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三十年,自叶无声抚佐江洵登位,平定四方、肃清天下以来,承平十余载而下,天下太平兴荣,繁华已至鼎胜。三边诸族亦望风威服,除了历来交好的释卢越发交际紧密之外,西北十六族亦纷纷朝贡示好,连争战多年的燎邦也在与叶无声一战大败后偃旗息鼓,久无事端。风境外无优患,内有明君,正是物阜民丰,歌舞升平。
永宁帝江洵亦堪称春风得意。于公,一手建起太平盛世,得万民拥戴;于私,与长信皇后感情既笃,膝下二子一女也皆才德出众,深得民望。唯一的遗憾,就是倚为肱股、视为知己的叶无声自太平之后便携妻出走,云游四海,江洵多年来遍访不获,唯有空悬钧枢之位,期盼他有一日回朝复职。
尽管这一心愿使终未曾出现,好在十余年来倒也朝局稳固,政治清明。钧枢之位空悬多年之后,终于在两年前由皇储江桓代领,在钧枢府司检赵景升与执令顾雁迟辅佐之下,很是兴了些裨益民生的良策,在朝野间威望日隆,渐渐显露出挑大梁的接班态势。
时序将近年末,为着即将接连到来的几个大节,风都城内正是车水马龙,忙碌不堪,连城门开启时间亦早晚各添一个时辰,以应付远远多于往常的进出人群。这一日夕阳西斜,低低地贴着地平线即将隐没。宽阔笔直的官道上,两骑快马踩着尘烟一溜而来。马上两名女子,年长的看去亦不过二十上下,年轻的只有十五六,面目依稀相似,正是一对姐妹。妹妹当先在前跑得甚急,一手挥鞭,一手还拽着姐姐的马缰,一路拖着。姐姐双手紧抓马鞍弓着腰半伏在马背上,发丝凌乱、身形不稳,显然只是坐着便已颇为勉强,不时气喘吁吁叫唤着:“往事,你慢着些,我要掉下去了。”
“掉不了。”秋往事嘴里叼着块烙饼,含含糊糊道,“平安带我系得结实着呢。”
秋随风低头看了看自腰胯绕过双腿将她牢牢缚在马背上的牛皮带,哀叹道:“还不如不要,勒死我了。”
秋往事扯扯自己腰间的平安带,又扶扶头上一顶半圆形木盔,显然也不甚舒服,转着头两面扫了扫道:“可不是,皇上呆的地方就是规矩多,居然不捆这带子、不顶这蛋壳便不让上官道。道口那官还说路边隔一程就伏着入微士,若叫发现偷偷取下便要罚银子,也不知是真是假。我瞧多半是唬人,风洲地界横横竖竖十几条官道,哪条没个三五百里长,这得要多少入微士才伏得过来。姐姐,你说……”
“你快别动歪脑筋。”秋随风忙道,“听说当今皇储擅入微法,天下人皆争着学,教入微法的先生个个买地置产,可有钱呢,连嫁娶都比别家吃香些。风洲京城地界,便有几百上千的入微士怕也没什么稀奇。”
秋往事轻哼一声道:“风洲又有什么了不起,样样都有规矩,样样都要银子,我瞧当门关好多了。好比这破带子,竟卖足足三钱银子,若在当门关,三钱银子能拿顶好的头层青牛皮找顶好的老匠人做双半筒的靴子了。”
“这倒怨咱们自己不知规矩。”秋随风道,“我瞧一路上人,用的多半是布带,想是自家备的,这就便宜了。咱们不知道,只能打官家那儿现买,这可是独家买卖,岂有不宰人的。”
秋往事忿忿地嘟囔两声,嚼了两囗冻得有些发硬的饼,忽又松开眉头,叹道:“不过这官道做得可真踏实,跑这么快也不起多少尘土,这饼都干干净净的。若在咱们须弥山那块儿,一程跑下来还不得嚼满嘴沙子。”
秋随风笑道:“没听那官儿说么,若因这官道不平摔伤了人,官府可得赔钱,也因此才让系这平安带,不将这路造得踏踏实实怎么行。”
说话间已近南城墙下,秋往事见到城门口长长的入城队伍,顿时哀叫一声,停下马步道:“完了完了,眼看就到日入,还有那么长的队,咱们铁定排不到了。紧赶慢赶,结果还是得在外头过夜。”
排在队伍末尾的一名年轻文士听到声音回过头来,见她们掉头要走,忙招手叫道:“两位姑娘,快过来,今日黄昏才闭门呢,进得去。”
“当真?”秋往事双眼一亮,忙扯开平安带跳下来,又扶下秋随风,一手牵着两马,一手拉着她匆匆过去,喜道,“还叫我们赶上这等好事!”
那文士伸手接过一条马缰帮她牵着,笑道:“姑娘路上没听说?打前日起,到下月十四守雁节,整一个月间风都晨开昧旦,夜闭黄昏,比平日添两个时辰。”
秋往事讶道:“我倒听说风都会有一月早开迟闭,只道是为碧落节,想来应自下月初一开始,却怎是为了守雁节?守雁节不就放放风雁,吃吃皇帝面,官府派人家家户户叨叨些有的没的,又无别的什么事。”
那文士干咳两声,似颇有些啼笑皆非,说道:“姑娘,官府派人家家户户叨叨的可不是什么有的没的,那是交待去年对百姓许下的事项完成如何,再许下明年要办之事。若有什么许了未办,或办了未成的,姑娘可去官府讨补偿银子呢。对天下做官的,守雁节可比碧落枢元长风三大节还紧要,朝庭也看重,提前一月起各地大小官衙便要上京汇报,皇上先把全境上上下下施政情形摸清楚了,才好同百姓交待。今年的宣民大会是头一回由储君主持,各地都不敢怠慢,早早来了。姑娘看这队伍里,凡身上佩着雁翎的,全是为守雁节入京的官员,瞧瞧,十之五六都是吧。”
秋随风见这文士袖囗也别着一枚灰雁翎毛,便行了一礼,说道:“公子也是官府的吧,还未请教如何称呼。”
文士忙还了一礼,朗然笑道:“在下季无恙,在容王府做个典书。我痴长几岁,两位若不嫌弃,叫一声季兄便是。”
两人报上名字,皆叫了声季兄。秋随风赞叹地笑道:“我们到秦夏时就听人人都夸容王府,季兄年纪轻轻便能代表容王进京禀事,当真令人钦佩。”
季无恙忙摇手道:“我可代表不了容王,这回来的是王爷义子江一望殿下。我只是先一步打前站,江大人带着人落后一日跟着呢。”他见两人一个活泼,一个温婉,可眉宇间皆透着清明灵慧劲儿,不似出自普通人家。便生了结交之心,问道,“两位姑娘来风都是做什么?可有落脚处?”
秋往事答道:“我们本是去秦夏找爹娘,谁知他们先一步走了,只留了张条子让我们自个儿四处玩玩。我们没处去,听说凤陵守命先生来风都开了医馆,姐姐是学医的,便说来瞧瞧。刚好又说自在法的白玄易大师也要来风都讲学,我也正好寻他比试比试。”
季无恙一讶,再留心打量她,果见她整个人格外鲜明,逼人眼目,正是自在法征兆,不由笑道:“原来姑娘还是自在士,可考过品?要同白碧落比试,倒是好志气。”
秋往事下巴一扬道:“须弥山方圆五百里哪儿有人能考我。从秦夏一路过来也访了几家枢院,都未见到个像样高手,但愿白碧落不要徒有其名才好。”
季无恙只当她是初生牛犊的狂话,也并不当真,笑道:“姑娘小小年纪有此志气,将来千秋壁上想必又多一个秋碧落。只是白碧落行踪不定,难得露面讲学,只怕整座风都城的人都要抢着去,怕是一票难求呢,姑娘可有门路?”
秋往事一愣,眨巴着眼道:“这我倒未想过。”
季无恙立刻道:“姑娘别急,白碧落在风都城不论讲多少场,必定跑不了天姓阁的一场。”
秋往事愈发苦了脸,愁道:“天姓阁岂是随便进去的,但愿会办露天不卖票的大随场才好。”
“大随场又闹又乱,纵有也不过走个过场,能听见什么。”季无恙冲她眨眨眼,神秘地笑道,“咱们要去就去天姓阁,那是为行家办的,才学得到东西呢。”
秋往事听他说得笃定,心中一喜,忙凑过去问道:“季兄弄得到票?”
秋随风虽也不谙世事,却知天姓阁的人情必定不小,悄悄拉了拉秋往事,低声道:“往事,季兄来办正经事的,别麻烦人家。”
季无恙忙摇手道:“秋姑娘客气了,不麻烦。我虽不修枢术,可千秋名士的风范却也想见识见识。正好我有个妹妹在天姓阁,本也要去瞧她,多带两个人,不过举手之劳。”
秋随风一讶,问道:“令妹是?”
