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去宰相公廨参加会议,商成和真芗就没向南走皇城掖门,而是直去礼兴门。
崇一坊离礼兴门并不远,就算真芗坐的是慢悠悠的马车,也不过两刻许就能赶到。因此,两个人还没拉上几句闲话,前头就望见礼兴门。
此时还不到寅正时牌,东方天际的那线白茫虽然略略有所弥散,可正是有这一线光明的映托,才更加凸显出夜晚的昏沉。街两旁除了家户门前悬挂的大灯方笼之外,再没有行人与灯火,只有真家马车上的灯笼透出的白光,让人能勉强辨认出道路。最后一条街很快就要走到尽头,前头豁然开朗一一这是皇城各处城门前必有的小广场。就在前方三箭地外,能模糊地辨认出四丈五尺高的皇城高墙,它便宛如一道拔地而起巍峨矗立的悬崖绝壁,把皇城和大内与内城隔绝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它又仿佛是整齐列阵的大军,深沉而安静地等待着任何的挑战。正对大街的礼兴门城门上,悬挂的五盏大吊灯映射着大团的红彤彤光晕,在这一天中最为黑暗的凌晨时分里显得格外清晰……
商成和真芗在街道尽头就落了马下了车。车马自然有侍卫和仆役牵走,他们自己步行走去城门。
在守门禁军查验官身腰牌时,他们遇见了鄱阳侯谷实。
[无][错]M.要说现在有什么人是商成最不愿意见到的,毫无疑问,只能是谷实了。说实话,他现在都有点害怕这头老狐狸了。好在最近他都没怎么出门,外面传言他仰慕谷家庶出女儿的谣言消停了许多,所以他现在面对谷实,倒也能勉强自己挤出个笑脸。
谷实也看见他们。他把自己的腰牌递给禁军小校,笑着和真芗打个招呼,就对商成说:“子达,你上回说要来家里吃酒,怎么下来就没动静了?我家小蝉可是在我面前嘟囔了好几回,还把我这当爹的好一通埋怨。”
笑容立刻就凝结在商成脸上。他瞪着谷实,连咽了好几口唾沫,楞是没能从嘴里蹦出一个字一一他简直快要气疯了!
谷实仿佛没看见商成把牙关咬得喀吧响的愤恨模样,拉家常一样随意地又说道:“回头记得来家里啊。别总是让小蝉惦记。”说着话便收好腰牌,朝真芗再一拱手,说声“告罪”就先一步进了皇城。
这班守门禁军里有不少人认识鄱阳湖谷实,见过商成的也有好几个,听说过应县伯倾心谷家女儿传言的人便更多。谷实两句话一说,几个把守查验的禁军登时个个神情古怪,隐在城墙下黑影的士卒也在小声地嘀咕……
商成恨得把禁军小校递回来的腰牌一攥,撩开长腿就预备冲上去抓住谷实理论。把他娘的,他现在就让谷实遂了心愿!
真芗拦住了他。他拖着商成朝皇城里走了半箭地,差不多估计没人能听见他们说话,才松开手说:“你与谷鄱阳认真计较些什么?未必你还能不懂他的心思?”
商成瞪着不远处谷实模糊的背影,恼恨地说:“我当然知道他在贪图什么!”谷实不就是想借着把庶出女儿嫁给实封县伯,好“自请”一个小小的处分么?行,他这就帮谷老匹夫的忙!鄱阳侯与应县伯在宰相公廨互殴,这事总能受个大处分吧?
他明白谷实心里想的是什么,可真芗却不能确定他是真正的明了。因此真芗说:“你知道就好。谷鄱阳推出一个庶出女儿,不过是想向朝廷‘请’个‘所图非分’的小处分,你何必同他计较呢?等他遂了心愿,这事自然也就烟消云散。”
商成心头的怒火还在一股一股地朝上翻腾,他气愤地说:“他谷鄱阳不要脸面,我还要名声哩!”
真芗一哂,也不再理会商成,自顾自地向前走去。走出去几步,才自言自语地小声念叨:“一个浑人,居然会顾惜自己的羽毛?呵呀,今天才算是开眼界了。一一古往今来,竟然也有顾念自己名声的将军!”
商成苦笑着追上去。真芗说的道理他其实也不是不懂,他与张朴不和、到兵部撒野、和杨度干架,都是奔着这个目的。可谷实欺人太甚,他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怨气!不过真芗能和他说出这样的话,显然是在实心实意地替自己着想打算,他的心底也是热烘烘的。他真诚地向真芗表达了谢意。但他同时也说道:“老真,你不是当事人,站一边看热闹当然是无所谓了。可我,我……我是被谷鄱阳给害苦了!”有些话他真是不好说。
真芗一笑说道:“有什么苦的?回头找个时候,直接赶几车礼送到谷鄱阳府上,顺便就把他家那个庶出女儿讨回来就是了。”
商成张口结舌地看着真芗。他还以为兵部左侍郎能帮他出个精妙绝仑的主意,半天就是这样一番筹划?象这种狗屁主意,还需要真大人替他出?
