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阁内。
梅儿扎着双丫髻,发髻上正以一朵粉花装饰着,她趴在石桌上,撇着嘴看着桌上那一盏河灯,眼下一片青黑。
昨夜,她听小姐的,将玉佩还给那位公子。灯火节人头攒动,即便那位黄公子衣着出众,但也难以挤到他旁边。此番来回费了她不少时间,等回到与小姐分开的地方时,小姐和侯爷已经不见了。
她还记得小姐同她说过,今夜要去放河灯,并暗暗留给她记号,她顺着两人隐秘的记号一路跟过去,走到了较偏的湖畔,只见一个河灯倒在草地上,莲花瓣状的河灯似含苞待放的花朵,花蕊处已放好了写上字的纸条。
不用她拆开看,单从依稀的墨迹都能瞧出那便是出自她小姐之手。
可是小姐和侯爷都不在附近,她捡起河灯,捧在手心中,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着小姐的身影。
前来观灯的人们也见夜色渐深,纷纷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向回家的方向走去。起先她还是站着等,后来腿也酸麻了,干脆直接坐在河畔边等着小姐回来。
可是一连等了两个时辰,都未见着人影。
梅儿起身拍拍衣裙沾上的草屑纠结了片刻,小姐是和侯爷一同不见的,地上也没有打斗的痕迹。而有秦谨言在,她不大担心小姐的安危,可能两人寻了另外一处安静地待着,不想被她打扰。
她向来心大,只以为是小姐忘记了给她留下记号,便拎着河灯略带怀疑地歪歪头,而后回到侯府。
可直到华灯暗下,一切都回归平静之后,小姐仍还没回来。她心中有些不安,带着府兵去寻,只在河畔旁的树林里发现了草丛上的血迹。
她瞧着触目惊心,这般更不敢睡了,一夜都在盼着小姐回来。
“快歇歇吧,就你这样,再耗着也等不来消息的。”
一个男子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轻哼了一声,虽是在劝她休息,但语气里却又自查不觉地充满着别扭。
梅儿听到了几分耳熟的声音,转头看去,原来是林开。
有次夜间,她正好回屋中,看着一个身影偷偷摸摸地向庖屋移过去。
她以为是进了贼人,却一时忘了喊人,莽撞地随手拿着一把刀,跟了上去,却发现这个身影掀开了盖子之后,看见里头没有剩下的吃食,便沮丧地后退。
趁着这个人分神,梅儿举着手中的刀便直冲冲上前,幸亏这个小士兵还是会些武功,几下就把梅儿手上的刀打到地上,刀撞到地上发出一声巨响,两人都吓了一大跳。
“啊,你是谁?”
“你又怎么拿着刀子?”
两人大眼瞪小眼,都不知道对方是来干什么的,眼中都有些愤然。
等理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梅儿这才知道,这个叫林开的小士兵是跟着侯爷身边年纪最小的护卫,那些将领有栽培他的意思,对他很是严苛,这才半夜饿着找不着吃的,来看看还有没有剩下的包子馒头。
未曾想竟被她当成了贼人,才有了这样的误会。
误会消除,梅儿过意不去,便蒸了几个包子作为赔偿,可这人倒是个嘴硬的,到最后嘴里只憋出了一句道谢。
从那之后,两人虽然在府内不常碰见,但见着了必定要呛对方几句,连府上的婆子都知道,这个素来大大咧咧,爱笑的梅儿与这个林开小护卫一直不对付,两人碰到一块就像放了炮仗一样呛得很。
如今听到林开这么一说,梅儿的脸上立刻黑了下来,恢复了点平时的神气,眼中冒出点泪花,瞥了他一眼,恨声道:“猫哭耗子假慈悲,小姐回不来,我怎么可能睡得着。侯爷也没回来,你就不担心?”
看着小丫鬟都被他气得带了些泪光,林开抬手摸了摸后脑勺,脸上难得有些不自然。他是知道侯爷和许姑娘都安全的,但此事只有侯爷的贴身护卫才知晓一二,不便告诉太多人,反倒是需要侯府的人真当作侯爷下落不明才好,这才只能瞒着府内的人。
不过很快,他又恢复了平时毒舌的样子,双臂环胸,哼哼道:“侯爷的武功在我之上,我有什么好操心的,你家小姐也比你聪明得多,你在这睁着眼还不如好好睡一觉呢,免得许姑娘回来还得看到你的大黑眼圈。”
“你!”
