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舒宜轻轻一声叹息,眼神中有一丝无奈和不赞同。心知必是常嫔说了什么,女儿看向自己的目光才会充满愧疚。
她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女儿,也不想让那些不堪坦露。那些事情并不光彩,纵然有足够的理由,却依然是一件令人难以启齿之事。
“宓宓,不要问。”
就算是知道了,也不要再问。
这是她最后的尊严。
苏宓冲过来,一把的住她,“对不起,妈妈。”
她抚摸着女儿的头发,仿佛这两世不过是一场梦。过去的一切近在眼前,她像是抱着年幼的女儿。
“宓宓,你不用和妈妈说对不起,是妈妈对不起你们。”
“不是的,妈妈没有对不起我们。我都知道了,你之所以留在宫中就是为了她。是我之前误会你了,我真是太不应该了。”
母女二人紧紧相拥,这是苏宓曾经幻想过的情景。她突然觉得好难过,难过妈妈经历的那些事,心疼妈妈这些年的不易。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赵舒宜道:“不必为我难过,更不必为我不平。我得到过这天下最让人羡慕的盛宠,享受过世间最顶极的锦衣玉食。我不曾受过折磨,在世人眼中我生有所值,死得其所。就算我如今隐姓埋名,我还是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
“妈妈…”
激动过后,赵舒宜替女儿擦干眼泪。左看右看像是怎么也看不够,当年那个在她怀里咿咿呀呀的孩子,如今都嫁人了。
“忠亲王府家风清正,司马延世子也是难得的一表人才,关键是人品不凡。妈妈不盼别的,只盼你以后过得好。”
“他确实很好。”苏宓道:“我一定会好好生活的。可是妈妈,你以后真的要一直待在这宫里吗?”
赵舒宜眼有落寞,“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路。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当然要一直走下去。我是一个死去多年的人,绝不可能再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有常嫔照顾我,我过得还算舒心。将来晔儿长大了,你们姐弟俩能相互照应,我就放心了。”
“妈妈,那你有没有想过…”苏宓没有说完,她知道妈妈肯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赵舒宜当然听懂了,闻言是淡淡一笑,“自古以来,出身皇家的男儿哪个不想成为那天下至尊。一旦坐上那把龙椅俯视天下,手中掌握的是最至高无上的权势,要人生便生,要人死便死。拥天下美人在怀,享尽天下美味珍馐。但是身为母亲,我却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那人上人。因为那意味着一辈子永不尽的心术算计,必将成为世上最孤独的寡人。”
她历经两代帝王,看得比谁都通透。先帝看似宠她,实则以她为棋。今上看似钟情于她,却视她为私人禁脔。他们高高在上坐拥天下,不过她却觉得他们实在是可怜。他们在算计他人之人,亦不知后宫妃嫔齐齐在算计他们。
你来我住,你图我色,我图你权。你像逗猫狗似的今日宠着这个,明日宠着那个,岂不知这些猫狗心心念念从你身上咬下一块肥肉来。
“我只希望你们这辈子过自己想要的日子,平安开心才是最好。”
“如果万一晔儿以后…”
“那是他的人生,是他的选择。”
一阵沉默,这个话题终止了。
赵舒宜细细问起她在王府之事,比如忠亲王妃待好如何。母女二人低低交谈,气氛一时间变得温馨而美好。
直到外面传来动静,苏宓不得不离开。
出了听语宫,她再看这牢笼似的宫殿,忽然觉得温暖了许多。这里有她最亲的亲人,有她的妈妈还有她的弟弟。
假山那边才有什么东西晃过,她立马就认了出来。
李晔背着手老气横秋地踱着步子出来,“宓姐姐。”
这个孩子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的关系,难为他这么小的年纪还能有这样的城府。她突然心中涩涩,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好些怜爱。
他歪着头,“宓姐姐是来取新方子的吗?”
