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巩斜起眼睛,看了看闺女,伸手拍拍炕沿,说:“闺女!娘没了爹疼你们,舍不得你们!可是我不行了!”他凝着眼神,上下左右看了看姐姐。又说:“闺女!你要扶持兄弟长大!”又摩挲着小虎子的头顶说:“儿啊!土豪霸道们,靠着银钱土地剥削我们一辈子,压迫我们一辈子。他们是在洋钱堆上长起来的,咱是脱掉毛的光屁股鸡,势不两立!咱穷人的气出不了,咳!我这一辈子又完了!要记住,你久后一日只要有一口气,就要为我报仇,告诉人们说,我朱老巩不是为自己死去,是为四十八村人的利益死去的!”他说到这里,眼神发散了,再也说不下去。
小虎子和姐姐趴在炕沿上,哭得泪人儿一般。朱老巩看孩子们哭得痛切,一时心疼,吐了两口鲜血,一个支持不住,把脑袋咕咚地磕在炕沿上。他失血过多,一口气上不来,就把眼睛闭上了!
姐姐和弟弟扑在父亲身上,放声大哭起来。这天晚上,严老祥一句话也没说,把脑袋垂在胸脯上,靠着槅扇门站着。到了这刻上,他两手搂住脑袋,慢吞吞地走出来,坐在锅台上无声地流着眼泪……听孩子们哭得实在悲切,又一步一步地走进小屋,蹲在朱老巩头前,凄切地说:“兄弟!你带我一块回去吧!我对不起你,后悔拦着你,没叫你闯了关东。你在九泉下放心吧!你白死不了,人们知道你是为什么死的,我们受苦人将子子孙孙战斗在千里堤上!”
第二节
三十年以后,在一年的春天,从关东开进第一一二次列车,直向保定驰来。列车通过一座长桥,轮声隆隆,车身震荡,汽笛一吼,把朱老忠从梦里惊醒过来。猛地一起身,没站住脚又趔趄了两步,倒在座椅上。同车的人们,以为他得了什么病,一齐扭过身来看。说:“他是怎么了……”
这时候,一个中年妇人急忙走过去,搡着朱老忠的肩膀说:“醒醒儿,你是怎么了?”见朱老忠满脸通红,睫毛上吊着泪珠子,忙递过一块花条子粗布手巾,说:“快擦擦,你看!”那妇女有三十六七岁年纪,高身干,微褐的脸色,满脑袋黑油油的头发。说话很是干脆响亮,一腔外路口音。朱老忠摘下毛毵毵的山羊皮帽子,把老羊皮短袄的袖子翻卷过来。敞开怀襟,小褂没结着扣儿,露出赭色的胸脯。他接过手巾,擦了一把汗,说:“啊呀!我做了一个梦。”又摇摇头说:“不,不是个梦。”
妇人伸手给他掩上怀襟,说:“看你,叫风吹着了!”
他合上眼睛略歇一歇,又慢悠悠地抬起眼皮,走到车窗跟前。探头向窗外一看,黄色的平原,屋舍树林,土地河流,飞快地落向车后。路旁柳树青青,阳光透过绿柳射进车窗,将淡绿色的影子照在他的身上。他两手恁着窗,嘴上轻轻念着:“快呀,真是快呀!三十年时光,眨眼之间在眼前溜过去了。如今四十开外的人了,才回到老家了!”猛地,他又想起父亲逝世的时候,正和他现在的年岁差不多,也许正在这个年岁上。
一个黑黑实实的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挨到他的跟前,问:
“到了老家?不是还有一两天的路程吗?”
另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听说到了还没见过的家乡,也挤过来,扒着车窗说:“哪里?还没有到嘛!”
大的叫大贵,小的叫二贵,中年妇人是孩子的母亲。一说到了老家,孩子们都高兴。朱老忠也抖擞着精神,笑嘻嘻地说:“人,到了边远的地方,一见了直隶人,都是乡亲。回到保定,就象到了家乡一样,身上热烘烘的。”
真象到了家乡一样,他们心上兴奋得突突地跳起来。朱老忠还是迷迷怔怔,当他出外的时候,正比大贵小一点,比二贵大一点……他舒开两条胳膊,打了个呵欠,又低下头去。眯糊上眼睛,细细回味梦里的情节和人物。父亲朱老巩,那个刚强的老人,矫健的形象,永远留在他的心上,永远不会磨灭。又想起姐姐,三十年不通音讯,也不知道怎么着呢?想着,他的思想不知不觉又沉入过往的回忆里:
在那艰难的岁月里,父亲去世以后,剩下他和姐姐两个人过日子。还和过去一样,他每天下地做活回来,姐姐做熟了饭,两个人一块吃。年岁小,日子过得急窄。有一天晚上,姐弟两个正插着门睡觉,有人从墙外咕咚咚地跳过来。姐姐爬起身子,悄悄把他捅醒,说:“虎子!小虎子!你听墙外头跳进人来了!”
他睡得迷迷糊糊,扒着窗格棂朝外一看,在月亮地里,有人走近小屋。影影绰绰地看见那两个人脸上都蒙着黑布,露着两个眼睛。走过来敲着窗户说:“开门!开门!”这时吓得姐姐浑身直打机灵,他说:“姐姐!甭怕甭怕!”话是这么说,外面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连他自己心里也打起哆嗦来。
两个强人在窗棂外头,贼眉鼠眼地唬着:“开门不开?不开,我们就要砸!”