季无恙毫不掩示自豪之意,咧开嘴笑道:“她原本叫季有瑕,现在叫风有瑕了。”
秋随风睁大了眼,低呼道:“风有瑕?!百尺节上一曲惊天,当场受赐风姓,十四岁便入了天姓阁的天才琴师?!她去释卢经过当门关时我还赶去看过,可惜下雪阻了,迟到一步,眼见她车队出了城。之后整个月全当门关都在说她的琴声呢,悔得我挠心挠肺。”
秋往事嗤笑道:“还不是你路上非要救那几株破草,不然我们提早十日便出了门,怎至于赶不上。”
“什么破草。”秋随风争辨道,“瑞觉多难见到,多难成活。最早还是娘发现的,我接手后小心翼翼照顾了好几年,才有了那一小片,若叫雪一压,可就全完了。”
季无恙忙道:“这下不必悔了,回头进天姓阁,我让有瑕专门给你们拉一场。”
秋随风双眼发亮,连连点头。秋往事又在一旁捏着嗓子学着她的腔调道:“姐姐,季兄来办正经事的,别麻烦人家。”
三人皆笑起来。队伍行进颇快,说话间已排到城门,留下枢印名姓,又依规矩买了马蹄套与马尾兜给两匹马装备妥当,便领了通城证进了城。城内有人接引来京官员往官驿去,季无恙便在此处与两人道了别,定下日后之约。
此时天色已暗,入城主街两侧高挑的防风灯笼皆亮了起来,火光叫磨得极薄的半透冰石壳一折,五色生辉,璨然夺目,与尚带橙色余辉的天空中初露头角的淡淡星光一映,更觉恍若琉璃,煞是好看。虽然街上行人已疏,却因这灯火之故,丝毫不显冷落寂寥。
主街极是宽阔,怕不有三四十丈宽,由低矮的石坎隔作五道,口上各立着一块石牌,上刻着各色符号,由左及右依次为一双露趾足印、一名行路之人、一个不知何意的十字、一架马车、和一匹奔马。两人依图猜测约摸是不同人等分走不同道路,因牵着马,便上了最右侧刻着奔马标记的道。秋往事见这光景,大叹新鲜,伸长脖子四处看,拉着秋随风直嚷:“姐姐,你不是风都人么,哪里最好玩?带路带路。”
秋随风啼笑皆非,一面也四下张望着,一面道:“我五岁不到便离京,早什么都不记得了,算哪门子风都人。”
正说着,忽听人呼唤,抬头一看,见街对面一名披着青色斗篷的少女正冲她们招手,约摸同秋往事差不多年龄,生得干净清丽,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微微露出些虎牙,虽透着几分慧黠,却毫不惹人反感,反倒十分亲切可喜。她见秋随风回过头来,便道:“两位姐姐是头一回上风都吧?走错道啦。”
秋随风回头看看,指着路口奔马标记道:“这不是马道么?”
少女使劲招手唤她们过去,说道:“这是跑马道,得跑起来才行,若是牵马走,还是在这边的步道。趁没人快过来,风都人可多事呢,若叫看见,叫了城吏来,可要罚银子。”
“又要银子?”秋往事忙牵着马拉着秋随风匆匆穿到对面,不满道,“怎的恁多规矩,一路过来不知交了多少莫名银子。”
“还不止呢。”少女笑咪咪道,“马道上跑马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否则还得罚。因此有人开了驯马社,专门租卖马匹或帮人驯马。凡那里头出来的马,皆跑得不快不慢恰恰好,若是出了错,驯马社帮你缴罚银。生意可红火了。”
秋往事咋舌道,“怪道风都城富得流油,这银子来得忒也容易。”
“风都城规矩是多了些,可住久了便知道,这里的好处,也是别地比不了的。”少女一拍手道,“好了,我还得赶着出城,两位慢慢玩,只要小心别犯了规矩,风都还是很能得人喜欢。”
秋随风忙道了谢,见那少女挥着手蹦蹦跳跳去了。赶了一天路也颇疲乏,看天色暗下,唯恐一步踏错又要挨罚,便拉着秋往事就近寻了间客栈投宿。秋往事虽仍想四处逛逛,却也不放心留她一人在这人生地不熟处待着,想着来日方长,便也老老实实跟着进了店。
当夜朦胧间听得水声流淌,似是下了雨,第二日倒是天清气朗,地面也无湿迹,只是“呼呼”地刮着北风,虽不比北地凛冽,到底也有些冻人。秋往事一早就拉着秋随风上了街,问清了守命医馆的位置,便一路晃荡着往东城逛去。
秋往事一路惊奇,瞧着处处都新鲜,连秋随风也较平常多了不少话,难得不必秋往事拽便这里跑跑那里瞧瞧,兴致颇高。走了一程,发觉衔上行人皆齐齐整整贴着步道左沿,只道又有什么讲究,忙也跟着往左去。一过去便发觉脚下暖融融的,似比别处温热几分。秋往事讶异地低头瞧了半晌,发觉热意似是来自左边那条脚印标记的道。那条道较其余几条低上尺许,皆以大块凤山石铺成,干净得一尘不染,相较边上青条石铺的步道,一望而知身价不同。只是如此精良的一条道,却不知为何空空荡荡,见不到一个行人。
秋往事好奇心起,将枢力往地底一透,顿时似被烫着,惊呼一声直跳起来,叫道:“姐姐,那底下是空的,同炕一样,生着火呢,怪道热乎,风都人真舍得使钱!来来,咱们走那里去。”
说着正要抬脚踩过去,却被身后一人一把拉住道:“慢慢,姑娘,这道可是交了银子才让走的。”
边上人群也发出一片嗤声,似是笑她不懂规矩。秋往事懊恼地回过头,本欲报怨,一眼见到拉住她的那名年轻男子生得十分俊朗好看,笑起来眉目生辉,身量高而匀称,披着沿海样式的雪白半肩斜襟裁袖长袍,愈发衬得玉树临风,手套与短靴皆是上好雪花皮料,又凭添几分贵气。秋往事不免多看了两眼,怨气也消了一半,泄气地收回脚,嘟囔道,“这路修来不就是让人走的,怎的这又不准,那又要钱。”
“这倒也是难怪。”那俊朗男子笑道,“咱风人在家里都不爱穿鞋,在外头却非穿不可,未免憋屈。这条自在道,便是修来让人不穿鞋袜光脚在上头走的,造价可是不菲。像这遇水不滑,又不磨脚的凤山石,姑娘想必也听过名头,寻常家里能铺那么一室半室便足以夸耀,这儿可是贯穿全城十二主道,加起来怕不有上百里。还为保持干净,不仅养着几百号人不分昼夜随时清扫,更全与凤尾湖连通,每日夜半中刻便开闸引水,冲洗路道。也只有这时候,自在道可任人随意行走。到时全城流水相贯,许多人出来夜游,尤其节庆日子里,能玩出许多花样,也是风都一景。姑娘若有兴致,不妨赶一晚出来瞧瞧。”
秋往事恍然大悟道:“我说昨晚听见水声,今日却不像下过雨,想来就是这流水贯城。”
那男子十分热络,又接着介绍道:“自在道还有一个好处,便是冬暖夏凉。冬天你见识过了,底下烧得火热,光脚踩着也一点不冷。这个真不能不服,我家里也不过几间主屋才有地坑,这里竟一铺就是一座城,风都气派,到底与别处不同。至于夏天,喏,一则这边上一溜江亭树遮荫,一则到时水闸终日半开,道上流水不断,便像条小溪,舒服着呢。”
秋往事听得跃跃欲试,问道:“多少钱走一次?看这都没人走,怕是贵得很?”
男子道:“平时倒不贵,三两银子一年满城任走。我趁长风节惠民返利时买了,白送两月不说,还送十五次白捎三名亲友的机会,姑娘若到时还在,过来找我,我领你玩去。”
秋往事咋舌道:“三两银子吃什么不成,就这么走两步,这还不贵。”
“同冬日烧火费比起来可就便宜多啦。”男子道,“这烧起来到底太费炭火,又需清理地道,布炭、去灰皆十分麻烦,平日也是不烧的。得有人买了,指明要哪一段路,多长时间,才按时按点给你烧。每丈每时辰收半钱银子,五十丈起卖,一次买五里六时辰以上的可议价。”说着又探头张望着道,“今日这段瞧着是从城门口一路烧过来,看架势还远没到头,不知又是哪家大户,这手笔可够大的。”
“啥?!”秋往事叫起来,“走一次岂非最少也要二两半?!再说谁出门只走五十丈,一条街下来,岂不几十两就没了!这烧的不是炭火,是银子啊!”