“是啊,我取了一张最新的方子。”苏宓道:“这张方子我很是喜欢,原来一切都是我想错错了。”
“宓姐姐,你都知道了吗?”他小小的脸上似乎有些激动。
苏宓点头,“我都知道了。我想我们的蛋糕铺子以后生意会越来越好,做出来的东西会越来越好吃。”
他笑了,“一定会的。”
姐弟二人心照不宣,彼此都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苏宓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知道,如今他也不过才八岁。这么小的一个孩子,背负着那样的秘密还能看上去如此天真简单,这个弟弟不是池中之物。
她又心疼起来,深感抱歉。
他的出生,说到底还是为了她。
“四皇子,那铺子算是我们共有的。日后我相信我们肯定会一起努力,把那铺子经营好。”
“当然。”
他伸了伸手,勾了勾小指。
她笑起来,也勾了勾小指。
这一世有这么多的难得,该是多么的幸运。
五年后。
又到忠亲王妃寿辰之日,王府迎来四方宾客好不热闹。
一大早,身为儿媳的苏宓便在门口迎接女眷。只见她一身一品夫人诰命制服,端庄贵气不减惊人的貌美。
五年过去,她的青涩之气尚在,但却添了许多成熟与稳重。即便她年纪轻,那些年长的夫人们无一人敢小瞧她。
先前还有人道这个孤女何等命好,摇身一变成了王府的世子夫人。如今这些人再看她,顿觉她这样的人,生来就应该比别人高人一等。
这几年,世人都见识过她的为人处世,无一不赞其一声处事老道。有人说是忠亲王妃教得好,有人说是天生的。
她受世人瞩目,为天下人所羡慕。然而也有人说老天是公平的,她得婆婆看重夫君体贴,却成亲五年不曾开怀。
头两年,还没有人说什么。
近两年,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说王府家风如此,也不知是祖上犯了什么忌讳。忠亲王妃子嗣艰难,近四十才得一子。恐怕她子嗣也不太会顺,不知道还能不能生。
如果她不能生,自有其他人的机会。
有这样想法的人还不少,其中以曲夫人为最。整个朝天城的人都知道,曲家有一位老姑娘,年已二十有二还未嫁人。
其实也并非曲夫人执意让女儿入王府,实在是高不成低不就。因着曲婉儿曾是李长晴的伴读,但凡是消息聪灵些的世家都不愿意娶这门一位儿媳进门。
曲夫人又自诩自己的女儿是侯府嫡女,一心一意想让女儿攀高枝。高枝不来就,低枝不愿意接,一拖再拖便成了老姑娘。
如今的朝天城,可不是曾经的朝天城。自打平定了兀丘之后,燕朝越发安稳太平。百姓们安居乐业,朝天城更是繁华更甚。所谓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城中世家兴盛衰落不断更迭。
如今的百姓提到京中最负名望的大户,当属柳家。
柳家不仅出了一位皇后,还有一位太子妃。太子妃嫁入东宫两年,三月前诞下嫡子。一时间柳家的地位更是水涨船高。
过去号称京中第一世家的吴家,早已落魄到三流世家。吴老夫人和吴侯相继去世之后,吴世子承爵。依制非世袭罔替之爵,会递减降爵。待吴世子袭爵之后,侯府成了伯府。一个小小的伯府,在朝天城根本排不上位。
与吴家一衣带水的杨家,倒是没有降爵。只不过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陛下对杨家的不喜和不看重,大皇子也对外祖家不冷不淡。
吴家和杨家的姑娘嫁的也不算好,属于在贵人圈查无此人的那种。
此次忠亲王妃寿宴,各家夫人们带女上门的不少。其中深意彼此都知道,一个个费心讨好着忠亲王妃。
苏宓乖巧地服侍在自己婆婆左右,一举一动很是得体。