“是讨,不是娶!”真芗一本正经地纠正他话里的错谬。“你总不至于分不清楚‘讨’和‘娶’吧?”
娶妻讨妾,这个说法商成自然知道。可讨谷家的女儿做妾……
“是庶出的女儿。”真芗再次纠正他话语里的错谬。
“就算庶出吧,”商成不耐烦地说,“就算是庶出,那也是鄱阳侯谷家的女儿!”
“是鄱阳侯谷家的庶出女儿!”真芗再一次纠正他。这一回,他的口气也不再刚才那样温和了,而是带这几分严厉。不管是哪家的女儿,庶出就是庶出,与嫡出女儿全然不能相等同!他狠狠地瞪了商成一眼。难道商燕山连个嫡出和庶出的区别都分不清楚?律法上对这种事情有明文规定,除了天家或者近支宗室,哪怕是鄱阳侯谷家的庶出女儿,敢配七品以上官员为正妻,一经查实的话,男家和女家都要受到重责;要是受到警告依然不肯解除婚约的话,则视主从轻重分别勘罪量刑一一男家的处分最少也是贬职,女家最轻也是罚俸。另外,要是七品以下官员的正妻是庶出的话,官秩基本上没有可能升上七品一一这也是《赵律》里的明文规定。
商成听出他口气里带着不满,就不再争辩了。他觉得,在这件事情上自己可能是犯了点错误。也许他仅仅是从字面上明白了“庶出”和“嫡出”的含义,却没有把它上升到伦理与传统的高度进行深刻理解。但是,另一方面他也明白,要让他真正理解“嫡出”和“庶出”的区别,这必定很难,或许他一辈子都无法把“谷家的庶出女儿小蝉”与“谷家女儿小蝉”准确地区分开。这明明就是一个人嘛……
真芗看他不说话,还以为他是在检讨自己的错误,也就不再纠缠这个事。
再走一段路,看左近没什么人,他才说道:“子达,你准备就这样一直呆在京里?”
商成听出真芗话里还有话,一下就来了精神。他马上把什么嫡出庶出的问题还有谷老匹夫的邋遢形象从脑海里赶走,笑着问道:“怎,你听说什么消息了?是不是朝廷改了主意,准备把我放出去咬人了?”想到又有机会去北边打突竭茨人,他顿时觉得浑身上下都是劲,双手攥起拳头把指头关节捏得喀喀吧吧直响。“早该放我出去了!我和你说啊,再是能干的猎狗,要是天天圈起来而不让它出去撒野,早早晚晚都会被关出毛病!”
真芗笑了两声又急忙煞住嘴。他咳嗽了两声,尴尬地说:“子达,你也是国家上将了,怎么说话还是,还是……咳,咳。”他实在找不出什么话来形容商成,只好再干咳两声。他与后面脚步匆忙赶上来的一个人点个头,等那个急着去公廨的官员走远,才接上刚才的话题继续说道,“萧老将军马上就要去嘉州。兵部的意思,想借着各个卫镇提督都在京的机会,对军中的人事作些调整……”
商成边听边思索。兵部近期可能有大的人事调动,这不出乎他的意料。以前的京师各军是由萧坚杨度共同主持,两个人虽然有争斗,但都是桌面下的小摩擦,对大局没什么影响。可眼下萧坚马上就要南下,短时间里肯定无法再回京,京师军务难免就成了杨系一家独大。为了避免这种局面的出现,军中的人事肯定要进行调整。然而,这与他有什么关系?难道说朝廷预备把他安排到澧源大营做个副总管,或者是把他调去陇西接替严固,好使严固能够回京来平衡局面?
他很快就把调去陇西的可能性排除掉。那里是严固经营十来年的老巢,他单枪匹马过去的话,朝廷难道就不担心陇西各军不听调遣最后导致局势失控?至于去澧源大营,似乎也不大可能。他一个光杆司令,拿什么制衡杨度?只怕萧坚都得胜还朝了,他都还在复杂的人事关系转圈子……
他想不通真芗为什么和自己提这个事,索性就直截问道:“兵部对我有什么安排?”
真芗沉吟着说:“宰相公廨,当然也有兵部,都希望你能去嘉州。”
“萧老帅呢,他不参加南征了?”商成诧异地问。
“萧老将军当然还是要去。兵部想调你去担任嘉州行营的副总管,配合萧老帅……”
“我不去。”商成没等他说完就直接打断他的话,说,“要是嘉州摆下两员上将,就为了征讨南诏就那么一丁点大的地方,我大赵诸军的颜面朝哪里放?这纯粹是在帮着南诏国涨脸面!要不我去,要不萧老帅去。想让我和萧老帅一起打南诏,那不可能!”他走了两步,又回头对愣怔着站住不动的真芗说:
“杀只鸡崽都要用牛刀,一一亏你们想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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