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1)

看人们着急,大贵和二贵也着了急,扛上包袱向外撞。朱老忠一把将大贵捞回来,又一把将二贵捞回来,连连说:“不慌,不慌,慌什么?”

抓回二贵,大贵又挣出去,伸直脖子往人群里撞。他把脑袋伸到人们腋窝底下,三撞两撞,象泥鳅钻沙似的,钻出人群。二贵见哥哥先出去,也挣脱了父亲的手,伸起脑袋向人群里钻。这边碰碰那边碰碰,他哪里碰得动?又低头耷脑地走回来,红着脸钻在娘的胳肢窝底下。

朱老忠背着褥套,看着他的两个儿子,摸着胡髭笑模悠悠地说:“青年人就是爱抢先儿!”

贵他娘说:“哼!两头小犊儿!”又摩挲着二贵的头顶说:“看看,长出犄角芽儿不?”她说着,低下头看了看二贵笑了笑,二贵也笑了。

朱老忠带着一家大小下了火车,人群拥挤,一时走不出栅口。他们在月台上停住脚,扬起头望着站上的房屋树木。他离开家乡的时候,这站房才修上,铁道两边的树木才栽上。如今树木成林,夏日时节郁郁葱葱,遮得路旁荫荫的。

第三节

等旅客走完,月台上人稀了,朱老忠才带上一家大小走过栅口。进了候车室,看见一个人,在售票处窗口背身站着,胳肢窝里夹着一把铁瓦刀,手里提着个小铺盖卷,铺盖卷上裹着块麻包片。朱老忠看他的长身腰,长脑瓜门,挺实的腰膀,心上一曲连,急跳了几下,用手扪着心窝说:“嗬!好面熟的人!”他停住脚仔细瞧着,看那人端着烟袋抽烟的硬架子,完象是练过拳脚的,完象!可是看他满脸的连鬓胡髭,却又不象。

朱老忠抿着嘴暗笑了一下,抬起脚兴冲冲地走过去,一下子把被套角挂在那人的腿隔肢上,把那人挂了个侧不楞,仄歪了两步又站住。那人慢搭搭地回过头来,问:“你干吗碰我?”这时,朱老忠已经走过去。听得说又返回身来,睁圆了眼睛,泄出两道犀利的光芒,射在那人的脸上。听语声看相貌,心里肯定说:“是,一定是志和!”

一个警察,离老远看见这两个人的架势,颠着脚跑过来。还没跑到跟前,朱老忠扔下被套,跨过两步,一把抄住那人的手腕子,说:“兄弟!你在这儿发什么楞?”

那人把手一甩,抽回胳膊,皱起浓厚的眉毛,抬起眼睫,弓起肩膀仔细打量朱老忠。又看看贵他娘,看了看大贵和二贵。喑哑着嗓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认错了人吧?”朱老忠又赶上去,攥住他的手,哈哈大笑了,说:“没有,我没有认错了人!”

说到这里,那人睖睁着眼睛,盯了朱老忠老半天。他乍一看起来,在朱老忠身上已经找不出什么特征,可是看到大贵和二贵的脸形、鼻子和嘴,又睁起两只大眼睛,盯了一会子。猛的朱老忠幼时的相貌,在他内心里唤起了久远的回忆。他“呵!”地叫了一声,扬起下巴,扳着指头暗暗算记。摇了摇头,悄悄地说:“三十年,三十年不见了呵!”他说着,迈开大步赶过来,抬起长胳膊搂住朱老忠。不提防腋下那片铁瓦刀,当啷的一声掉在洋灰地上,惊动了周围的人们,一齐扭过头来,睁起怀疑的大眼睛看。

那人就是严老祥的儿子严志和,他和朱老忠从小的时候,跟着老人们在一个拳房里跳跶过拳脚,在一块背柴禾筐。大了在一起赶靛颏鸟儿、打短工。朱老忠远走高飞的时候,他背上行李送出十里以外。想不到三十年以后,在这里会见了!严志和跟朱老忠站在一块,正比朱老忠高一头。严志和这时心上一闪,忆起和父亲扛着长枪送朱老忠离开锁井镇的情景。抱起朱老忠,把下巴墩在他的肩膀上,瞪圆了眼珠子,说:“虎子哥,你可回来了!”说着,两颗大泪珠子从眼角里滚出来,落在朱老忠的脸上。

朱老忠返回身,捧起严志和的脸,这么看看那么看看,拍拍他的长脑门,说:“兄弟!想啊!想啊!想你们呀,我回来了!”

那个警察,提着警棍转游了一遭,最后看到这两个人的虎式子,总有些放心不下。旁边一个浑身风尘的老太太,也插嘴说:“离乡背井,还不够受的?还你一拳我一脚的!”那个警察又提起警棍,颠起脚跑过来,(-..Co把人们赶散了一看,严志和正攥住朱老忠的手,说:“哥!你一去三十年,三十年音讯无!”

朱老忠说:“甭说写信,一想起家乡啊,我心上就一剜一剜的疼!”又扯住严志和的手说:“来吧!我给你介绍介绍,这是你嫂子,这是你两个侄子。”他捋着嘴巴上胡髭,笑眯眯地站着。

严志和笑咧咧地说:“唉呀!出去的时候,嘴上还没有毛儿。回来,老婆孩子一大堆了,咳!岁月不由人啊!”

