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擦黑的时候,原本很安静的崇一坊正街忽然就变得热闹起来。驮马蹄铁踩踏在青石板上发出的喀哒声,裹着铁皮的车论碾压出来的吱咯声,把街衢两旁的人家都惊动了。人们纷纷走出门,站在院墙内外,怀着尊崇、羡慕、谦卑、嫉妒还有其他很多很复杂的心情,沉默地注视着那支堪称庞大的车队从他们的家门前经过。车队很长,最前的一辆车已经在应县伯府邸的仪门前停下,后头却还没有看到车队的尾。一条消息飞快地在街坊间流传,这是应伯留在燕山的家眷来京了;总共有一百一十七辆车,其中双辕马车占了差不多七成。听说的人倒吸一口凉气,立刻就全都咂起了舌头:乖乖,这得是多少的财货?
传消息的人立刻更正说,双辕马车里有十几辆是燕山霍家的。
周围看热闹的人们大都只听说过靠着白酒名扬天下的屹县霍家,燕山霍家就实在是耳生。于是大家纷纷打听,燕山霍家到底是哪家?
绝大多数被问到的人都摇头。谁都没听说过燕山有个霍家。事实上,不算屹县霍家那个暴发户的话,燕山卫好象就没什么有名望的大家族。当然,商家是个例外。可商县伯的封国是在应县,就算他祖籍是在屹县,现在也须得改正过来一一以后只有应县商氏了。
(无)(错)()m.这个时候,有在六部里做事的人就带着一些得意给旁人指点说,燕山霍家和屹县霍家其实是一家,是屹县霍氏的一支。不过,与卖白酒的屹县霍家不同,燕山霍家是因凭着通晓农事而发家的,去年京畿十几个州县试行推广的新农具和新作法,其实就是出自燕山霍家。因为燕山霍家向朝廷献上了新农具和新作法,时下的长房霍士其即将受封开国子,另加恩袭四世;前头市坊里正在改建修葺的前大理寺少卿彭渠的故宅,就是新授霍士其的国子府。
这条消息立刻又引起人们的一阵议论。彭渠获罪,已经脊杖八十贬谪雷州,这是他咎由自取,不足为怪更不足为悯!教人惋惜的是前几天离京的董铨。他受彭渠的拖累,不得不黯然辞官。临走时有不少人前去相送,董铨微笑作吟“三十年****京华,一夕间梅落岭下”,而后登车长啸而去;人们纷纷夸赞说,董相盛不骄逸衰不虚馁,颇有晋唐风骨……
商成当然不可能听到人们的这些议论。他正沉浸在与亲人团聚的喜悦之中。
他让人整治了几大桌的好酒馔来款待大家。他和十七叔一桌,十七婶领着女娃们另坐一桌,桑爱爱和桑秀还有真奴,她们又是一桌。不管这场面看上去是如何地不伦不类,可每个人都很高兴。在这种令人激动的重逢时刻,每个人都喝了不少酒,也说了很多话。就是不怎么沾酒的大丫和盼儿,也很难得地喝了两小盏果酒。结果两个人的脸蛋马上就红得象涂上了胭脂。好在大家的脸都很红,因此倒是没有引起什么笑话。
就当他们在庆祝团圆的时候,县伯府里正热闹得象个乡村里的大集。
在月儿和二丫她们到来之前,偌大的县伯府里只有十几个护卫和不到二十个仆役,人少地方大,难免显得很冷清。现在便完全不同了。跟着月儿她们一道来京还有她们的丫鬟,还有燕州时就有的所有的管家仆役仆妇以及他们各自的家人,拉通算下来也是百数十号丁口。另外,十七叔的府邸还没整修完,封爵也没正式宣布,十七婶一家也得临时住在县伯府里,这就又是几十口人一一当然,就是十七叔想在外面赁屋暂住,商成也不可能答应。眼下空落落的府邸里忽然涌进来二三百口人,住的地方倒是尽够,但卸辕架车搬箱笼盘常用,丫鬟进去粗妇出来,仆役们抬着铁角大木箱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向仓房里挪,人喊马嘶再加爷姥娘亲招呼满院子乱蹿的吃奶娃娃,大半个县伯府喧嚣热闹得就象是十多天前的元宵灯节……一直闹腾了半宿,才总算把人都大致地安顿下来。
