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句话似是而非,犹如云里雾里。但在场的夫人们哪个不是过来,哪能听不出这几话里的官司。
一时间,大家心思各异。
苏宓拗不过忠亲王妃,乖巧地坐在旁边。那些人看她的眼神有的越发热情,有的越发羡慕。恭喜声四起,她笑脸相对。
忠亲王妃笑得开怀又满意,“我就说我这儿媳最为贴心,样样事事都没让我操心过。”
曲夫人暗恨,好一个样样事情都没有操心过。成亲五年才怀上,也就表姐笑得出来。这女人家有孕,男人身边不能没有服侍。
“那真是恭喜表姐了,这外甥媳妇我看着就是一个有福气的人。以后可得好好养养莫要事事操劳,有些事该分担就让人分担,不要自己硬着头皮要强。”
苏宓笑笑,像是听不出她话里的机锋。
既然王府即将添丁,许多人都打消了念头。这些人之所以想让自己的女儿进王府为侧妃,不就是指望正妃无所出,以后侧妃为尊。
如今人家正妃都有身孕了,这门亲事便不划算了。
曲婉儿还是低头不语,手在袖中成拳。
忠亲王妃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看过来,对曲夫人道:“婉儿年纪不小了,虽说是个有福气的,但该急的事情还得急,你这个当母亲的也要上点心。”
曲夫人打着哈哈,“表姐说的是,我…”
“姨母。”曲婉儿突然冲出来,跪在地上,“婉儿是姨母看着长大的,说是姨母的女儿亦不为过。婉儿不想嫁人,只想以后留在姨母身边好好尽孝。”
众人惊了,这长平侯府的姑娘是怎么回事。
曲夫人很快反应过来,抹着眼泪,“这孩子就是太孝顺了,在她心里表姐你也是她的母亲。她总和我说,表姐你待她像亲生女儿一样她无以为报,只想以后能在你身边多多尽孝。”
震惊过后,很多人都看明白曲家母女的心思。
什么尽孝,不就是想入王府为妾。
这长平侯府真是一年不如一年,要不是和王府沾了亲带了故,恐怕早就没落了,也难怪非要巴着王府不放。
“这尽孝也并非一定要在跟前,咱们身为长辈盼的是后辈自己过得好。好好的姑娘家天天陪着我一个老婆子,我于心何忍。”
既然于心不忍,就给一个正式的名分。
曲夫人掐着掌心,无比期待。
苏宓感觉好些异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看戏的,有幸灾乐祸的。她五年未孕,司马延的身边也没有添人。在这个时代,简直是外人难以理解之事。人有时候很是奇怪,明明心里羡慕得紧,也盼着自己能遇一良人如厮,却还是盼着司马延如世间男子一样移情别恋。
仿佛只有这样,才是世俗之伦常,才是人之常情。到那时她们异口同声说一句,毕竟是男人嘛,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曲婉儿眼含热泪,“姨母,婉儿不委屈。婉儿一想到以前姨母何等疼爱自己,便恨不得叫姨母一声母亲。”
众人一听,眼中更是兴味十足。
这母亲二字,可不是随便叫的。
忠亲王妃动容道:“难道为你这孩子有此等孝心,不枉我以前疼你一场。只是…”
“外甥媳妇,我知道你是一个孝顺的孩子。如今你怀了身孕,自是应该静养安胎,许多事情肯定顾不上。以后有婉儿在你婆母身边照料,你也能安心养身子,你说是不是?”曲夫人对苏宓说。
苏宓似是不明白她的深意,微微一笑,“王府不缺下人。”
她倒吸一口凉气,瞳孔猛缩。
众人皆是一惊,齐齐看向苏宓。暗道这王府世子夫人说话好生不给人脸面,竟然暗讥曲家的姑娘想当下人。
别看这世子夫人小小年纪,还真是一个不好惹的。
忠亲王妃嗔道:“我这儿媳说话直了些,诸位莫怪。不过她说的也在理,我们王府还能少了下人,我身边亦不缺人服侍。”
曲婉儿脸白了又白,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姨母居然如此不给她脸面。如果她进不了王府,恐怕也难再觅合意的亲事。
“姨母,只要能留在你身边尽孝,婉儿做什么都愿意。”
这还真是铁了心要进王府了,众人心道。
“表姐,你就成全这孩子的一片孝心吧。”曲夫人抹起眼泪来。
忠亲王妃一声叹息,“你说你这孩子也真是的,我几时要你尽孝了,你有这份心比什么都重要。你世子表哥已经成了亲,你表嫂又怀了身子。你说你真住进来,我一个老婆子哪能天天陪着你。”
一个世子表哥,一个表嫂,忠亲王妃的意思很明确。
曲婉儿不愿放弃,道:“姨母,我是真的想尽一份孝心,你就成全我吧。”