那个警察看他们不象打架斗殴,倒是在异乡遇着亲人,就骨突起嘴,嘟嘟囔囔地说:“我以为是他娘的干什么,也这么大惊小怪的!”

朱老忠一听,扭过头横了他一眼,回头又对严志和说:

“说了半天,还不知道你要去干什么?”

朱老忠一问,严志和一下子红了脸,怯生生

地楞了半天,啃啃哧哧地说:“我,我要闯关东,离开这个愁城!”

朱老忠说:“怎么,你也要下关东?”他也楞了一刻,心里想起他在关东三十年,多咱一想起家乡,想起老街旧邻,想起千里堤上的白杨树,想起滹沱河里的流水,心上就象蒙上一层愁。这才一心一意要回老家,千里迢迢,好不容易赶回来,想不到志和又要走。他又问:“你到底为了什么要闯关东?”

严志和颤着嘴唇,低了一会头,才说:“要去找我那老人家!”

朱老忠眯了一下眼睛,说:“怎么,老祥大伯也下了关东?”

严志和说:“提起来一句话说不完,咱先找个地方住下再说。”

严志和猫腰拾起瓦刀,就势双手一抡,把被套扛在脊梁上,就向城里走。朱老忠和孩子们背着行李,提着包袱,在后头跟着。进了城,大街上人来人往,车马也多。一眼看去,完不象从前的老样子,添了几处洋式楼房,玻璃门面。不知不觉走到万顺老店,店掌柜拿出钥匙串,开了一间小房,问严志和:“没上得去车?”

严志和说:“碰上了老熟人,给你招了买卖来。”又指着朱老忠说,“他就是锁井镇上朱老巩的儿子,我们是生死之交。”说着,把被套往炕上一扔,听得咕咚一声响,又说:

“好重的行李!”

店掌柜是个高老头,听得说是朱老巩的儿子,搓着两只手走上来,从上到下打量朱老忠。左瞧瞧右看看,笑着说:“朱老巩,好响亮的名儿呀!当年他老人家在世的时候,每次上府都住我这儿。倒不是高攀,咱们还是个老世交,老巩叔和我爹相好了一辈子!”他攥起朱老忠两只手,抖了一抖,说:“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你和你们老人家精神头儿一模一样。”

自从朱老巩死了以后,方圆百里出了名,一直流传到现在,人们还是忘不了他。有个说梨花大鼓的先生,给他编了个小书段,叫做“朱老巩大闹柳树林”。那个说书先生,自从编了这个小书段,也就出了名了。人们戏上庙上送号还愿的,净爱打车摇铃地请他去说书。白胡子老头们,只怕孩子们把朱老巩爷爷给忘了,夏天拉着孩子们找个树荫凉,冬天坐在热炕头上,搿瓜搂子儿象讲《三国演义》一样,讲说朱老巩的家世和为人,直到把孩子们感动得流下泪来。如今一说起朱老巩,大人孩子们都知道。要是有人看见朱老忠的身形、长相、脾气和性格,就会想起他的老爹朱老巩。

朱老忠听店掌柜说是老世交,立时笑了,拱了拱手说:

“那时节我还年轻,不记得了……”

店掌柜的也说:“没说的,一家人,你这咱晚才从关东回来?带回多少银子钱?”

朱老忠说:“哪里来的钱?还不是光着屁股回家。”

掌柜的说:“下关东的老客们,有几个不带银钱回来的。

不落钱谁肯傻着脸回家。”

朱老忠说:“这倒是一句真话,一辈子剩不下钱,把身子骨扔在关东的人多着呢!”

店掌柜拿了把笤帚来,扫着地问:“怎么样,东北又有战事?”

朱老忠从柜房里拿出把缨摔,掸着满身的尘土,说:“眼下东北倒还没有战事……咳!民国以来天天打仗,这年头有枪杆子的人吃香!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谁也打不着,光是过来过去揉搓老百姓。”他一面说着,皱起眉泉笑,似乎军阀混战的硝烟,还在他们鼻子上缭绕。

店掌柜的说:“各人扩充自格儿的地盘呗!别的不用说,不管那个新军头一来,先是要兵,要兵人们就得花钱买。还叫人们种大烟,说什么‘……谁敢种大烟一亩,定罚大洋六元。’你看看这个,不是捂着耳朵捅铃铛?”

严志和听到这里,伸起脖子说:“你不种他硬要派给你种,种,还得拿种钱,他娘的什么世道儿?快把人勒掯死了!”他抽着烟,嘴上嘟嘟囔囔地说个不停。

店掌柜看今天来了老朋友,热情地招待,说着话搬了个小炕桌来,放在炕上。又沏上壶好叶子,拿来了一包‘大翠鸟’的香烟。说是今天的饭由他准备。还说:“你们以后上府,一定要住我这儿。如今没有别的,就剩下这几间破房子了。”

说着话,忙着去张罗饭食。

贵他娘洗了手脸,说:“我上街去看看。”带着孩子们出去了。朱老忠斟上两碗茶,跨上炕沿问:“兄弟!咱先说说,为什么单身独马地闯关东?”

严志和喝了口茶,低头坐在炕沿上,呆了老半天才伸直了脖子咕嗒地咽下去,摇摇头不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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