果然她不指望狗嘴里吐得出象牙,梅儿气得满脸涨红,握着拳头想揍他,在出拳那刻,忽然想到自己根本打不过对方,又收回了拳头。
见梅儿对他无计可施,林开才微妙地转了一下神色,背过身大踏步向府门走去。而步子又故意慢了下来,声音远远地飘了过来:“侯爷和许姑娘一回府上,我便会来告诉你。到时我可不想看到你顶着个黑眼圈。”
被小护卫的话一激,梅儿顿时起身,不甘示弱地骂道:“我现在就去睡,到时候看谁顶着黑眼圈。”
没等林开走远,她便愤愤地转过身,快步走向屋内,她要好好睡一觉,打起精神再去找小姐。
在梅儿转身的时候,刚刚还正往府门处走的林开停下了脚步,幽幽地转过身,看着梅儿气愤的大步迈前,眼底透出一丝自己也没察觉的笑意,以鼻息轻哼一声:“傻。”
虽然秦谨言身边的护卫是心知肚明,但侯府的其他人却是毫不知情。当晚,几乎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当今侯爷遇刺,下落不明,侯府上上下下都在搜寻侯爷的踪迹,可惜只查到了竹林一处的血迹。
唐家。
唐家大公子同样顶着青黑的眼圈,坐在正中心,而下方的奴仆正向他报:“秦家大公子和三皇子前来府上,公子去见否?”
熬了一夜,唐家大公子明显反应都变得迟钝得多,动弹了一下手指,道:“见。”
很快三皇子和秦家大公子一并来到正厅,见唐家大公子如此憔悴的模样,李铮不由出声道:“唐公子彻夜未眠?”
唐家大公子扯了扯唇角,勉强笑了一下。昨日他派刺客刺杀秦谨言,这次本就是只能胜不能败,他在府中惶惶等了几个时辰,结果却告诉他,如今秦谨言下落不明。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余一摊血,谁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他素来知道秦谨言这人睚眦必报,这番若是杀不死他,后果不堪设想,只能不断派这府上的人暗自搜寻。
秦子墨倒要显得淡定许多,他随便寻了一处坐下,拿起一杯茶,抿了一口,道:“不管他是死是活,他不在就是给我们最好的机会。如今成帝身子渐差,宫内的守军根本敌不过我们,不若趁这个机会……”
“不行,为何不能再等等父皇?”
李铮弱弱地出声,头疼地捂着额头。因着秦子轩陷害他一事,他本该与秦家再无瓜葛。但秦家势力独大,就连他也只能依附于上,秦大人曾应他,若是父皇一死,坐上储君之外的便是他,他这才与他们共谋。
可他从来都没想过直接害死父皇,父皇对他终究还是不错的,怎么说他都不能忘了父皇的恩。
秦子墨心底不屑地轻笑,脸上却是宽慰的神情,道:“成帝不当皇上,也能当太上皇,三皇子又是在怕什么?”
“我……”
自从秦子轩之后,李铮无法人道之事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实,他身为堂堂七尺男儿,却时不时听到京城的流言蜚语,渐渐摧残了自尊心,也没从前那般傲气了。
尤其是在秦家,唐家面前,表面上是共谋,却没有说话的份。
“好,按秦家大公子这么说的去做,再等三日,如果还无常德侯的消息,五日后酉时,率军逼宫。”唐家大公子最终一拍定音,秦谨言才消失一夜,他便一夜未眠,若还这般耗下去,秦谨言未出现,他或许已经不行了。
朝堂上能与秦家分庭抗礼的就是这个常德侯,看情报,侯府上的人也在找着侯爷,反应作不得虚。听闻这次侯爷是带着那位前阁老之孙女许昭昭一同赏着花灯的。
带着女眷,秦谨言不好施展身手,往好里想,他不死也应该受了重伤。秦谨言这人不好对付,他费了这么多周折,才能让他下落不明,下次再有这机会便难了,索性这次便搏一把。
秦子墨往前一拱手,道:“好,我这就去通知秦大人。”
见两人已定下,李铮没有插话的机会。秦家能答应拥立他为皇已是难得,他只能小心谨慎,否则秦家的人随时有可能把他弄下位子。
见到三皇子和秦子墨相继离去的背影,唐家大公子疲惫地阖了眼,一夜未眠,精神又高度紧绷,早是疲倦不堪。
他们已是被秦谨言下落不明一事,折磨得身心兼疲,而少年本人却是睡了一场好觉,直到晨光拂在他的面上,他才缓缓睁开眼。
他已好久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觉了,这次意外地没有再做噩梦。
他垂下眸,看了一下怀中,经过一晚,小姑娘又翻了几次身,现在不再背对着他,反而是主动用手臂环着他的腰腹,枕在他的臂弯中。
她小脸上已褪去了娇艳的红,换作是淡淡的粉色,几缕阳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发梢处,衬着肤色雪白。
两人相环而眠,室内一阵温馨,像是已成婚许久的夫妇再为寻常不过的清晨。
少年的眼尾慢慢绽开笑意,定定地看着小姑娘许久,才决定起身。
他才刚试图动了动,小姑娘便呢喃一声,似察觉到他要离开,抬手习惯性的抱紧了他,缓缓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