“话是这么说。”男子也叹道,“可风都人就爱这个,豪族也好,平民也罢,就爱打破头拿这摆谱,若说从没走过一回烧火道,简直见人都抬不起头。这里是下城,地方还偏,因此没什么人走,一会儿到了上城你瞧,走的人可不少。听说早几年自在道刚修竣重开时,自叶公府至四面城门的四条自在道全年供人任意行走,冬季也终日烧火,说是若叶公有朝一日回风都,要让他无论打哪面进来都能舒舒服服赤足走到家门口。四条道的花销皆从原本该给叶公的俸禄里出,也算叶公福泽百姓,就叫作叶公道。只是实在太费炭火,据说几年工夫把凤尾山上的树都砍秃了一片,地底下也熏得黑到面上来,于是又多一笔维护银子。之后皇储领政,征询百姓意见,便把这项给撤了,道仍然不收钱任走,只是冬天不再烧火,省下的钱便折在税银里,每户每年也能少交那么一两半两。咱们脚边这便是其中一条,若你两年前来,便能下去白走啦。”
秋往事不免抱怨道:“这储君恁的小气,烧几斤炭火怎的了,扣的自是叶公俸禄,又不扣他俸禄,巴巴地撤什么。”
男子笑道:“储君自有道理。自在道还是前朝盈极皇帝手里建的,有几百年了。当年盈极帝说来也非昏君,就是好大喜功,铺张太过,以至大好盛世,活活被他掏空了国库,自己虽风光一世,却殃及后人,以致百年祸乱。如今几百年一过,风都人忘了当年惨祸,却追想当日风光,倒对自在道引以为傲,宁可年年花银子供着,也不愿丢了这气派。在这儿啊,买鞋那是丢人事,风都人说不出口,就说是买去擦地,管鞋就叫擦地布。”
秋往事一拍手道:“啊,先前连着瞧见好几家铺子招牌上写什么各色擦地布,我还想着风都人忒讲究,擦个地还折腾出各色来,原来卖的是鞋。”
“没错没错,我刚到风都时也好一阵才闹明白。”男子笑道,“所以这叶公道的冬日炭火,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撤得掉,朝庭其实不仅没省,反而还倒贴着银子。你算算,风都城去年刚破了三十万户,就算每户少交半两税,那也足足是十五万两。凭是烧火道如何烧银子,也断烧不了十五万两,不足的分,听说就从自在道平日进账里补。就这,还是如今外来户多了,渐渐说得上话,要搁早些年,这点小恩惠可未必买得动风都人呢。”
秋往事讶道:“储君就瞧这条道如此不顺眼,宁愿贴银子也非要撤这一项炭火?”
“嘿,这里头名堂便多了。”男子开了话匣,似是兴致甚高,“风都城里多少达官显贵,名门豪族,太平日子一久,难免便起奢靡之风。当日叶公临走留书,便曾提过奢靡兴则腐坏生,要皇上谨戒。只是咱们皇上嘛,你也知道,别的没什么喜好,就是爱摆个排场,忍了几年,到底还是重开自在道了。储君倒是说流水道无妨,烧火道太过铺张,一直反对。只是早些年还做不得主,后来代了钧枢之位,上手头一桩就是撤了叶公道的冬日炭火。别看瞧起来不是什么大事,可储君一开始的心思就是,先立个抵税惠民的名头在民间掀起声浪来,把这事半唬半强地给定下来。之后发觉入不敷出,便顺里成章从自在道进项里扣。这一扣下来,官府从自在道里得的利就薄,利一薄,自然就不会可着劲儿鼓吹赤足上街如何尊贵。喜欢赤足虽是风人通性,可弄到以此为荣,甚而区分贵践,便未免离了谱,若非上层官家显贵着意带动,民间不至于成此风气。因此储君这一手,就是要绝了这风气之源。听说已见些成效了,早两年任是如何边角之地,也断看不见这样空荡荡的自在道。储君接下来还会有两个动作,一是正名,是什么就叫什么,不准店铺招牌上再用擦地布一类字眼;二是烧火道的价钱,还要往上提,普通百姓也就别省吃俭用去挣这虚脸,至于乐意掏钱的有钱人,那便只管掏着。既然价钱提了,补给百姓的抵税额自然也该提,储君便拿这富人处多收来的银子再贴进去。别看就这一条路,里头学问大了,还牵扯到风都老户头和外来户的消长,朝里新旧两派势力的争斗,咱们小百姓是扯不明白的。”
秋往事听他说得洋洋洒洒一泄不绝,初时还认真听着,后头便稀里糊涂起来,好容易等他停下喘气,不由疑惑道:“你真是小百姓?怎对储君心思那么清楚,该不是宫里的吧?”
男子大笑道:“如假包换的小百姓。在风都城里混,谁还没几个宫内耳朵?我在鸿鹄馆读书,同窗多有官家子弟,一个好友还在储君还是太子时给他做过伴读,如今虽不大进宫了,到底熟得很,传出来的消息还是信得的。”
秋往事虽生于僻远之地,却也听过风境第一学府鸿鹄馆的大名,不由睁大眼讶道:“兄台原来是馆生,还未请教如何称呼?”
男子一拍脑门,笑道:“说得兴起,倒把这个忘了。我叫王宿,来风都也才两年,在鸿鹄馆尘堂学制琴,住在南城弘光大街双井巷口,还有个姐姐也在这儿,她……”
还未说完,一直只是静静听着的秋随风忽插口道:“看王兄衣着是海边人,莫不是琅州王氏?”
王宿摸着脑袋笑起来:“不肖子孙,还是别污祖宗名头了。”
秋随风眼睛顿时亮起来,连秋往事也惊喜地叫起来:“风都城就是不一样,走大街上都能见到十二氏,我还从未见过如此名门呢!”
王宿挥着手朗然笑道:“祖上余荫罢了,可不敢在风都地头上称名门。”
秋往事知道秋随风钦慕琅州王家已久,便让到一边,将她拉过来。秋随风负着手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先报了名,又道:“我学医术,多有受益于王家处,今日终于有缘一见。”
王宿见她执晚辈礼,吓了一跳,忙回了一礼,说道:“如何敢当,我于医术一窍不通,待改日替姑娘引见我姐姐,想必相见皆欢。”
秋随风问道:“敢问令姐是?”
王宿四下看看,略凑过去压低声音道:“王落。”
“王落?!”秋随风惊呼,“王落是你姐姐?她在风都?!”
“嘘,轻些轻些。”王宿竖起手指比在唇上,“姐姐可是偷藏在这儿,万一漏回风声去便糟了。”
秋随风见他神色郑重,不免也紧张起来,半掩着口小声道:“怎么了?为何要偷藏?”
王宿摇头晃脑地叹着气道:“唉,这事说来有些哭笑不得。都是大半年前钧枢府司检赵景升大人去了琅州一趟,自然要到我家。因他有个儿子赵翊和我同在鸿鹄馆,席间不免提起,我爹娘便不知怎么动了意,要把姐姐许给他家。原以为只是随口说说,谁知待赵大人回去后,家里便如火如荼地张罗着要安排她上风都。我姐虽一向乖顺得很,这种时候也不免有脾气,说我家风光纵不如当年从政之时,可自改修医术以来,代代精进,亦足以传家,反比当年伴君伴虎时安稳自在。如今又不是三十年前的乱世道,何至于要攀权附贵,托庇于人。于是留了张条子说出去游医,就跑出来了,家里至今找呢。”
秋随风一时不知如何置评,正吱唔着,秋往事伸过头来问道:“那她怎地跑风都来了,你家不就想送她上风都?”
王宿笑了两声,似颇得意,说道:“这是我的主意。人人都以为她必定躲着风都走,有多远跑多远,谁想得到她偏偏往这里钻。她呆的地方更猜不到呢,就在守命医馆。守命先生嘛,嘿嘿,秋姑娘既是学医,想必有所听闻,同我家是一南一北,界线分明,处处较着暗劲呢。王家长房长女跑到守命医馆里讨生活,你说谁想得到?”
秋往事讶问道:“守命先生倒愿收她?”
王宿道:“这便是我姐姐的本事了,不知她如何同守命先生说的。如今呆了半年,两人倒成了忘年交,热乎着呢,守命先生瞧着她直比女儿还亲。”
秋随风激动得无可如何,团团直转,一时去拉秋往事,一时又拉王宿,絮絮念道:“王落同守命先生,王落同守命先生,不行不行,咱们快走。”
王宿见她说着说着就跑起来,忙拉住她道:“秋姑娘慢着,你们来得有些不巧,守命先生和姐姐每三月便要出去采半个月药,这两日正赶上了,还有七八日才回呢。”
秋随风一怔,顿时苦下脸来。王宿见她失望,便道:“他两个虽不在,但还是有学徒看着店,只是不看重症急症,每日只开日中后半日。里头还有个小学徒,是守命先生的外孙女,虽才那一点大,做派倒尽学她外公,好玩得很。姑娘若乐意,回头逗逗她去也颇有意思。”
秋随风也只一时失望,这会儿又欢喜起来,点头道:“没事,我们也不止留七八日,后头还有机会,只要他两人还在一块儿,便已是我医家大幸。我原也该好好准备准备,就这么冒冒失失跑去,未免太过失礼。”
王宿笑道:“可惜我得去学馆,不然倒可领你们逛逛。”
秋往事倒颇高兴,拍着手道:“城里那么多热闹地方,本就不该先去医馆。我说呀,该先回老家瞧瞧,姐姐你可还记得在哪儿?”
王宿讶道:“原来你们是老户头?”