他说:“不开,不能开!”又蹑手蹑脚走到外屋,擒起一杆禾叉,站在门道口锅台上,姐姐站在他的脊梁后头,浑身哆嗦圆了。那两个家伙果然要砸门,咣!咣!咣地几家伙,
把门砸开,一个箭步跳进屋子。他举起禾叉一插,也没插住。被强人捋着叉杆抓住他,拧过胳膊,摁窝几按在地上,把他捆起来,嘴里塞上棉花套子。姐姐嚷了两声,要往外跑,被强人拦腰搂住,拖进屋里……
听见姐姐惨叫,他心里又气又急,可是年纪小骨头嫩,又有什么办法?
等强人走了,姐姐踉踉跄跄地走过来,脸色惨白得怕人。颤着手给他解开绳子,说:“虎子!走吧,走吧,逃活命吧!
爹爹死了,霸道们不叫咱们活下去呀!”
他眯瞪眯瞪眼睛,说:“一个人,孤孤零零的,怎么走法?”姐姐哭哭泣泣,包上几件破衣裳,捆上一条破棉被子,说:“去找老祥大伯,叫他送你。走吧!普天底下哪里黄土不生芽,非死在这儿?”
他问:“你呢?”
姐姐一下子哭了说:“我?”她说出一个字,又沉默住。瞪起眼睛在黑暗里盯着弟弟。老半天才哭出声来说:“兄弟!亲兄弟!你甭管我了,我见不得人了!你走吧,走吧!”
在黑夜里,周围静寂得怕人,姐弟两个踏着月光偷偷地走出小院。出了门往西一扭,沿着房后头的水塘,走进大柳树林子,到了河神庙底下,小虎子又站住。父亲打架护钟的形象,又现在他的眼前。姐姐扯着他的手说:“快走!快走!”才沿着千里堤走出来。出村的时候,引起一阵犬吠,离远听得千里堤外头,滹沱河里水流声,哗哗地响着。走到小严村东边下了大堤,到老祥大伯的家里。
老祥大伯听说小虎子也要出外,心上一下子皱起疙瘩,半天不说话。老祥大娘也暗里抽泣,看着朋友的孩子为难。实在难离难舍呀!等公鸡叫了一遍,天快亮了,老祥大伯扯起褡包,杀了杀腰,拍拍胸膛从屋顶上抽下一杆红缨枪,扛在肩上。叫他儿子志和给虎子背上行李,穿过梨树林子,送小虎子出村。走出梨树林子的时候,老祥大娘又把虎子叫回来,拍着他的肩膀说:“虎儿!虎儿!不管走到哪儿,莫要忘了给我来封信。嗯!常言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啊!你娘虽说死了,还有我,还有你姐姐哩!心上牵你,孩子!”她说着,又流下眼泪来。
路上走着,志和说:“虎子哥!你出去了,找到落脚的地方,也给我来封信,我去找你。”
他回过头,盯着志和走了七八步,才说:“不,兄弟!几年以后我还要回来,一定!”说着,抬起头一看,老祥大伯高大的身影,扛着长枪在后头跟着。走了十里路的样子,他们才分了手。他一个人悄悄离开锁井镇,走到保定。那时候这条铁路已经修上,可是他没有钱,也坐不上火车,沿着铁路旁的村庄,讨着饭吃,到了北京。在北京看见前清那些拖长辫,戴花翎缨帽,坐着八抬大轿的老爷们。他在那里当了半年小工,又到天津学织毯子。织着织着,爹爹的容貌就现在他的眼前。一想起爹的死,心上就烦躁不安。他想:“这一条线一条线的,织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呀?”又背上铺盖卷,提起两腿下了关东。
他一个人,在关东的草原上走来走去:在长白山上挖参,在黑河里打鱼,在海兰泡淘金,当了淘金工人。受了多少年的苦,落下几个钱,娶下媳妇,生了孩子,才象一家子人家了。可是,他一想起家乡,心上就象辘轳一样搅动不安。说:“回去!回到家乡去!他拿铜铡铡我三截,我也要回去为咱四十八村的人报这分血仇!”
车身颠荡,摇得身子颤颤巍巍。他眯糊着眼睛,回忆了半生的遭遇。想到这里,不知不觉出了一口长气,眼上掉出泪珠。放开铜嗓子,铜声响器地喊出来。同车的旅客们都停止了嗞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笑着纳闷:“这人儿是怎么了?”
火车还没有进站,就徐徐地慢下来,旅客们开始鼓捣行李,准备下车。大贵他娘也从座位上站起来,伸手打了个舒展,才说取下行李,朱老忠说:“不忙,不忙,一忙就要失手。”
听得说,贵他娘停住手,又递过手巾说:“看你,快擦擦脸上的汗!”
朱老忠接过手巾,说:“在北满的时候还冷着呢,一进关天就热了。”
火车一进站,嘈杂的声音象潮水般地涌上来。用旧道木夹起来的围墙上,有卖烧鸡的,卖甜酱的,卖春不老的,一股劲儿乱喊。
火车进站了,脚行推着手车走上来。检票员手里拿着钳子,开了栅门,等待收票。等不得火车停住,就有人从窗口扔出行李,又从窗口跳下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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