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将军受伤之处虽多,但并不全是危及要害之处。再加之将军年轻体壮,生命力甚是顽强,此时已然脱离了危险。之后只需每日定时定量地服药,静待将军醒转,便是了。”
“多谢几位郎中。”箬冬点点头,安歌便将那一众医官请到外面,递了赏钱。
像天客居这种地方,奇人异士一多,矛盾自然也多,但危急时刻,能帮得上忙的也随着就多了。好似这种箬先生随温掌门外出时候,能随行身边的人,都是些身怀绝技,深藏不露的顶尖高手。一听说先生召唤,要来给南将军医治,那先平日里弓着背的、白胡子满脸的、见了人不说话的、不显山不露水的各路杏林高手纷纷施展出自己的看家绝技,争先恐后地涌进了清卿和嘉攸的营帐里来。
那些人一会儿给南将军把脉,转头便聚在一起共同商议什么疗法药方。看着他们围着南嘉攸转个不停的样子,清卿看了先是有趣,随即又感到脑壳儿一阵阵的疼——
几十个郎中一人一张嘴,吵吵嚷嚷,好似是掀翻了马蜂窝。如若现在躺在榻上的是清卿自己,只怕是吵,也要被吵得醒转过来。
分明是些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的伤,究竟有什么可忙碌?清卿在一旁观察许久,也看不出个所以然,索性找了个没人的角落,自己蜷起身子,撩开衣衫,看看小腹上一半流着脓血、另一半却已经结痂的伤。
幸而昨日刮了那一阵阴风,以至于今日天气并不至于干热难耐。清卿颇为侥幸地叹了口气,如若换作寻常那般酷暑的日子,自己和南嘉攸身上这些刀伤,只怕早已流脓腐烂了吧。
“南夫人。”
清卿听见有人在近前说话,不知其意,便并未抬头理会。直到脑子里反应了一刻,这才发觉,站在面前之人正是在以“南氏夫人”来称呼自己,便赶忙放下衣摆,起身道:“有何贵干?”只见这郎中满脸浓密的白发白须都长得连在了一起,只剩下一双绿豆大的眯眯小眼能看得清楚,随即便听这人笑一笑道:
“这些熬药煎药所需之材和用法用量,我等就给夫人留在这儿了。今后几日,咱们天客居的人每日都会来给将军把脉,夫人不必太过担心。其余时候,将军就烦请夫人费心照顾了。”
看着这人神色间,带着不少邀功请赏的意味,清卿看在眼里,反而心下甚是不悦。再低头瞧瞧这人递来的方子,不过是寻常疗伤的几味普通草药,即便是清卿这般粗浅略通医术之人,也照样能开得出来。
看着这些人郑重其事地把方子捧在自己面前,心里巴不得南夫人和安少侠一样再给没人分发些赏钱,清卿心下难免多了些轻蔑之意。
不知是不是不自觉间,心中所想展露在了脸上,清卿只是轻飘飘地将那方子拿了过来,瞥了一眼,随手扔在桌上,道一声:“有劳了。”便自行走到一边,擦拭着自己的白玉箫。那几个郎中见状,相视一眼,纷纷摇头,无声地退了出去。
便是走出去好远,他们口中的议论之声依然能传入清卿的耳朵:“掌门和先生究竟是看中这人哪点好,竟然能将她许配给南将军?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听着烦心之间,清卿手心运足了力气,将木箫举起一挥——
一式“万岁枯藤”,只听“咣当”一声,南嘉攸的长剑被劈成了两半。
“这是怎么了?”安歌晚上来探望时候,看见地上的两截断剑还各自插在剑鞘里,而清卿却拿了把小扇子,慢条斯理地熬着药,不由得问道。清卿听见她进来,也不回身,不过淡淡地答:“我今日试试自己力气,一不小心失手了。”
“嗨,还以为多大事儿呢,把我吓一跳。”安歌吐出一口气,“不过是寻常一柄剑罢了,等南将军醒转,先生自然会赐一把新的。”说到此处,忽然想起自己此来探望的真正目的,便问道:“南将军的伤势如何?”
“好多了,至少还能活过这几天。”
“好……将军这里,箬先生很是挂心。”只见安少侠缓缓点头间,有些犹豫,似乎想说些什么。只听她缓缓开口道,“这些日子辛苦你照顾他,若是有什么困难之处,随时与我说便是了。”
说罢,安歌本以为清卿多少会有些生气,但谁知她只是闻言回过头,向着自己苦笑道:“谈不上什么照顾不照顾的,帮人续命,也不是第一次。再者说,我这条命是许多人帮着捡回来的。如今来不及还的人情,权当报在这南家公子身上罢。”
说完,清卿拿了块手帕,揭开药罐盖子,一股苦涩的药香气徐徐飘散在外。
见她这幅样子,安歌不由得有些惊喜,便忍不住扬起嘴角,笑着道:“你如今能这般看开,自然是最好。以后,便可以踏踏实实放下心,做天客居的‘南夫人’了。”
清卿并不接话,反而问道:“师姊,你知不知道,南林江家求的到底是什么?”