“十来年前就搬走了。”秋随风回答,又向秋往事道,“隔了这么久,铁定又有别人搬进去,还有什么好看。”
秋往事噘着嘴道:“你们就不爱同我说过去的事。别人住进去了也总还有个房子,房子没有了也总还有个地方,瞧瞧也好嘛。”
秋随风亲昵地拉着她笑道:“我那时才多大,门都没出过几回,哪里记得地方。我们四处多逛逛,没准就记起来了呢。”
三人说笑间已到闹市,路上渐渐喧闹起来,民宅渐少,店铺林立,高者可达四五层,广者更是连街连巷,繁华不可胜记。自在道上果然也不乏行人,皆悠然缓行,恰到好处地流露着一股既不显张扬又不至让人忽略的得意劲儿。王宿到了街口便该转上东西向的归影大街往官衙学府聚集的东城去,秋往事与秋随风欲去的守命医馆本也在东城,如今既知日中前不开,便打算往别处去。正同王宿打听城内名胜,忽听前方一阵喧哗,远远便见前头许多人纷纷脱了鞋袜跨上自在道去。两人正自讶异,却听王宿笑道:“哈,你两个好运道,又有富户洒银子了。”
话音未落,便见前方车道上缓缓驰来一辆四驾大车,车厢通体上等云木,清香流溢,雕刻甚精,车顶敞着,高高立着几名身着官服之人,一路驶一路高声叫道:“容王府二王子江一望殿下进京,特买下叶公道炭火七日,供城中百姓任意行走,诸位可尽情享用!”
秋往事认出车上其中一人正是昨日相识的季无恙,只是相隔颇远,便不曾招呼。身边行人皆一面喊着“多谢二殿下”,一面争先恐后地往暖烘烘的自在道上跳去,连车道马道上也有人跳下马迫不及待奔来。无人驾卸的马倒仍维持原速往前跑着,想必是出自驯马社。
秋往事看得啧啧称奇,王宿笑道:“风都城最好的就是这点,天上时时掉好事往头上砸。叶公道炭火撤了之后,拿这争民望的权贵越发多起来,隔三差五便来一回,比没撤之时也不差什么。我瞧呀,你们也不必想去哪儿了,就沿着这叶公道走一回,出了风都城,可没这等享受。”
秋往事还未出声,秋随风先点头道:“这道是通往叶公府吧,好,我们就去那儿。”
王宿赶着时辰,便不再多说,问了她们落脚处,跟着众人一同吼了两嗓子“多谢二殿下”,就小跑着匆匆离去。秋往事笑嘻嘻道:“还是姐姐好,知道我爱看大宅子。”
秋随风抿着嘴笑,跟着她脱去鞋袜挤在人群中下了自在道,一面慢悠悠道:“你不是想回家看看么?”
秋往事会错了意,拉着她手摇道:“咱们今日看大宅,明日看老家也一样嘛。姐姐你慢慢逛,慢慢想,咱们闲得很,不想起来不离风都城。”
叶无声与骆沉书当年归隐,为免日后烦扰就此隐姓埋名。秋随风幼时尚在风都,自然知道底细,秋往事却自出生便在须弥山,只知自家父母曾在风都做官,却不知便是名震天下的叶氏夫妇。秋随风虽非存心欺瞒,但因父母从未在秋往事面前透过身份,便也缄口不提。这回既到了风都,料想早晚会被秋往事逼着寻老家,倒不如就趁今日随便寻一处糊弄过去。当日叶公府对街拐脚处有一间失势官员的弃宅,归模不大,亦不起眼,她常进去玩耍,格局尚有印象,若今日仍在,倒正可借来一用。定下主意,便说道:“今日就领你去看,咱家就在叶公府边上。”
秋往事睁大眼睛,讶道:“能住叶公府边上,该是多大的官呀!咱家以前这么厉害?”
秋随风摇头笑道:“没多厉害,咱家是过去的老宅,叶公府后建,正好选了边上的地罢了,攀不上关系。”
秋往事却兴头不减,喜滋滋道:“叶公府是后建,皇宫却是自古在那儿,能在皇宫边上划地盖屋,必定是有来头的!王宿认得许多官家子弟,待我改日托他打听打听,准定有人认识我们爹娘。”
秋随风吓了一跳,唯恐她当真寻出事来,一面后悔不迭,一面搜肠刮肚地寻着理由,将她拉到一边小声道:“往事,别闹。你说爹娘当官当得好好的,做什么忽然跑到须弥山?他们虽从未提过,却总说官场凶险,伴君伴虎,未必不是得罪了什么人避出去的呢。他们究竟做的什么官,在咱们面前都不提,自然更不欲别人知晓,咱们别给他们添麻烦。”
秋往事听着颇有道理,也郑重起来,肃容点点头道:“也是。咱们现在挺好的,也不必管过去的事,一会儿远远看一眼就走,谁也不惊动。”
秋随风松了口气,满意地点点头,拉着她随人流向前走去。渐近城中央,远远便见到巍巍皇宫的重檐叠顶。向西不远,几乎紧挨着皇宫的赤红屋顶,一片略低半头的红脊白鳞顶便是叶公府。
秋往事伸长脖子瞧着,一面同边上行人打听,一面扯着秋随风道:“姐姐姐姐,他们说叶公府这两日例行修缮,到守雁节至碧落节这几日会开门任人游览呢,咱们到时再来一回!”
秋随风随口应着,无暇理会叶公府,一门心思找那间对街老宅,并未花多少功夫便在西头街口发现了目标,经过十余年后,一眼看去屋宇格局倒仍与印象中并无差别。她心下大喜,立刻抬手指道:“就是那儿!往事,就是那儿!”
秋往事一阵兴奋,顾不上细看就在对面的叶公府,拉起秋随风飞快跑过去。到得近前,才发觉院门半开,里头空空荡荡、冷冷清清,似是无人居住。秋随风本就担心秋往事见了现主人东问西问漏出岔子来,见宅子似至今仍然空着,心下暗喜,主动拉着她推门进去,正欲介绍,却见里头忽有一名男子迎出来,见到两人似怔了怔,面上疑惑一闪而过,仍是端笑上前道:“在下顾府管事宣平,两位姑娘想买这房?”
秋往事一愣,讶道:“这房要卖?谁卖?”
宣平见她们显然非诚心而来,顿时露出不耐之色,转身向里走去,一面挥着手道:“这是私宅,两位既不是买房,烦请出去,莫随便乱闯。”
秋随风巴不得早些走,道了声扰,正欲拉秋往事离开,一回头却已不见了她的踪影。还未来得及吃惊,又见她自院外跑进来,兴奋地嚷道:“姐姐,外头墙上果真写着好大个‘售’字,先前倒没留意。”
宣平回头瞟她一眼,轻哼道:“原来识字。”话音刚落,忽听“啪”一声响,呼吸一窒,似有什么兜头蒙住了口鼻,垂眼一看,却是片巴掌大的树叶,暗自嘀咕着哪儿来的邪风,随手抹去。哪知树叶尚未落地,一个兜转又飞起来,“啪”一声又是正正蒙上他口鼻。他吓一跳,这才认出是自在法,愕然向那两人望去,却见秋往事笑盈盈望着秋随风道:“姐姐,这可就是‘一叶落处,天下无声’?”
秋随风忍着笑,轻轻扯了扯她。秋往事见宣平面色通红,也不敢去抹树叶,巴巴地望着她,知他已得了教训,便不再捉弄,撤了枢力任树叶跌落,一面拉着秋随风道:“姐姐,这岂不是天意,咱们把这儿买回来!”
宣平不敢再怠慢,虽看她俩实在不像腰缠万贯的模样,可听语气着实不小,其中一个更似颇有功底的风枢。风都地界,奇人遍地,宁可错捧,不可得罪。当下少不得上前一面引着她们四处逛,一面陪着笑道:“两位若要买房,此处可是上选。别看不大,也有些旧,可精巧雅致,处处成景,越不显山露水,才越透贵气。一厅一堂四主屋双廊屋三墙房车马双栏四花大通院,标准的小凤字格局,若只两位姑娘住,也足够宽敞了。屋子梁柱全是陈年老鹣木,一到夏天,日头一晒,满院幽香,透心透肺,再清凉也没有了。还最招鸟雀,吉祥着呢,瞧瞧这满地鸟羽,可不是我洒的。全宅上下新新旧旧四十六处鸟窝,不是我吹牛,全风都城除了万世宫碧落院,大约也没第三处比得上了,姑娘不信可细数数。全宅主屋都设地炕,步道与外头自在道相接,凤尾湖水日日冲洗着,从家里出去,一步不必穿鞋。门口便是叶公道,连包年银子都省了,虽说姑娘不差这些,可若有个亲友来访,也惠及人家不是。最最难得的,便是这宅子旺人,历代主人皆成显贵。远的不说,便说我家老爷顾雁迟大人,在这儿住了八年,那是步步高升,若不是他老丈人守命先生来了风都,他孝敬老人家,去东城医馆边上买了个大宅子同住,是断断不舍得搬出这里的。”
秋往事听他说得天花乱坠,暗自嘀咕我爹娘怎就被旺去了须弥山,因记着姐姐的不可生事之言,也便不出声。秋随风当初年幼时既不让轻易上街又不愿总待在自己家中,便时时跑来这空宅里玩耍。此时旧地重游,甚觉感念,发现许多印象竟还清晰,东摸摸西瞧瞧,不时冒出一句“啊,这里我记得”、“这一点也没变”、“这棵树……当年好高呢,怎这般矮了”……秋往事瞧这屋子雕梁画栋的倒嫌太过工整精致,不够气派敞亮,并不如何喜欢,只是想着本是家中故居,又见姐姐如此高兴,便拍板道:“就这么定了,咱们买!”
