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忠看他象有很沉重的心事,慢慢地走过来坐在一旁。拍拍他的肩膀,问:
“你可说呀!”
严志和还是低着头连连摇晃脑袋,不说什么,实在闷得朱老忠不行。他知道严志和自幼语迟,你越是问,他越是不说,问得紧了,他还打口吃。朱老忠说:“你还是这个老僻性,扎一锥子不冒血!”
严志和沉着头呆了一会,才从嘴唇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一句话,说:“甭提了,看咱还能活吗?”
朱老忠一听,觉得话中有因,立时紧皱眉头问:“村乡里又出了什么大事吗?”
严志和慢吞吞地说:“可是出了大事情!”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又停住了。摇晃着脑袋,老半天才说:“说起来话长呀……前三年,咱地方打过两次仗,闹过两次兵乱。锁井镇上冯老兰和冯老洪闹起民团来。他们拉着班子壮丁打逃兵,打下骡子车和洋面来发洋财。不承望逃兵们从保定捅来了一个团,架上大炮,要火洗锁井镇。冯老兰慌了神,上深县请来个黑旋风,从中调停。你想黑旋风是个什么家伙,硬要锁井镇上拿出五千块大洋,这才罢兵。五千块洋钱摊到下排户身上呀,咳!一家家庄园地土乱打哆嗦!”
严志和说起话来,总是慢慢的。本来一句话说完的事情,他就得说半天。朱老忠一听,心窝里象有一股火气,向上拱了拱,抬起头舒了一口长气才忍住。呆了一会,他又问:“他们上排户不摊?”
严志和说:“我那大哥!你还不知道?上排户哪里出过公款银子?回回都是下排户包着。”
严志和说着,朱老忠心里那股火气,就象火球一样在胸膛里乱滚。他攥紧拳头,伸在背后捶着腰问:“谁是冯老兰?”
严志和说:“就是冯兰池呀!他儿孙们大了,长了胡子,村乡里好事的人们抱他的粗腿,给他送了个大号,叫冯老兰。”[·手机-.QiSO
这时,朱老忠心里那个火球,一下子窜上天灵盖,脸上腾地红起来。闪开怀襟,把茶碗在桌子上一蹾。伸开手拍了拍头顶,又倒背了手儿,在地上走来走去。停住脚看看窗外,闭住嘴呆了老半天,才盘脚坐上炕沿,问:“他还是那么霸道?”
严志和把两条胳膊一伸,捋起袖子,放大了嗓音说:“他霸道得更加厉害了!”
朱老忠一时气愤,浑身一颤,大腿一簸,一下子碰着桌子档儿。哗啦一声,把茶壶茶碗颠了老高,桌子上汤水横流。这时,朱老忠才猛醒了过来,伸开胳膊搂住茶壶,不叫滚落地上,嘴上打着响舌儿说:“啧,啧,失手了,失手了。”又笑嘻嘻地找了块擦桌子布来,擦干了桌子上的茶水。
严志和并没有看出朱老忠心气不舒,心里想:“这人儿,倒是山南海北的闯荡惯了,一点没有火性。”
朱老忠抽着烟,闭上眼睛呆了一会。猛然间放开铜嗓子说:“他更加厉害了?好,出水才看两腿泥哩!”话声震得屋子里嗡嗡乱响。一说到锁井镇上的冯老兰,好象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可是他不露声色,暗自思忖……
严志和直了直腰,看着朱老忠楞了一刻,想:“别看不动声色,脾气许是越发地鲠直了。”
朱老忠又问:“你们也没人跟他打官司?”
严志和说:“打!看怎么打吧!锁井镇上出了个朱老明,串连了二十八家穷人告了状,我也参加了。头场官司打到县,输到县。二场官司打到保定法院,输到保定法院。三场官司打到北京大理院里,又输到大理院了!”
朱老忠猛地抿了一口茶,吧咂吧咂嘴头,用着沉重的语音说:“好!朱老明是个硬汉子!”
严志和说:“亏他是能干的人,领着人们上京下府打了三年官司,也把官司打输了。”
朱老忠问:“输到底了?”
严志和说:“都输得趴下了!不用说朱老明是拿头份,我也饶上了一条牛,输了个唏咧哗啦呀,日子过不成了!”
朱老忠问:“锁井镇上的事,碍着你什么了?”
严志和说:“那天我到镇上去赶集,回来碰上朱老明,到他家里串了个门。听他念叨打官司的事,我心里不平,就说:‘我也算上一份!’一句话输了一条牛。咳!完了!走啊,咱在这地方算是直不起腰来了。”
朱老忠看严志和是个义气人,够朋友。把眉泉一锁,说:“那就该不打这官司!”他立起身来,在地上走了两遭,把头一摆,说:“你不走!”
严志和瞪起眼睛问:“不走?”
朱老忠鲠直脖子,摇了摇头说:“不走!”
严志和又低下头呆了一会子,说:“不走又怎么办?我肚子快气崩了,我就是爱生闷气。那个土豪霸道,咱哪里惹得起?”
朱老忠红着脖子脸,把胸膛一拍,伸出一只手掌,举过头顶,说:“这天塌下来,有我朱老忠接着。朱老忠穷了一辈子倒是真的,可是志气了一辈子。
没有别的,咱为老朋友两肋插刀!有朱老忠的脑袋,就有你的脑袋,行不?”