这下忠亲王妃终于放弃了,合着是给脸不要脸,“婉儿,姨母是看着你长大的,自是盼着你有一个好归宿。你来王府住几天,姨母当然欢喜。只不过有些话好说不好听,你到底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万一真传出什么风言风语,你的名声可就坏了。”
曲夫人那个急,表姐怎么就是不肯同意。
“可不是嘛,到底是表哥表妹,就怕有人乱嚼舌根。”有人道。
“正是这个理,姨母都是为你着想。”忠亲王妃起身,过来扶曲婉儿,“王爷没有妾室,千叮万嘱不肯你世子表哥纳妾。这万一坏了规矩,你世子表哥怕是要被王爷打出门去。”
还有这样的事,众人可没有想到。
苏宓明显感觉望向自己的那些目光变得更复杂了,其中羡慕嫉妒五味杂陈。怕是在众人看来,她实实在在是走了狗屎运。
话说到这个份上,曲家母女还能如何。宴席还没有散,母女二人就灰溜溜提前走了。
散席后的忠亲王妃兴致高昂,当即让人去宫里请了太医给苏宓看脉。太医一探果然是喜脉,喜得忠亲王不知如何是好。
老夫妇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憧憬孙子孙女,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小名便取了数十个。苏宓哭笑不得,和司马延相似无奈一笑。
时光荏苒,白衣少年已是青年模样。长相棱角分明俊美无双,气势更是严峻。有时候她会同他打趣那些两人做姐妹时的情景,每每思来只觉命运神奇。
小夫妻二人悄悄离开,司马延说起朝堂之事。
大皇子五年前出宫建府,三皇子已搬出宫了。眼看着四皇子快要十四,也到了出宫建府的年纪。
“我方才收到消息,说是四皇子向陛下请愿,愿出京就封。”
苏宓大惊,“他…真这么说的?”
“是。”司马延点头。
惊讶过后,苏宓很快理解弟弟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是想带妈妈离开宫里,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妈妈的地方光明正大的生活。
她没有做到的事情,她以为千难万难的事情,弟弟会做到吗?
“陛下会同意吗?”
“陛下未作答复,不过此议极得太子与皇后之心,他们应该会一力促成。”
苏宓沉默了,双手放在肚子上。
司马延凤眸幽深,落在那里。
陛下同意只是迟早的事情,为帝者亦是父亲。天家骨肉相残之事历代不绝,陛下肯定不愿自己的皇子们有朝一日同室操戈。
如果除太子之外的皇子们去了封地,便少了很多的可能。只是四皇子此举明显另有深意,就看陛下放不放人。
此消息一传出,朝中立起震荡。
有说四皇子深明大义的,也有说四皇子傻的。有人猜四皇子不愿趟京中的混水,也有猜四皇子此举是不是陛下授意。毕竟三皇子这些年被人看在眼里,谋略与才能不输太子殿下。
皇帝一日不决定,朝中一日不停争议。
太子和三皇子皆不表态,大皇子找上了四皇子。
五年过去,李晔已是初长成的少年郞。其五官似陛下颇多,细看之下又与苏宓有些相似。李昭常感慨他会长,竟然会像姑姑。
“这真是你自己的想法?”
“是。”李晔云淡风轻,有着少年没有的深沉。“既然我无异与人相争,何不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免到到时候被殃及池鱼。”
“你…你…小小年纪想得倒是多。”
李昭这几年又胖了,看着还是那个白胖的憨憨皇子。前几年杨家想巴着他,将那杨楚楚塞进他府中为侧妃。他打着马虎眼不松口,半点不愿同杨家扯上干系。他的皇妃家世不高,与他是同道中人长得十分喜庆。
“大皇兄你可别笑话我了,我哪里是想得多,我就是想避一避。你看看眼下这局面,我还是自保自身要紧。”李晔装可怜。
李昭眼珠子转着,“你这话可不敢乱说。”
“我也就在大皇兄这里说说,我知道大皇兄不会告诉三皇兄的。”
“那是咱俩谁跟谁。”李昭调皮眨眼,尔后面有愁色,“你这一走我也留不成了,可惜宫里京中的那些好吃的,我以后岂不是吃不到了。”
李晔道:“非也,天下之大美食众多。纵然马有千里驹能不远万里将那些好东西送到京中,但哪有在当地品尝更为新鲜及时。我听人说南边温暖四季如春,一年四季皆有新鲜瓜果。大皇兄可请旨前往那等富庶之地,吃喝玩乐逍遥自在,难道不是更为人生得意?”