宣平听她连价都不问,心花怒放,转着眼珠盘算如何狠狠刮她们一笔。秋随风回过神来,倒吓了一跳,将她拉到一边小声道:“往事,咱们哪儿有银子买房?”
秋往事道:“自然有,爹娘不是留了一张银票给我们,说买什么都够了。”
秋随风道:“那是留着应急的,如今他们人都没个去向,咱们不知指着这银子过多少日子呢,你一气就全花出去,往后可吃什么?”
秋往事拍着胸膛道:“愁什么,我都把你养这么大了,以后也自然养得起。”
秋随风飞红了脸,拍着她道:“胡扯什么。”
“爹娘跑了之后,不都是我打猎喂你,你采的药又不能当饭吃,难得收些诊金还乱算账,指望你呀,早饿死了。”秋往事理直气壮地说道,“你只管放心,爹早嘱咐过我了,若将来下山便考品去,只需考个三品出云,便有五十两年俸呢,还不够吃么。”
宣平听秋随风幼时似来过这宅子,又听秋往事开口就要考三品,愈发认定必是归隐的世家子弟,更加殷勤起来,凑过去道:“姑娘记错了,出云爵可不是什么年俸五十两,不算车马下人种种好处,至少也有五百两。”
秋往事吃了一惊,叫道:“五百两?当真?姐姐,咱们发财了,我明日便去考!”
宣平笑道:“瞧姑娘身手,区区三品那是十拿九稳,小人先祝姑娘马到成功了。只是,”他眼珠一转,问道,“瞧两位姑娘似是新到风都,不知可有本地户籍?”
秋往事摇头道:“没有,怎了?”
宣平搓着手道:“那便还考不得,去年新出的律令,考品皆须在原籍。”
“还出了这种规矩?”秋往事讶道,“那要如何落籍?”
“简单。”宣平笑呵呵道,“只消买间屋子,自然便可落籍。”
“那好办。”秋往事愈发定了决心,一面自怀中摸出一个皮制钱袋,一面道,“你说吧,什么价钱。”
宣平比出两根手指晃了晃,说道:“这个数,姑娘以为可公道?”
秋往事不答,先凤翎一闪,割开钱袋夹层,抽出一张皱皱巴巴的银票来。当日骆沉书怕她两人不识打理乱使钱,便将银票缝在袋中,吩咐如非紧急不可随便取用,因此她也只知是臣款,却不知是多少。此时摊开一看,见是足银五百两,一面暗叹爹娘好生有钱,一面豪气干云地往宣平面前一递道:“公道。喏,咱们现清。”
宣平眉开眼笑地接过,哈着腰连声道谢,眼角往银票上一瞟,神色顿时一僵,连腰板也似卡住,躬着身抬着头瞪住秋往事,说道:“姑娘,您戏耍我呢吧?”
秋往事一讶,问道:“怎了,找不出?”
“姑娘还要我找?”宣平双眼瞪得大如铜铃,满面荒谬之色,“您该不会以为二百两便能住这屋子吧?”
秋往事怔了怔,讶道:“不是二百两莫非还是二千两?”
“二千两?”宣平轻哼一声,“那得是金子!”
“二万两?!”秋往事惊叫起来,“二万两能买、能买……”翻了翻眼皮,还是未想明白二万两能买什么,一挥手道,“你唬谁呢,我爹说他初到风都时,牵匹马就能换座宅子了!”
宣平已完全冷了态度,轻蔑地睨着她道:“你爹初到风都,那是哪年头的事?赶上三十年前战乱,满城的空宅你还看上哪座挑哪座呢!”
秋往事顿时语塞,想了想道:“我们那里五百两能买个大山头了,你这宅子才多大,哪值这许多!”
宣平翻了翻眼,冷声道:“那姑娘只管回家买山头去。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天下之中,帝王之都,为邻的不是叶公,便是皇上!五百两银子在这地界,喏,姑娘往那儿瞧。”
秋往事顺着他所指方向望去,见是一排马圈,顿时怒道:“你说只能买马圈?”
“错了。”宣平晃晃手指,“你再往边上瞧,喏,就那个草料房,若赶上主家心情好,半卖半送的或许也就给了。”
秋往事大怒,袖口一动凤翎便露了头,秋随风忙拉住她,上前道:“我离风都时一间屋子也不过上百两,这才十几年,出云爵的年俸也不过涨了十倍,屋子哪里就能涨了百倍?”
秋往事听着甚有道理,连连点头。宣平不屑地嗤道:“十几年前?十几年前那是什么时候?那是外患刚平,内忧初定,国库民库都无积存,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那会儿官家长风票号,一百两的大票一年出不到两千张。打那之后便是蒸蒸日上,风都城更是天下繁华所聚,别处若翻十倍,风都便翻百倍。当年风都城冷冷清清,走完整条街未必见到一个人,今日你探头往外瞧瞧,插脚地都不好找!怎就没有翻了百倍?至于姑娘说的出云爵,那是当年给得高了,不是如今给得低了。当年世道乱,枢脉也乱,一年到头出不了多少入品的,朝庭为示鼓励,才把年俸设得额外丰厚。如今你站归影街上吼声‘出云殿下’,十个人里头起码三个回头!朝庭嫌人员冗余,想着裁呢,哪儿还给你涨俸银!这位姑娘我瞧也不必想着考品了,一则如今一道一道严着呢,不比当年好考;二则五百两年俸如今也着实不算什么,不是吹牛,我一年进账也有这个数;三则姑娘身上就五百两银子,在风都城别说这宅子,随便哪座也买不起,没自宅,便落不了户,落不了户,便考不了品,考不了品,便连五百两一年也没有,一年五百两都没有,在风都便只能矮着头过日子,也没什么滋味。我劝两位,还是趁着银子未花光,赶早回乡,别想着在风都立足了。”
秋往事大怒,斥道:“就你这狗眼瞧人的,谁花五百两年俸雇你,才真是瞎了眼!”
宣平冷哼道:“我是旺主命,我侍奉的人,都是要做钧枢的,顾大人请我那才是英明。”
秋往事怒不可遏,却又无话可说,劈手夺回银票,大声道:“你给我等着,我早晚一定把这儿买回来!”
宣平抬手送客,凉凉道:“那姑娘赶早莫赶晚,屋价不等人,待你赚够了二万两,指不定这儿就卖二十万了。”
秋往事气冲冲地拉起秋随风就走,刚出门口,墙后忽走出一人,拦住两人道:“两位可是想买五百两的房子?”
秋往事看也不看,忿忿道:“不买,我就买这儿!”
秋随风听得那人声音有些耳熟,抬头一看,见却是昨日刚入城时出言提醒的那名女子,忙拖住秋往事,欠身道:“昨日还未多谢姑娘。”
女子见了她俩,也似愣了愣,笑道:“我说声音听着有些熟,原来是你两个,真巧。”
秋往事一肚子气,瞧谁都不顺眼,瞥她几眼,忽道:“在须弥山就听说风都骗子多,你不是和里头那家伙合伙骗人的吧?”
秋随风哭笑不得,说道:“胡扯,我们几曾听说过这个。”又望向那女子尴尬地笑笑道,“姑娘,得罪了,她刚在气头上,你别见怪。”
那女子笑眯眯的,倒似一点也不生气,摇头道:“没事没事,里头的话我也听到些,确实挺气人。在风都过日子,也确实该长些心眼,有些人确实不大老实,好比里头那位宣管事。不过我是老实的,也不算风都人。我住风郊,叫卫暄,这样咱们便算认识了。”
秋往事精神一振,立刻问道:“他果然骗人?我就知道,二千都已骇人听闻了,二万两,当他这宅子是纯银打的么!”
卫暄掩着嘴笑道:“虽要不了二万,一万五六千却是跑不了的。”
秋往事狐疑地瞟着她,显然仍不大相信。卫暄接着道:“实不相瞒,这屋子我也想要,已暗地里看了好一阵,功课早做足了。”
秋往事吓了一跳,扭过头将她从头到尾看了数回,愕然道:“你有一万五六千的银子?”
卫暄笑道:“我没有,皇上有。”
秋往事听她能用皇上的钱买房,愈发惊讶,掰着手指问秋随风道:“姐姐,十二氏中可有个卫姓么?”
卫暄“嗤”地失笑道:“可没那么大来头。只是我哥是做官的,前一阵出使释卢,不知怎地同火火堡大小姐对上了眼,定了婚事,这几日便要带回来成亲。火火氏是朝庭极力拉拢的,虽说将来还是要回东境,不会长住风都,可人家一方霸主,大老远地跑来成亲,若就住我们城外的破房,未免失了风境体面。因此皇上便说要在凤影里头赐一套宅子给我哥,着他自己挑地方。我哥还未回,便来信让我先帮着瞧起来。”
秋往事一听,顿时懊恼地低呼道:“啊,火火堡的大小姐嫁人了,当门关那里必定热闹得很呢,错过了!”
