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臂膀压过来的时候,许如是还是懵的。但是很快忐忑、紧张、茫然的情绪都被抛诸脑后,无暇他顾。
小厮颇有眼色,出外传话,齐行简心腹出身的李长庚自觉担起了解释的义务。“大王吃醉了酒,在里边歇息,仆代大王向诸公告罪。”
“怕是这酒不醉人人自醉。”
众人心照不宣,相顾大笑起来。
李长庚但笑不语,主持起了宴饮,于是前厅觥筹交错,射覆分曹,欢声笑语,好不快活。
后院树上的鸟儿成双。
清风徐来,吹皱一池碧水。荷塘月色,小莲初绽,水光潋滟,娇艳逼人。后院偶听小狸奴浅yin低唱,又似有虎豹长啸月下,驰cheng于山林之间。
龙凤红烛犹高。
今夜正良宵。
……
喜烛燃尽,红泪斑斑,日头高照,窗牖一束阳光如玉练落入楼台。
许如是昏昏然睁开眼,便发现有人目不转睛盯着她。吓得她差点没把人踢下去。一动腿才发觉浑身酸软,脑子清醒了些,才明白过来。
脸腾得绯红。
齐行简嘴角微弯,刮了刮她鼻尖:“从前那么大的胆子,如今倒知羞了,又不是没有……”
许如是想起先前,尴尬地低下头。
他想起昨夜与从前不大相似的表现,笑容蓦地一滞:“从前是……”
意识到他口气不对,许如是干咳一声转移了话题:“你今日不用上朝么?”
齐行简面色数变,最终柔声道:“无妨,这几日告了假。”
“叫人给你做了些吃食,先起来用朝食……”
许如是懒懒地打了个呵欠,她知道上无翁姑侍奉,又没什么亲戚敢叫她拜见:“困。”懒得动弹。
齐行简也不多劝,等她一觉醒来,已经是午后。
许如是梳洗罢,见齐行简捧了卷星图在瞧,她站在他后边,天光熠熠,从窗外照进来,温柔地撒在他身上,许如是不自觉地微微笑起来。
……
菩提心出嫁,好生热闹。
许铄在送走许如是以后,回到东宫,四顾茫然,呆坐了良久。
其实从辛氏指证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一切终究不同了。
但是菩提心送来的信,他亲手送嫁以后,才有勇气打开。
兄亲启。
许铄拿刀拆开火漆,取出一份折了两折的信件,隐约可以窥见,笔画肥厚,遒劲有力,转折之间,却几度停顿,以至于留下了墨痕。
他展信阅读,触目所及,字句惊心。过程平铺直叙,并无隐晦,却足以叫他动容。
菩提心并未夭折在乱军之中,却在平叛后,陨落在小小流寇手中。
陈妈妈献钗得应,护的娘子却已然身故。从此扯下弥天大谎,蒙蔽了所有人。
区区流寇。
一介傅姆。
命如草芥的人,
将却众人耍弄得团团转?!
可悲,可笑!
是菩、她在说谎么?
真如辛氏所言,她就是齐行简布下的一枚棋子?
许铄红着眼睛,目光蓦然落在最后一行字上。
附——
谢兄数载爱护。
罪妾如是再拜敬上。
通篇敬曰太子,唯此一句,用了句“兄”。
许铄忽然想起初初回府那个粉雕雪砌的小娘子,想起她劝解他隐忍,设法化解阿耶的心结,一起设法营救母亲,想起读书时的趣事,想起当年被贵妃陷害时,她挺身而出……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雪泥鸿爪,宛然犹在。人事多变,各赴东西耳。
一张张信纸翩然落入火中,映进许铄通红的眼,化为一抔余烬。
……
“我给……大兄去了封信,或许要劳你担待,也或许……不会。”许如是顺手掩了掩窗户,遮挡酷夏毒辣的阳光。
齐行简也不惊讶,反倒有些高兴。许如是一向不喜欢求人欠下情分,但她如此理所当然地伸手来求,必然是把他划入了自己人的行列。
“你向他坦诚了?”
“嗯。”许如是点头,“那日我被辛氏诳住,露了怯,他已然知悉详情,当日或许还不肯信,回过头来,必然心有芥蒂,倒不如索性讲个清楚。大兄……”
她顿了顿,改了个词:“他很敏感,又重情谊,近来稳重了许多,我以为,他多半不会把此事公之于众。”
毕竟此事许宸是知道的,她也能肯定许铄决不会将她置之死地。
“不过凡事都有万一。”
“我只怕……”
许如是叹了口气。齐行简将她拉过来,搂在怀里,淡然笑道:“只怕他告诉圣人,闹出事端?那又何必告诉他,糊涂过去就是了。”
“对他若坦诚,或可争取一线谅解,来日相见,也许还能有几分情分在,若蒙骗……你是没见着,陈媵丢了那会。”许如是捻起一柄扇子,扇风也扇不灭心中的焦躁,“如今是可以糊涂,如今他是太子,将来,便是……那时还怎么蒙混得了?”