李昭一听,一拍大腿,“我怎么没有想到,就这么定了。那样的好地方你可别和我抢,我这就去向父皇请旨。”
李晔笑望着他急匆匆离开的背影,眼神极深。
这位大皇兄,才是第一聪明人。
李岱心中早有定断,旁人却不知他主意已决。他甫登基之时,即暗下决心定要做一个为民为天下的好君王,势必要同自己的父皇泾渭分明。
他不沉迷后宫,不专宠一人。
他勤于朝政,不敢有一日懈怠。
当听到四皇子请旨就封时,他第一反应是喜出望外。天家父子之情在江山之后,他比谁都不愿意看到自己当皇子时的事情重演。
然而高兴过后,他突然有一种空虚之感。他独坐在玉祥殿中,生平第一次有了孤独之感。至高无上的帝王,还真是天下第一孤家寡人。
父皇和皇兄们已经去逝,儿子们又将要离开。偌大的后宫之中,他似乎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亲人。
他不知不觉走到听语宫外,望着那宫门出神。
明明他是天下之主,为什么他觉得自己拥有的东西很少。这天下说是他的,但他去过几处地方?这后宫说是他的,又有几人是真心爱他?
仿佛只有那一个人,从来对他无所求。
听语宫的门开了,熟悉的纤细身影出现在他眼前。赵舒宜走到他的身边,和他一起默默地望着同一个地方。
“你想离开吗?”他问。
她眼神如晦,“我…很矛盾。”
如果她立马说她不想走,李岱反而不信。如果她说想离开,他怕自己会生出不该有的杀心。然而她的回答是很矛盾,如此才最合情合理。
“为什么?”
“三郎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时候三郎还是一个孩子。你就那么看着我,我在想这小皇子看我的眼神真让人欢喜。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和三郎在一起,这些年你护我爱我,我时常觉得自己何其有幸。所以我想陪在三郎身边,能日夜共同仰望这星月。”
她转头看着他,如晦的眼中一片深情,“然而我终究比三郎大了许多,我怕自己会慢慢老去,不复三郎心中美好的样子。我想离开,是因为我不想三郎终有一日会看到我容颜不再的样子,那比杀了我还难受。”
李岱完全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又觉得这才是他认识的赵舒宜。他在宫里长大,见过太多的算计。她的一腔赤诚让他深受震撼,他从没有想过她所思所想皆是因为他。
“你…一直都是最好看的。”
“三郎莫要安慰我,没有人能永远红颜不老。我总会老的,我不愿接受自己在你面前老去的事实,我希望三郎记住的都是我最好看的时候。我更怕有朝一日我以苍老的面容见你,那样我宁愿与你不再相见。”
李岱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很凉。
她年纪不轻,却依然是他心中最美好的女子。后宫佳丽众多,他真正入心了只有她一人而已。他忽然觉得如果说这后宫之人还有一人是属于他的,那只有她。
这样的她,全心全意执着自己的想做的事,不曾考虑过世人的看法。从她甘愿隐姓埋名回到宫中,从她这些年默默无闻的等候,他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
她从不曾向他求过什么,也不曾在他面前要过什么。正是因为如此,他猛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柔情。
这一夜两人极尽温情,像一对年轻恋人般说了许多的话。李岱说了那些青涩的时光,那些年少懵懂时对她的那些臆想。他一直在说,像是说尽自己有生之年所有不能对外人言道的事。他还说了吴宛儿的事,他说他也很奇怪并没有很生气。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仿佛还是一个毛头小子,有些话听起来是那么的可笑和语无伦次。这样的他不再是一个帝王,而是一个在红颜知己面前无所不言的男人。
天明时赵舒宜醒来,对常嫔道:“他说放我走。”
常嫔大喜,“真的吗?算他还有良心。”
赵舒宜望着镜中的自己,她早已年华不再,再是貌美也已过女人最好的年纪。她的这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深宫之中度过。
以前是混吃等死无所畏惧,如今有女有儿太多顾忌。
两世为人,她对男人没有任何幻想。
李岱这个人……她还是心情复杂。