秋随风对火火堡大小姐倒不大有兴趣,只好奇地问道:“凤影是什么?”
卫暄指向不远处高高的宫墙道:“绕着皇宫的一圈街,因贴得离宫城近,几乎便罩在这凤头墙的影子下,风都人便呼为凤影,最是寸土寸金的好地方,富豪显贵,无不以能挤进里头为炫耀,似顾大人这样往外搬的可不多见。也是恰好叫我们赶上,不然寻不到现成的,便只能划地新起,那哥哥便不知几时才能回得来啦。”
秋往事斜睨着她道:“你巴巴地要介绍我们买别处,便是怕这里被我们抢了吧?”
秋随风暗暗瞪她一眼道:“别胡说,我们如何抢得起,卫姑娘是好意。”
秋往事一扭头,指着那宅子断然道:“今日买不起,未必日后也买不起。我哪儿也不要,就要这里,一日买不起,我便一日睡它门口!”
秋随风知她当真做得出来,忙嚷道:“要睡你自己睡,我可不睡。”
卫暄“吃吃”直笑道:“街上可不由人胡睡,被城吏捉着,有银罚银,无银罚役,划不来,划不来。”
秋往事不免又气得一顿跳脚,秋随风不睬她,自拉着卫暄到一边道:“卫姑娘要卖的,可便是自家屋子?”
“正是。”卫暄点头道,“我哥昨日便到了,同那火火堡大小姐一起直接进了宫里,我还没见上呢。今日晚些待他出来看过这宅子,若定下来,我们立刻便搬了。原先的屋子就在城外,贴着墙根,走两步就进城了,方便得很,在城外也算一等一的好位置。城里城外,就隔那一道墙,几步路的事,价钱却低上几倍,当真划得来。家什也都是全的,带铺盖进去便能住。院子也宽敞,有好些果树,都留给你们,每年也不需怎么打理便能卖不少银子。你们若有兴趣,现在便可跟我瞧瞧去。”
秋随风听着颇觉心动,扯扯秋往事道:“往事你瞧如何,咱们看看去吧?”
秋往事想也不想便摇头道:“我们又未必长留风都,若不是这座宅子意义特别,我们买房做什么。”
秋随风一怔,这才想起先前扯的谎,吱唔着道:“唔,这么说来,好像的确用不着买。”
卫暄不明内情,眨着眼问道:“当真不买?姑娘也不考品了?”
“不是不落籍不让考么,你那城外的房子,能落城内的籍?我还是改日回老家考去。”秋往事说着撇撇嘴道,“再说一个三品风枢的年俸才同个管家一般高,这么想着我都不乐意考了。”
卫暄“噗”地笑道:“你听那宣平瞎扯,顾大人清廉得很,自己的年俸也不知有没有五百两,哪有五百两给他。他那五百两呀,有一多半都是背着顾大人干些台下勾当弄来的。顾大人也有所察觉,因此搬到东城都没带他过去,说是留他处理宅子,其实已是辞了他一半。他自己也知道,因此一个劲儿卖高价,想最后再刮一笔。他先前明明已同我谈妥了,见你们好骗,又反手就卖给你们,若真叫他得逞,闹得火火堡大小姐没地方住,我哥岂不成了欺君!嘿,我本还想着左右皇上掏钱,犯不着狠压他价,这下可不客气啦。顾大人东城的宅子还没清帐,就等着这笔房银去填呢,想必催得他紧,咱们且瞧瞧谁比谁沉得住气!”
秋往事瞧她摩拳擦掌的模样,也兴奋起来,用力点头道:“没错,狠狠压他!”
秋随风瞧着风都人物个个精明,不由暗暗啧舌,叹道:“姑娘真行,什么都知道,我瞧那宣管事可斗不过你。”
卫暄双眼亮闪闪的,笑道:“在风都城混呀,不怕没银子,就怕没消息,你们若在风都落脚,可也得记着这一条,不然,喏,就被宣平这样的唬了。考品的事呀,他也唬了你们,考品确实需在本籍,这籍却非户籍,而是枢籍。”
秋往事奇道:“几时又兴出一个枢籍?”
卫暄道:“不就是随那原籍考品的律令一同出的。品级考官皆是官派风枢,哪有那么许多,还能乡乡县县皆派人去不成。若依户籍算,许多不设考点的小地方人岂非一世不必考品了?因此便设了枢籍,好比风都周围三城十四县,便同属一个枢籍,皆可上风都考。枢籍也与户籍不同,不必置产落户,只需在当地修习枢术便可,去正经枢学堂自是最好,若是零散师承的,去当地枢院挂个名,满半年也便成了。”
秋往事听得直皱眉,问道:“又是谁想出这等啰嗦规矩?”
卫暄道:“储君喽,他自代领了钧枢位,很是积极,出了许多新律。”
秋往事道:“咱们储君可是很闲,怎的也不管大事,整日尽折腾些鸡零狗碎的?”
秋随风听她言语不敬,想卫暄也算官家人,忙暗暗扯她。倒是卫暄不仅不甚介意,还掩嘴偷笑道:“谁说不是呢,我瞧那储君也是新官上任,手痒难耐,每日不拟几道令便不舒坦。不过我哥倒向着他,多半是因受了他提拔,整日储君长储君短。说皇上已怠政多年,虽说底子厚一时瞧不出什么,其实已渐成积弊,若放任不管,早晚成患,储君便有振奋之心,知道世无完律,一条令行得久了,自然被人摸出空子,因此总须应时而动,虽不可频改,却也不可不改,否则良律反成弊律。好比考品,本意是促人修习枢术,先以国养枢,再以枢养国,固是好的,只是施行年月已久,便渐渐变了味,成了逐利之途。最早还是各枢院自考后报官批准便可,后来人数益增,便设了官考,再后来舞弊日甚,又添了轮枢,总之规矩是越来越多。到了如今,又连轮枢也不成啦。”
秋往事奇道:“没有轮枢之时,本地学生便由本地枢士考,彼此皆相熟,容易舞弊。如今轮枢,考官皆不留本地,临考前官府派马车送往别处,未到之前连自己也不知去往哪里,且一应衣食皆是官供,自己空手去空手回,也没法现收银子,这还能如何舞弊?”
卫暄“啧啧”笑叹道:“一朝入品,一生食禄,多少人削尖脑袋往里钻。你住得偏,大约没见识过,别处不知,在风洲呀,可有个词叫‘枢牧’,你猜是什么意思?是年年都有那么一拨人,追着自己本地相熟的考官,如牧人逐水草一般,考官被派到哪儿,他们便上哪儿考,天南海北都跟着去,不辞劳苦。起初这么做的还不多,后来有样学样,人人如此。许多人原本与本地考官也未必便有交情,可外地也有大批人追着他们当地的考官来此,若留下来倒怕被排挤打压,于是也只得跟着走了。时日一久,倒几乎成了规矩,不走的才要被人说不上进。每年考品前约摸一月,送考官的马车一出城呀,不出一日,城门口的队伍便能排起一里长,都是大包小包追着去的,结伴而行,浩浩荡荡,可热闹呢。”
秋往事与秋随风皆睁大了眼,讶道:“还有这种事!”
“如何没有。”卫暄道,“这一来不止是舞弊,还生出许多旁的事,譬如途中风餐露宿病了死了的,遭了歹徒盗匪的,失散迷路的,每年总有人回不来。官府年年苦劝大家留在本地考,总也无人理会,可出了事,家人便反怪官府为何出这轮枢令。听我哥说,有些小地方的官府被闹得没办法,反倒还派兵护送枢牧队伍,一路照拂周全呢。考生如此历尽辛苦追着考官,自然指望得些实惠,若仍然考不上,便难免怨到考官头上。可每年名额有限,总是考上的少,落榜的多,于是考官倒是结恩的少,结怨的多。但凡做过考官的,在民间没有不被臭骂的,闹上枢院的也有,撤了官枢的也有,降品除品的也有,甚至入刑的也有,有些虽确是罪有应得,却也有不少当真是无妄之灾。于是考官本自人人争抢的肥差,一时又成了无人愿接的烫手山芋,有些地方甚至招不到足品考官,找低品的凑数呢,六品七品的人倒跑去考五品四品的,你说岂不可笑?”
秋往事咋舌道:“这么看来,枢籍还真是势在必行。”
“一般地也有人骂。”卫暄挥挥手,忽冲她挤挤眼,凑过去小声道,“这话可别外传,听我哥说,储君的意思,枢籍也是治标不治本,不过一时权宜,将来考品之制整个要大改,虽不知究竟变成如何,总之必定比现在难。所以呀,你若有心考品,我劝你越快越好,若不抓个尾巴尖,说不准将来便没机会了。”
秋往事狐疑地瞟着她道:“你一个劲儿要我考品,可是为叫我们买你房子落籍?”