严志和忽闪着长眼睫毛,看着朱老忠,楞了抽袋烟的工夫。看朱老忠刚强的气色,象个有转花儿的人,才有些回心转意,颤着长身腰,说:“听大哥的话,要不咱就回去?”
朱老忠看说动了严志和,心上又鼓了鼓劲,说:“回去,跟他干!”
严志和又慢慢地抬起长眼睫毛,说:“我的大哥,看你干得过吗?”他说着又连连摇头。
朱老忠看严志和又松了劲,走过去拍着他的肩膀,细声细气儿说:“咱跟他拉长线儿,古语说得好,‘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
严志和听了这句话,弯下腰沉着头,瓷着眼珠盯着地上老半天,又想起他爹严老祥离乡前后的情景。
严老祥和朱老巩是同年生人,比朱老巩大三个月。自从朱老巩大闹柳树林,又过了几年,一连发了两场大水,涝得籽粒不收。秋天又连连下起雨来。那天,天刚放晴,阳光在天空照着。严老祥不言不语地蹲在千里堤上,看着滹沱河里翻滚的水流。堤边上的河蛙,咕儿哇儿地乱叫唤。年景不好,使他心上忧愁。猛地闻到背后有浓烈的烟味。回头一看,冯老兰正在他背后站着抽烟,瞪出一对网着血丝的大眼睛,直盯着他的脑袋。严老祥浑身寒颤了一下,慑悄悄地站起身来,走回家去。他怕冯老兰瞅个冷不防把他推进大河里,被洪水卷走了。
严老祥走回来,硌蹴在门前小碌碡上。独自一人,低下头又扬起头,抽了一袋烟又抽一袋烟。心里总是疑忌冯老兰的眼睛里有事,半天也忘不了那对阴毒的眼光,想起来又觉得后怕。
他又想起:朱老巩死了,他象失去一条膀臂,单丝不成线,孤树不成林,只怕冯家对他不利。一时想起要离开锁井镇,离开这仇气地方,走西口,下关东……
严老祥想到这里,从小碌碡上站起来。这时千里堤的大杨树上,老鸦呱啦呱啦地叫起来。他一个人,拎着烟袋走上千里堤,走走转转,想到:当他还在壮年的时候,那时他们还住在滹沱河的下梢里。在连年荒涝的年月,把最后一间房子、一亩地卖净吃光,推着一辆虎头小车,带上老婆孩子和部家财——一条破棉被和一口破铁锅,沿着滹沱河的堤岸,走到大严村,投靠了严老尚。严老尚看他身子骨儿结实,又着实能做活,就把他收留下。他会收拾梨树,给严家扛个长工,后来志和也在严家帮工。冬天严家给几件破烂衣裳,青黄不接的季节,给点糠糠菜菜,给个一升半碗的粮食。一家人苦做活,过了多少穷愁日子,才在村前盖了三间小屋。后来又在村南要了二亩地,好不容易安下家来。如今看看年纪老了,要离开可爱的家乡,闯到边远的关东去。他心上热火撩乱,他的一颗心象在沸水里煮着。咳呀!难呀,难呀,穷家难舍,熟土难离呀!
他站在堤坝高处,看着低矮的家屋,比河里的水浪还低。只要河水向外一溢,就要把所有的家屋树林冲掉。他积攒了二十年的工钱要的二亩地,就得淹进深深的河水。想着,眼泪汪满了眼眶,禁不住夺眶而出,滴在衣襟上。
咳!老朋友不在了,他觉得孤独,觉得寂寞。眼看秋天快要过去,田地里是水,街道上空空的,满目荒凉空旷……一忽儿,又觉得他的心象是悬在缥渺的半空中。他下定决心,要离开老婆孩子,离开他用血汗建立起来的家园……一想到离开家乡,他心上又热烘起来。
他独自一人在堤上站着,看看太阳快晌午了,走回家去,跟老伴要了一双布袜子。又走出来,坐在门前井池旁洗了洗脚,把袜子穿上。又把严志和跟孙子运涛叫到跟前,说:“儿呀!我扛了二十年的长工,流了二十年血汗,盖上这几间土坯房子,要了这二亩地,算是给你们成家立业。”说着,他流下眼泪来,说:“你老巩叔叔死了,到如今老霸道还是无事生非,动不动就找咱的茬儿,欺侮咱。我要是不离开这块地方,怕是早晚落不了囫囵尸壳。我要闯关东,去受苦啊!”
严志和一听,觉得爹爹象是到了秋天树叶黄的年岁,还要走关东去受苦,眼泪刷地流下来,说:“爹!甭走啊,你一辈子不是容易,咱也有了家屋住处,有了孩子们,这还不好吗?”
老祥大娘也说:“你心里想的什么哟?今年年景不好,还有来年。田地上长不出东西,咱养梨树。梨树上长不出东西,咱学治渔……你想的是什么哟!”说着,挥泪大哭了一场。
运涛那时还不到十岁,听说爷爷要离开他闯到关东去,趴在爷爷的腿上不起来。
严志和说不转严老祥,转身找了老驴头来。老驴头那时还年轻,跺跶着两只脚,说:“老祥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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