她泪如雨下,不知是哭自己这些年的隐忍,还是哭心里那种道不清的情绪。人生漫漫,路总是在前方。
亲王就封的旨意一出,似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又似乎在情理之中。
李晔是最先就封的皇子,被封诚王。
诚王出京这一日,皇帝亲临城门送别。少年王爷英姿勃发尚显稚气,朝刚被封为贤王的李昭行礼告别。
李昭一脸不舍,“四皇弟,你的封地在西边,我的封地在南边。以后咱们兄弟二人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为兄实在是舍不得你。”
李晔是第一个就封的王爷,李昭会是第二个。
“大皇兄,即是兄弟那自是天涯连心。我会一直想着大皇兄,有什么好东西都会最先想到大皇兄。”
“还是四皇弟懂我。”李昭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朝着李晔身后的马车拱手作礼,“常母妃,一路顺风。”
“殿下也是。”常妃回道。
突然少年跪地,朝城墙之上的父皇磕了三头拜别。
他们君臣父子一场,今日一别今生怕是难再见几回。
马车之内,不止坐着的是被特许随子就封的常妃娘娘。儿子成了亲王,生母自然也经升位分。常妃身边,是蒙着黑纱的赵舒宜。
马车驶动时,赵舒宜慢慢掀开车帘,遥望那城墙之上的帝王。帝王目光如炬,好像也看到了她。
一眼万眼,抑或者是一错万年。
相识了,相聚了,现在到了分别的时候。
“姐姐,别看了,万一他改变主意怎么办?”常妃赶紧替她放下车帘。
她笑了一下,“他…这个人挺说不清的,但我很感谢他。感谢他饶我一命,不管他出于哪种所图。感谢他放我离开,不管他是不是一时心软。我还感谢他让宓儿拥有现在的一切,感谢他给了我像晔儿那么好的孩子。”
“嗯,我也感谢他。”常妃道:“我感谢他把你带回来了。姐姐,以后到了封地,就再也没有管我们了。我是太妃,你是王爷的干娘,咱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哎呀,我们天天出去玩,逛庙会、逛铺子、去庄子上避暑,你说好不好?”
“好。”
人马远去,城墙上的人还在目送。
就封的队伍行驶两个时辰后,远远看到前面亭子里有人在等候,等候在此的是司马延和苏宓夫妇。
常妃和赵舒宜从马车中出来,几人相顾无言。
越是到分别之时,很多话反而显得多余。赵舒宜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对璧人,那双与苏宓相似的杏眼中有太多的不舍。
“一路顺风,常来信。”苏宓说。
“一定。”李晔回道。
姐弟二人言简意赅,无需多言。
“他日你们有空,来北地玩。”
“好。”
苏宓看着赵舒宜,母女二人一切尽在不言中。
常嫔道:“听说你怀孩子了,这第一胎最紧要。以后等孩子大了,你们一家人去封地玩。本宫让王爷好好招待你们。”
“好。”
马车再次行驶,将亭子远远抛在后面。广阔的天地间,只有人马行走过后留下的扬尘与那些送别的人。
苏宓还在挥手,泪流满面。
她很高兴妈妈能离开那里,她知道弟弟一定会照顾好妈妈。比起不舍来,她更多的是高兴,她哭是因为太高兴了。
“以后,我们还能再见吗?”
“会的。”司马延说。
人生还很长,她想去哪里他都会陪着。
她不意外他的回答,这个男人从一开始就是她的救赎,时至今日更是她这一生最大的依靠。她觉得自己太过幸运,这一世能和妈妈重逢,多了一个那么好的弟弟。她的身边还有他这样的伴侣,上天真是待她不薄。
“司马延,我有没有说过我很喜欢你。”
“你是忘了吗?”他凤眼微眯。
“不是。”她泪中带笑,“我只是想再告诉你,我真的很喜欢你。”
“我也是。”
仿佛他们的相识就在昨日,他是王府郡主她是寄养的孤女。那时她还想和他成为闺友,以后在朝天城中狐假虎威。而今他成了她最坚实的依靠,能护她下辈子在朝天城中一生荣华。
昔日他们红帐之中话将来,谁知他似狼人入梦来。
常言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苏宓觉得自己这一生至此无憾。这一世还有很长,前路必将是风雨同行荣辱相伴。
“司马延,谢谢你喜欢我。”
而我,也谢谢喜欢你的自己。
何其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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