卫暄眉眼弯弯地笑道:“姑娘多心了,我买此处宅子自有皇上掏钱,又不等银子用,何必急着卖房。何况不怕你恼,你们身上只五百两银子,便买我那屋子也是不够,只能先租着,枢籍的事还是得寻枢院着落。我是瞧着你们姐妹颇觉投缘,若能留在风都,我也多两个朋友。入品风枢近年良莠不齐,大多无所适事白领俸禄,已成朝庭一大负累,改制是迟早的事,你开口便要考三品,想必本事不小,若回头被新制卡着,岂不可惜。”
秋随风也劝道:“卫姑娘说得在理,你不是嚷着不想回山,要踏遍九洲么?如今爹娘找不见,东西又贵成这样,咱们不赚些钱如何过日子?我看诊所得到底有限,你若得个品,每年白拿几百两俸禄,岂不是好?”
秋往事仍是不甚情愿地皱着眉道:“可原本年末就有考品,我挂名落籍却需半年,这一错过,便又要多等一年,咱们那点银子,连吃带住地都不知够不够。”
卫暄插道:“落籍倒未必定需半年。”
秋往事眨着眼,忽裂嘴笑道:“你的宅子肯便宜卖了?”
卫暄笑嘻嘻道:“我先前说了,律无完律,什么规矩都有空子可钻。我哥大小是个官,有的是法子可想,不如等他出宫,我领你们见他。”
秋往事正欲同秋随风商议,却听身后有人道:“要带谁来见我?”
这声音清亮中略带沙哑,听来如沐春风,煞是怡人。秋往事忙转头看去,顿时眼中一亮,但见来人风神俊秀,姿容如玉,五官精细不输女子,可棱角挺括,又绝无阴柔之像,赏心悦目处较之王宿犹甚。她低呼一声,拽拽秋随风道:“姐姐姐姐,你看风都男子一个比一个好看,怪不得娘总惦记着风都呢。”
秋随风却似听而不闻,反甩开她向前走去,一面道:“这位姑娘,可是身体不好?”
秋往事这才注意到那男子身边还有一名女子,身材高挑,面容清丽,肤色甚白,神情虽柔婉,眉目间却隐有英气,殊非弱质之流。她一应服色虽皆与风人无异,腕上花金马蹄镯却刻着释教加佑符文,显然出自释卢。卫暄惊喜地低呼一声奔上前道:“哥,你怎这么早就出来了?这位姐姐就是嫂子吧?真漂亮。卫暄见过嫂子。”
男子匆匆冲她一笑,抬手示意她稍候,眼睛却只盯着秋随风,问道:“这位姑娘是医士?”
女子同卫暄见过礼,也笑道:“我这两日又吃又补,已是壮了许多,仍然叫你一眼看出来,姑娘眼力当真令人佩服。”
秋随风听她承认,神情更认真起来,说道:“姑娘肤白而色淡,声清而音薄,似有水火不济之像,虽未成大害,却不可大意。不知可否冒昧借灵枢一观?”
秋往事在一边道:“姐姐,错啦,这是火火堡的大小姐,没有灵枢的。”
秋随风微微一怔,也旋即省起这男子既是卫暄的哥哥,女子便自然该是火火堡大小姐火火寿。
男子也微微一笑,揽过卫暄,欠身道:“在下卫昭,阿暄是舍妹,这位确是火火寿姑娘。”
卫暄撅着嘴道:“哥,我们都一年多不见了,你一回来就盯着人家,同我连个招呼都不打。”
卫昭安抚地搭着她肩头,笑道:“当日是谁死活不肯随我去释卢,那时怎不怕见不着我?”
秋随风歉然道:“对不住,是我太过唐突,忘了场合。”
卫暄忙道:“没的事,我说笑呢。嫂子身体不好?哥,可是你欺负人家?”
火火寿被她口口声声叫着嫂子,虽微有些赧然,倒也不见不自在,笑道:“我出生时早产,从小便爱生病,曾在须弥山碰上个风人大夫得过一副方子,几乎便好了,只是近年又重犯,并无当年厉害,也无甚大碍。只是你哥先前听说有个名医在风都开了馆,便非要拉我去瞧瞧,倒是一出来便碰上你们。”
秋随风眼中一亮,问道:“你们是去守命医馆?”
卫昭点头道:“姑娘精通医术,可与守命先生相识?”
秋随风喜滋滋道:“正想去拜访请教。大小姐要去求医,正是来对了,这会儿琅州王……”
秋往事忙拉住她小声道:“嘘,姐姐,人家是偷藏在这儿,不能往外说的。回头她被抓回琅州嫁人,你就见不着了。”
秋随风反应过来,忙掩着嘴“唔”了一声,正想圆话,卫暄却道:“说的可是琅州王落?不用藏,她如今也在守命医馆,全风都城都知道。”
秋往事吃了一惊,讶道:“啥?谁同你们说的?”
卫暄笑道:“她有个大嘴巴弟弟,与我是鸿鹄馆同窗,第一日认识便告诉我了。每回同人说皆神神秘秘地叮嘱不可外传,其实哪用旁人传,他自己便已传得满城皆知了。”
秋往事一击掌道:“果然,我们才同他见过一面,便什么都听他说了,这秘密能守得住才怪!”
秋随风倒有些担心,问道:“这还不传到王家耳朵里去么?”
卫暄挥挥手道:“放心吧,王家遍地有药铺,消息灵通得很,想必早已知道了。只是这事既已传开,赵家自也清楚,王家哪还好意思硬凑。落姐姐别地不去,专跑来风都,本就存的这心思,不然莫非还指望王宿替她守密。哼,落姐姐那么漂亮,人又好,医术又高,赵翊那毛虫眉青虫眼哪里高攀得上。”
秋往事顺口道:“早听说琅州王落是大美人,比你哥哥还漂亮么?”
卫暄趴在卫昭肩头“吃吃”地笑起来,冲他促狭地挤挤眼道:“美人哥哥,你觉得呢?”
卫昭倒不甚介意,笑道:“王落医术远较容貌出名,我若有一日能名显天下,也自该是因建功立业,比那些做什么。既然两位姑娘也是去守命医馆,咱们倒正好同路。只是这宅子可便是你挑的?既然到了门口,便先进去瞧瞧,两位姑娘稍候可好?”
卫暄摆手道:“先不忙看,叫他知道是皇上出钱,价便压不下来啦。咱们先去医馆,宅子在我身上,你只管放心。”
秋随风早已迫不及待,虽不识路,也先往城东行去,一面拉着火火寿细细询问病况。秋往事等随后跟着,卫昭望向卫暄道:“闹了半天,还未说你同两位姑娘如何认识?”
卫暄拍额道:“啊,险些忘了,她们想买咱家房子。”
秋往事插道:“我们不是想买你家房子,是想买顾家大宅,只是一时没钱罢了,迟早是要买的。”
卫昭笑道:“姑娘好志气,虽说风都米贵,立足不易,可若有真本事,来银子倒也比别处快。我买这宅子也只做个门面,多半是空着,待姑娘攒够了钱,我便宜卖给姑娘。”
卫暄挽着他胳膊道:“她们赚银子的第一步,还要指望哥哥呢。”
卫昭悠悠笑道:“你这丫头又给人出什么鬼主意了?”
卫暄指指秋往事道:“她要考品,却未落籍,想赶今年那场,瞧瞧哥哥可有什么门路?”
卫昭斜觑着她道:“你整日不学些好,就想着寻歪门邪路。”
卫暄笑嘻嘻道:“这怎叫歪门邪路,咱们钻空子,是逼朝廷把律改好,这不是你说的么。喏,我都想好了,鸿鹄馆每年可给十名学生自颁品级,只要让她进了鸿鹄馆,后头我来想办法。哥你每年能荐两人入鸿鹄馆,今年荐了一个我,还有一个便留给她吧。”
卫昭讶异地瞟秋往事一眼,说道:“鸿鹄馆自颁只有四品以上,她看去不是名门高院出身,师承是谁?如此能耐?”
秋往事听得他议论,便道:“我是天枢,之前见过几位司院都说我足可过三品了。”
卫昭一惊,细细打量两眼,问道:“姑娘修的自在法?”见秋往事点头,又道,“既是天枢,还用落什么籍,连日子都不必等,拿着天枢凭去九大枢院或官枢堂,随时皆可单独设考。”
秋往事扁扁嘴道:“之前也有人这么说,可我没有天枢凭。”
卫昭讶道:“没有?那谁说你是天枢?”
秋往事道:“这何用说,枢觉一开,自己自然便知。”
卫昭疑道:“可若未去官枢堂寻入微士看过,你如何知道自己该练哪一法?”