这一问,安歌一愣,一时间还真回答不上来。其实别说安歌了,箬冬自己心里也都不一定清楚。之前天客居许多弟子都思考过这个问题,那江家以南林遗孀的身份,在江湖中拉帮结派,左右逢源,究竟是想要什么?
是金钱、权势、地位,亦或是罕见的武林秘籍和至尊法宝?似乎都不太对。
毕竟,凭借着南掌门在时碎琼林那般应有尽有的条件,再加上江家祖上传下来的独门术法——她江素伊身为至高无上的南夫人,还稀奇其它门派的钱物或地位不成?
思索片刻,安歌抬眼答道:“或许是想自立门派吧。江家先前也算是南林的大派,但这些年日益衰落,等到了江素伊、江沉璧的时候,就只能依附在南掌门身边方能占得一席之地。江家昔日胜景如此辉煌,那如今的江夫人势必也心存幻想,想着能凭借着自己美貌和还说得过去的术法本事,重振祖上的雄风。”
安歌一口气说完,觉得自己思路难得如此清晰,心下不由得自信了许多。
人活一世,除了吃饱穿暖之外,有谁能做到真正的清心寡欲?有了欲望,自然要付诸行动试一试,哪怕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呢?
毕竟,不到最后一刻,没人能预测谁才能赢到最后。
不料清卿一听,起身将那盛在了碗里的汤药端到桌子上,随即找来个小勺子,一口一口润在嘉攸嘴边:“你只猜对了一半。江家人想要自立门派无疑,但自立门派的缘故,可不是温掌门和箬先生那般,要重振温康掌门昔日的盛世景象。而恰恰相反,江家二女在江湖中四处与人勾结,和她们想要自立门派,有着同一个缘故。”
听到此处,安少侠一惊,不由得听得入了神:“什么缘故?”
“她们希望自己的名字和身份,能真真正正留在江湖的史书之中。就比如说,先前几位掌门在时,江湖众人都管那江素伊叫做‘南夫人’甚至‘温夫人’,但他们二人死了之后就不一样——江夫人是独一无二的江夫人,江少侠是独一无二的江少侠。”
“你的手臂中毒之前,江夫人在船舱之中和我说的,就是这件事。”清卿眼见安歌的双眼睁得越来越大,眉目间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便不禁接着道,“江家不是什么正派作风,我心里也清楚。但唯独这件事,江素伊江夫人,的确难得一次令人敬佩。”
言毕,清卿将那已经空了的药碗捧在手里,抬头一望,似乎开始思索着什么。
安歌依旧愣在原地,似乎久久缓不过神。自己本以为,这纷乱的江湖之中,正派所求不过义气,歪门邪派则更喜欢倚强凌弱、强取豪夺的快意。而现在看来,各门各派传下来的术法,反而不过是江湖人手中的工具而已。
人们相遇在比试较量的楚河汉界,心中所求,却又各怀鬼胎。
二人相视沉默许久,安歌低下头,叹口气:“我明白了。这些日子,还得你继续照顾着他。”清卿默默点头道:“放心吧。”随即才突然回过神,将用过的药碗和勺子收了起来。安歌见她还有许多事要忙,一言不发,悄悄走了出去。
令狐清卿听到了她离开的脚步,却并未相送,只是捧起一抔清水,冰凉凉地洒在脸上。
入夜之后,清卿吹熄了蜡烛,斜斜地靠在榻边,闭眼入睡。或许是昨日和今日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清卿只觉得自己胳膊总是发麻,脖子后边也隐隐疼痛。
罢了,若是南嘉攸半夜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还是离得近些好。
清卿这样想着,缓缓侧过头,支在自己的胳膊上。却忽然听得嘉攸说了句什么,吓得自己立刻直起身子。只听得嘉攸迷迷糊糊中,口齿不清地念叨着:
“清儿……你……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南嘉攸在梦里,竟也重复着自己的名字。
听着他一时忽然陷入沉睡,一时又含含糊糊地说起梦话,清卿忽然之间睡不着了。自己站起身,不停地踱着步,让自己的脚步声和嘉攸低声的梦呓交织在一起。终于忍耐不住,清卿摸黑找到了蜡烛,“啪”地一下点亮。
一时间,南嘉攸那满是泪痕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
昏黄灯光之下,嘉攸不再言语,反而是眼皮动了动。清卿仿佛僵在了原地,一动不动地将烛台持在手中,死死盯住了南嘉攸的双眼。只见睫毛颤动之间,一双明眸清澈,缓缓睁开。
清卿凝视着那双眼,千言万语涌在心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那是清卿离脱口而出最近的一次——烛火摇曳下,自己险些便忍不住,将南嘉攸真正的过往在他面前完完全全地讲出来。
嘉攸看清了清卿面容,一言不发,把头偏到了另一边。清卿却“呼”一声吹熄了烛火,令那有些寒冷的营帐重新陷入黑暗。似乎听得嘉攸呼吸急促,又是委屈,又是不甘心。清卿垂下眼,缓缓地道:
“梦里就别哭了,快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