忠亲王妃当着宾客的面夸了又夸,恨不得把自己的儿媳夸出一朵花来。这几年她们婆媳相处,虽不足以说亲如母女,但胜在十分舒服。
至于子嗣一事,司马延曾与自己的母亲说过。说是他听人说女子太小生孩子不仅不利自己,且不利孩子。忠亲王妃不是那等迂腐之人,又想到自己年近四点十才生的孩子就是比别人家的孩子更为出色。
这几年她当然听了不少闲话,每每听到便会想起自己过去听到的那些话。她都听了那么多年,早已能心平气和一笑置之。
有时候后她还怕苏宓多想,反过来宽慰。
在座的夫人们有意讨好她,自是顺着她的话夸苏宓。苏宓落落大方地应对着,面对不绝于耳的夸奖不骄不躁。
“外甥媳妇这模样,我看着就欢喜,也难忘世子宠爱有加。只不过身体似乎单薄了些,还是要好好将养将养。”曲夫人的话中止了一片宾主和乐的气氛。
什么叫模样喜欢,才会宠爱有加,不就是暗讽苏宓是以色侍人,而司马延是为色所迷。又什么叫身体单薄,不就是成亲五年没怀孕,暗指苏宓是个不好生养的。
这事有人撕开了口子,自有人往里面钻。年长者看似慈爱关切,叮嘱着苏宓要如何调养身体。还有人说起自家孙子孙女,何等聪慧可爱。
忠亲王妃但笑不语,眉眼微妙。
苏宓虚心听着,似乎很是受教。
曲夫人道:“表姐,我就没有看过像你这么疼儿媳的人。放眼这朝天城,如你这般视儿媳为亲女的婆母,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我只生了一个儿子,特别稀罕孩子多。这孩子从小养在我身边,和我自己的孩子一般无二。这母子缘分也好,婆媳缘分也好那都是注定的。若是有缘了,自有他的道理,若是没有缘分强求也求不来。”
“表姐,你说这话我都替你心酸。谁不知道你当年有多难,好不容易生了世子,那可是当成眼珠一般养着。这养大了儿子娶了媳妇,你也应该享享清福含饴弄孙。”
这话说得,谁听不出来曲夫人是在说忠亲王妃还没能抱上孙子。
曲婉儿就坐在曲夫人的身边,低着头不说话。她早些的傲气已经没有了,如今她能高攀的也只有王府侧妃。
她苏宓说不出来的复杂嫉恨。她甚至阴暗地想过,如果她能取代苏宓,说不定她就能翻身。所以尽管她很怕司马延,还是想冒险一试。
忠亲王妃佯装一声轻叹,“想当年我嫁进王府多年无子,听了多少闲话受了多少气。我这儿媳一进门我就想好了,绝不让她再受我当年受过的气。我是真真把她当女儿,这儿女们自有子孙福,我不急。”
她不急,别人可急了。
曲夫人真恨不得把话摊开来说,这个表姐是怎么回事。谁家没有儿媳,也没见哪家疼儿媳疼到这个份上的,真连子嗣后代都不顾了吗?
“表姐这话说得不错,儿孙自有儿孙福。这几年别人说我家婉儿如何,我向不放在心上。我问过签了,那签说我家婉儿属于后福之人,以后她自有上好的姻缘儿女双全。所以我也不急,我知道她的好日子在后头。”
忠亲王妃看向曲婉儿,笑容不达眼底,“早年我把婉儿养在身边,这孩子是个什么样的品性我比谁都清楚。哪成想这孩子长大后变了许多,越养越不和我亲。”
这话说得曲夫人且一变,表姐这是何意?
忠亲王妃是想告诉曲夫人,曲婉儿的性子她心里清楚。既然不和她亲,那就证明她们之间没有缘分。没有缘分的事,强求也没有用。
这时苏宓轻扶了一下自己的腰,芙蓉面上露显疲惫。
“你可是累着了?你这孩子赶紧坐下。”忠亲王妃连忙关切问道。
苏宓羞涩一笑,“母妃,我不累。”
红岭适时道:“夫人,你还是坐下吧,免得…”
免得什么?
众人竖起耳朵。
忠亲王妃先是一怔,尔后大乐,“好孩子,你是不是…还不快坐下,可别累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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