听更锣已经敲近三更正刻,商成就让十七叔两口子还有几个妹妹都去休息。婶子和妹妹们赶了二十多天的路,眼下最需要的就是好好地休息一番;再说,以后在一起的日子还长,有的是拉话的时间。
送走十七叔他们,商成却没有马上睡觉。
他还有公务要办。
傍晚前兵部派人送来几份密封的卷宗,是有关今年北方各卫镇的军事部署概略,以及兵部对突竭茨左右两翼可能采取的军事行动的分析和预测。兵部来人还通知他,明天他要去宰相公廨参加一个很重要的军事会议,议题就和这几份卷宗的内容有关……
等他把几份卷宗看完,鸡都已经叫过了头遍。他抓紧时间连忙躺到炕上打算眯盹一会。可他觉得自己好象才爬到炕上,刚刚闭上眼睛,就听到值岗的侍卫就在敲门一一已经过了寅初时牌,再不起来收拾的话,肯定要误了点卯。
等他咽下最后一口馍走出仪门时,东方的天际才刚刚露出一线朦朦胧胧的白色,把由近及远的高楼低屋映照出一片参差错落的模糊轮廓。今天是月末,没有月亮,黑沉沉的天幕中只撒着稀稀拉拉的几颗不那么明亮的星星。街上已经有了行人,远远近近到处都有马蹄声车轮声还有走道声,都是起早上衙的人们。大概是有陌生人走过的缘故,街对面老许家的看家狗猛地汪汪吠了两声,很快就变成了喑喑的低声哀鸣,显然是挨了门房的拳脚或者木棒。
他翻身上了马,拽着缰绳想让马匹转个方向,眼角余光中就瞥见有一辆马车于道而来,厢蓬边挂着杆灯笼,上面写着两个粗横壮竖的楷体字:“真府”。
这是真芗?这家伙不去皇城,黑灯瞎火地跑来这里做什么?
他心头疑惑着,就羁着马等在道边。
车里坐的正是真芗。这位兵部的侍郎大人从车厢里探出头,先是呵斥马夫不识道路,然后才假装看见商成,惊奇了一声说道:“子达,你也是去宰相公廨?”
商成把头一扭,假装没听见真芗的话。这话问得多稀奇!他起这么大早,不是去宰相公廨开会,还能去哪里?想去兵部行使自己的侍郎权利,可兵部压根就没给他安排公廨和公案啊。再有,他是奉命在京“养病”的上柱国,东元帝新赐的庄子没授下来之前,离开京师外城三十里都必须去兵部作报备,不然的话,最少都要受六十廷杖。就是这种情形之下,他还敢去哪里?
真芗又说:“呀,这不是段将军吗?”
骑在马背上的段四皮笑肉不笑地拱手说:“真大人。”
“段将军是现在就去礼部吗?”真芗说。他摇头感慨道,“段将军果然是细心人啊……”
“礼部?”商成楞怔了一下。不是说在宰相公廨开军事会议吗,怎么又改成礼部了?
段四反应快,“哎呀”一声就跳下马,正想拔脚回府,又被真芗叫住。真芗问他:“你知道去礼部都须预备哪些文书卷案吗?”
商成这才明白过来,闹半天真芗特地绕路跑一趟,竟然是专为自己给两个歌姬请封诰的事。哎呀,不是真芗的提醒,他是真把这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他等真芗把话给段四交代完,才轻轻松了下缰绳让马靠近车厢,很是郑重地小声说道:“老真,谢谢了。”
真芗不在意地摆了下手,说:“小事一桩,不值挂齿。”又说,“其实我这也是杞人忧天,早一天晚一天的关碍并不大。不过,凡事有艰险险恶,终究是不足畏惧,可就怕小人于间作梗,鼓风作祟。”说着呵呵一笑,转过话题说,“既然你我都是去宰相公廨,不如比肩并行,如何?”
商成一拱手,难得地说了句书上的文辞:“我屹县商瞎子何德何能,能得真大人挚情相邀?”本来还想说句更雅的辞,结果想了好几句似乎都很不应景,憋了半天总算添上一句,“敢不从命!”
真芗忍不住昂起头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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