“算计得如此长远?”齐行简语气很轻松,他并不把许铄放在眼里,太子是太子,能不能登基,那还是没准的事。
“我怎么瞧着,你心中甚为不安,亟待谅解?”
许如是不禁一愣,她事事算计为先,即便跟许铄关系不错,心中又有愧,先想的还是怎么找补回先前的错。
至于齐行简所言,或有动念。但都淹没在算计之下。
“或许有吧。”
许如是一带而过,道:“不说他了,你呢?你打算怎么办?”她好奇他与许宸交易了什么?
齐行简大笑,指了指自己:“我?自然解甲挂官,自归家叨扰夫人了。”
许如是点头,道:“也好。逍遥自在,星空之下,山河之广,皆可去得。”京里的纷扰懒得去理会。
齐行简哪能看不出来她的心思:“夫人静极思动,要出外游玩?”
许如是笑道:“听说扬州的琼花好呀……”
“那便去扬州吧。”
……
万幸的是,许铄并未闹出事端来,齐行简也果然将兵权交出,许宸拿了兵权,在朝堂行事愈发有了底气,提拔了好些旧人,威严日重,羽翼渐成。
齐行简在三年多后才辞去了身上一身职务,与许如是两个自广通渠顺水而下,入黄河水道,复沿通济渠入淮,到山阳却没有立刻从淮水转入邗沟,下扬州去。
要说这广通渠与通济渠都是前朝开凿,总称更为人熟知,便是京杭大运河。
许如是一路坐船下来,尽观河道,跟齐行简一块出来,也不觉得腻,只是在船上总吃得不多,齐行简屡劝也没什么效果,许如是反倒愈发消瘦。
一下了船,齐行简便忍不住赞道:“山阳县果真人杰地灵。”
许如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自视甚高,不轻易夸出一句“人杰”。但她也不扫兴,只是笑着附和道:“繁之所言甚是。”
齐行简看她,当年说得信誓旦旦,如今真来了,也不似兴奋的模样。不禁有些狐疑。
出门在外,也懒得摆那些个排场。倒是山阳县乃江淮枢纽,商贸发达,市肆鳞次栉比。
许如是逛累了随便找了家食肆坐下,齐行简特地点了当地有名的清口烧鸡,许如是动了几箸,觉着味太清淡,远不如长安的,便不动了。
齐行简随手夹了一箸,这皮炮制得金黄,里头的肉被竹签戳得软烂:“没来之前,吵着恨不得要生啖其肉,来了以后,反倒不喜欢了?”
许如是坚决不承认,只以为齐行简是劝她多吃些。
“我怎么会说这种话。”
齐行简不紧不慢道:“传说淮阴侯为吕后骗至钟室残害,雉,之字野鸡,乡人怜韩侯为其所诈,故烹鸡为祭,寓报仇雪恨,以祀其英魂。”
许如是坐了许久的船,本没有食欲,以听了这话,瞬间化悲愤为食欲。不多时,一盘无甚滋味的烧鸡,便被她吃干净了大半。齐行简见她吃得高兴,心情也颇为愉悦,刚唤来店家,许如是便交代要包个百八十只走,喜得店家合不拢嘴。
许如是还不忘切齿嘱咐道:“多扎几签,多撒花椒,伤口记得多撒盐。”
“好咧!”
见她吃得激动,齐行简不动声色提醒道:“阿如,咱们船上并未携带冰,百八十只,怕也顶不了几日,不如,带个厨子走?”
许如是恍然大悟:“好。”
她想起齐行简说是乡人祭祀,想必这里离韩侯顾里不远,不觉有些激动雀跃,连什么琼花都抛诸脑后:“说来,此地似乎与淮阴相去不远?”
许如是忽然觉得齐行简的目光有些复杂。
原来她不知道。
齐行简叹了口气:“……算是吧。”
“有多远?”
他不露痕迹道:“你可知此地滨临哪一条水……”
许如是学会了抢答:“淮水。”
齐行简锲而不舍地提醒道:“此县邑在淮水哪一边?”
“淮南。”
齐行简:“……”
他心情颇为奇妙道:“山南水北谓阳,山北水南——”
“……为阴。”许如是脑子里一琢磨,“淮阴?”
齐行简颔首:“高祖时,将淮阴并入了山阳。”
许如是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了——
她怕是个假粉丝。
脸腾的臊红。
齐行简低头一看,嗤地笑起来:“城中还有韩侯祠,可要去拜祭一番?”
小娘子脆生生地应:“好。”
作者有话要说:
齐行简:媳妇傻成这样,我太难了。
以及谢谢油爆枇杷拌着面小天使的地雷。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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