕,清卿转身便欲走,却听得嘉攸在身后,幽幽地道:
“少侠想取末将的性命,何不就现在?
清卿下意识握紧了白玉箫:“你以为我不敢?”
僵持之中,南嘉攸似乎叹了口气。清卿听到他向黑暗之中走了几步,却突然笑了。那笑声爽朗,衬着夜半寒鸦低鸣,苦涩而悲凉。只听嘉攸笑着道:“罢了,嘉攸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先前的确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那么死在夫人手里,让夫人替天行道,也算是嘉攸死得其所。”
听得此言,清卿微微一愣,但手还是没从木箫上拿下来。
“只是嘉攸上路之前,还请夫人让我死个明白——我究竟是曾经做了什么事,以至于夫人成婚以来,一直对我恨之入骨?”
云起而阴风落,隐隐沙烟之后,流星础润,月明千里。
窄小的帐中并无人应答,虽说万籁俱寂,但两个人还是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不知过了多久,清卿终于转过身,让半张脸照在白得耀眼的月光之下,缓缓抬起木箫,让箫头对准了嘉攸的眉心:
“如果没有我嫁给你,你是不是一直以为,自己什么都不记得,却得到掌门的器重,得到天客居的照顾,必然是在什么大战中受了重伤,立了功的结果?”
听清卿这样讲,嘉攸忍不住一惊——清卿说中的,正是自己的心事。那次醒转,嘉攸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所有认识的人,见过的景,全都飞逝一般远去。一睁眼,别说自己身在何处,就连自己对父母的印象,也都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但自己却莫名知道一些奇怪的名字,像是“天雷降”和“避尖芒”。不知为什么,这件事,嘉攸始终没和箬先生提起过。反而是先生向自己递过来一把长剑时,自己心中下意识地便知道那剑应该怎么用。
只不过是奇奇怪怪地,怎么也用不顺手而已。
除此之外,嘉攸发现自己能听到的声响竟也出乎意料得多。在天客居时,嘉攸总是向身边人提起自己听到了什么,但那些侍者侍女一个个都摇摇头,走开了。
时间一长,嘉攸才发现,自己耳中的某些声响,不是所有人都能听得到。
朦朦胧胧地,就在所有人都缄口不言之间,南嘉攸自己拼凑出了一副记忆的图像:自己会使剑,又有满身的伤,那必定是和身边这些穿黑袍的天客居弟子们一样,跟着掌门长剑出鞘,征战沙场。
而这失忆的缘故,或许就是自己负伤立功,得了掌门的嘉奖吧……
清卿缓缓放下木箫,抬头看向窗外——月色黯淡,天已经蒙蒙亮了。清卿摇摇头,轻轻道:“这也怪不得你。若是换做我,也一定这样想。毕竟就像是一张白纸,别人写什么,自己就信什么……”说到此处,清卿双手将木箫竖在身前,低声道:
“我吹一首箫曲,给你听吧。”
嘉攸一听,眼眶一下子湿润了,连忙道:“好。”
孤寂的曲调悠然响起,清冷之中,却好似被暖风吹拂着,渐渐能看到光影。清卿闭上眼,脑海中满都是两个人青衣白袍而立,在那隐线密布的玄潭之上,迎着风浪,任凭涌起的水波漫在足下。
那一次,两个人相视之间,木箫和白篪交织在一起。
“影坠芳菲下,声色有无中。飞白孤灯里,落红梅子东……”
嘉攸之前为什么会遇见蕊心塔的人,对清卿来说,一直都是个谜。如今嘉攸将往事忘了个干净,只怕这件事,世间将再无人知晓。在南嘉攸的命数里,如果他并未遇到过那阮声噬骨的蕊心第七女,今日的样子,会不会完全不同?
至少,他不会为那阮声着了迷,不会去到茫茫大漠,寻找杨主人的百音琴。
但那段疯魔与失忆,对嘉攸来说,未必是件坏事。至少这可以让他被师父捡回一条命,可以在皎洁无暇的月光之下,露出澄澈的目光。
那般明净,是清卿一只脚踏入江湖之后,就从未拥有过的。
如泣如诉的箫声落下余韵,清卿忍不住在心中最后默念了一遍:“影坠芳菲下,声色有无中。飞白孤灯里,落红梅子东……”袅袅余音中,嘉攸不由得一步步走近,伸出手,仿佛想要触碰空气中散落的音符。但那曲调仍是淡弱下去,嘉攸的指尖,却和清卿握着木箫的手触碰在了一起。
清卿没抬头,但也没躲开。
嘉攸的掌心有些冰凉,却像是冰山之中的泉水,不断地涌出一阵一阵的温热。清卿感受到那粗糙的手掌正温暖着自己消瘦的指尖,忽然想起自己上一次和他掌心相碰,还是此生唯一的一次“入木三分”——
二人浑身浴血,仿佛两只跌落在湖中的素鸟和青鸟。
一滴泪水从嘉攸眼中滑落,滚烫滚烫地,滴在了清卿的手背上:“清儿,原谅我。”清卿抬起眼,看着朝日喷薄而出,在嘉攸双眸之中洒下一片炙热的火红。
这一次,嘉攸是真的什么都忘了。
那本该是南公子最熟悉的《翻雅集》曲谱之一,曾经的南林大公子靠着那段旋律,将父亲传下来的白篪之术练得出神入化,还险些靠着这一曲,和玄潭之上的令狐少侠同归于尽。
可如今,南公子和令狐少侠都死了,荒漠之中,只剩下南嘉攸和林清。
清卿强忍着哽咽,缩回手,转过头去。只见清卿凝视着木箫在阳光之下微微泛起的金色光影,背对着嘉攸,悄悄道:
“我现在,突然不想伤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