秋往事颇为得意地扬着头道:“我爹让我随便挑一门喜欢的,我便挑了自在法,练出来便是天枢。”
卫昭甚觉讶异,忍不住摇头笑道:“你爹未免太过乱来,好在恰好碰上,也真是天生之材了。天枢只在枢觉未开时可辨,其后除进境较快外并无不同之处,因此当时未办天枢凭,如今也无法补办,倒是可惜了。不过你既有三品之能,无论如何总不会叫规矩埋没,我今年已荐了另一人,不能再荐你,不过倒也不是无法可想。白玄易大师如今正在风都,过几日便开讲学,我安排你进天姓阁见他一面,刚好你也修自在法,若他瞧得上你,莫说鸿鹄馆,就是直接授品也不难。”
秋往事顿时来了兴致,拍手道:“我本也寻了人带我进天姓阁,若再有卫大人引荐,自是再好不过。”
守命医馆说是东城,实则便挨着中央一隅,附近鸿鹄馆天姓阁等名所林立,正是天下文物风华之所聚。秋往事一路拉着卫暄蹦蹦跳跳走着,虽不时东摸西看,也早跑到了秋随风等前头。又过一个路口,卫暄指着前头一座青砖院落道:“喏,那就是守命医管了。”秋往事正欲过去,却忽见边上一间铺子上悬着块“琴剑斋”的匾额,顿时来了劲,虽见关着门,仍是兴冲冲道:“可是卖兵器的?咱们先瞧瞧去!”
奔到跟前,门上铁锁忽“喀”一声跳开,门也开出一道缝。卫暄吓了一跳,未及反应,已被秋往事一把拉了进去,门在身后迅速阖上,还听得外头铁锁也又“喀”一声扣好。她定了定神,拍拍胸口道:“你怎就这么进来了!”回身望着背后闭合如初的大门,叹道,“你这锁开得真利落,我们馆里风院修自在法那些我瞧一个都比不上,天枢可真不是吹的。”
“咱们就瞧瞧,又不白拿,什么要紧,谁让他大白天的不开门。”秋往事一面说,一面四下逛着。这铺面外头看去虽小,里头却意外宽敞,中央竟还开了一方小小天井,因此虽门窗紧闭也甚是亮堂。四围却只稀稀拉拉列着几架立橱,上头各色器物摆得甚杂,自笔墨瓶罐衣裙首饰至一应皮铁木石物事皆有,只唯独不见琴剑。她草草扫了一眼便失望地抱怨道:“什么琴剑斋,一口剑都不见,我还想瞧瞧京城卖的凤翎长什么模样呢。怪道不开门,这都卖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想必是无人光顾,就要……”话未说完,忽自架上取下一柄形似短锄之物,拿在手上摆弄着,讶道:“哎,这可是只药锄?做得真精巧,锄缘一面开刃,一面开齿,又可做刀又可做锯,柄尾还有个钩爪,一件能做好多件用呢。姐姐一定喜欢!”
卫暄笑眯眯接过小锄,不知怎地一捣鼓,却将锄头扳直了过来,拿在手中比划着道:“还不止呢,你瞧这又成了个铲子。柄上的钩爪能拉出来,后头连着绳子,最多能装十八尺。还有爪上的这一个大趾,也是开了刃的,平时拿藤管套着,□□便是把小镰刀。倒不是专为采药做的,但凡上山带一个在身上都错不了,好些工匠也喜欢。”
秋往事听得双眼发亮,连连点头道:“这个好这个好,卖多少钱一个?”
卫暄歪着脑袋道:“价钱嘛,普通下火粗钢料配沙木柄一指麻绳便宜得很,三钱银子便够,只是不大扛用,拿着心里没底,我瞧不如不要。好些的上火钢料配羚角柄牛筋绳卖一两银,够扎实,价也公道,卖得最多的便是这款。还有更好的白钢料花钢料云木柄冰牙柄虎筋绳羽筋绳,以至牛毛料碧落柄碧落丝,再加上雕花镶嵌,那便三两五两十两没个底了。”
秋往事听得连连吸气,咋舌道:“五两十两的当真有人买?好到天上去也不过一把锄头罢了,买回去也不过刨土,这能刨得下去手么!好在这铺子快倒了,东西堆着也是堆着,不如便宜卖。回头寻老板讲讲价,用三钱买把一两的想来不难。”
卫暄“吃吃”笑道:“怕是有点难。”
秋往事不服气地瞟她一眼,瞧着她忍俊不禁的模样,忽想起她对这锄子如数家珍般的熟悉,心下一动,恍然大悟道:“这铺子该不是你……”
卫暄已是笑弯了腰,自袖中掏出一串锁匙在她面前晃荡着,说道:“你说要逛这铺子,我本打算帮你开门,谁知你自己便跑进来啦。”
秋往事大惊,叫道:“真是你的?!”
卫暄道:“不全是我的,我只占两成,这琴剑斋中的剑便是我做的。至于琴,是归你见过的那个王宿,他也占两成。我们都是鸿鹄馆尘院的,他学制琴,我学制兵,平日练手做出来的东西扔着也是扔着,便合伙开了这铺子来卖。也不是正业,白日不常开门,多做夜市,也不是日日开,谁得闲了才过来打理打理。你没瞧见琴剑,是因我们的琴剑在风都城里也算小有名气,卖得最好,订制的单子都已排到四个月外了,见不着存货。这里放的这些,都是尘院同窗做了放到我们这儿寄卖的,别瞧东西乱,却都是新奇精巧玩意儿,别处可没得卖,很得城里名流子弟喜欢,许多人夜夜跑来等开店呢。”
秋往事睁大了眼,讶道:“你竟是学制兵的?就你能打得动铁么?”
卫暄叹口气道:“我本没想过学制兵,只是喜欢画图,摆弄些机巧玩意儿。喏,这锄子便是我闲来无事想的,起先只是画了图自己消遣,并没想要做出来,后来图稿不知怎地流到外头,被我们老大瞧见,便一个劲儿拉我进鸿鹄馆,恰巧哥哥升了官手里有名额,便把我荐进来了。原本我是想进奇玩堂,被老大一通游说,稀里糊涂就进了百兵堂。好在百兵堂也各分术业,并非人人都要打铁,我仍旧只是画图,再交到堂里铁铺做出来便是。”说着忽笑嘻嘻地拉起秋往事道,“说到这个,我还有事想请你帮忙。我最近想做一套凤翎,你是修自在法的,给我出些主意可好?”
秋往事眼中一亮,兴致勃勃道:“这有何难,我们那里铁铺做出来的凤翎又钝又重,一点不好使,我早想请人打一套合用的。”
卫暄一个劲儿点头道:“好好,我已画了些图稿,回头拿给你瞧瞧,你帮我出些点子,我做的时候也替你做一套,还有那锄子,也送你一柄,上料的不成,中料的你随便挑。”
秋往事大喜,直叹道:“你果然是有钱人,这么大的铺子,一年得赚多少,我瞧就算皇上不掏钱你也不愁买宅子。”
卫暄摇头笑道:“哪儿呀,别瞧这儿架势大,到底是闹着玩儿的,并不赚多少钱。我们在鸿鹄馆里做东西,工具虽是任使,材料却也要自己掏钱,用的又多是顶尖的好料,若没些财路,连书都念不起呢。我们又不是正经作坊,每月做不出几件东西,你别嫌卖价高,实在是这些年木石铜铁无一不涨,也不过回个本罢了。这已是我们不用租子不用上税不请工人才能给这价,不然再翻一番都不嫌多。”
秋往事讶道:“你们搭着鸿鹄馆不用税倒不奇怪,连租子都不用?这可是好地方呢,若花钱买,怕不也要上万两。”
卫暄笑道:“这便是鸿鹄馆的好处,显贵子弟多,门路多。这铺面是赵翊家的,就是要娶落姐姐那个,白给我们用,不收钱,只也让他占了一成。”
秋往事掰着手指道:“你两成,王宿两成,赵翊一成,剩下还有五成呢,是谁的?鸿鹄馆?”
卫暄摇头道:“馆里可不管这个,剩下五成都是老板的,也就是我们老大。说到他可厉害了,他是串院的,你可知是什么意思?就是水火风尘四院他不专属其一,哪儿都能去。若不是各艺皆通可没这资格,全馆也只他一个。”
秋往事讶道:“这么厉害,是什么人?十二氏的?”
卫暄摇头道:“虽也是官家的,倒并非什么名门,姓李,叫李烬之。”
秋往事心不在焉地点着头,正想再瞧瞧店内其它新鲜物事。卫暄却倒来了兴致,拉起她道:“我瞧你也不好医道,守命医馆有什么好玩,不如我领你去学馆,咱们这就把草图画出来,顺道介绍几个有趣的人给你,大家认识认识。”
秋往事讶道:“鸿鹄馆也是随便进得去的?”
卫暄道:“随便自是不能进,可有本事便能进。到了门口只消说你有什么技艺能耐,看门的自会叫相应科目的学生出来试你,只要觉得你够格便能进去,参观切磋查阅书籍皆可。你的自在法,足够进去了。”
秋往事也颇心动,想着秋随风一钻进医馆没有半日出不来,又有卫昭等相陪,想必不至出甚岔子,便应了下来,出店寻到正慢慢逛来的秋随风几人,交待一声便往鸿鹄馆而去。
鸿鹄馆就在守命医馆隔街,楼宇并不甚高,却鳞次栉比,占地极广,足跨了几个街口,一色齐齐整整的纯白木料,十分引人注目。秋往事乍见之下吃了一惊,讶道:“这全是碧落木盖的?”
卫暄笑道:“哪有这等豪奢,你且仔细看看。”
秋往事走上前去,但见围墙木柱之上纹理清晰,色泽莹润,分明便是碧落木,左瞧右瞧不得要领,正欲询问,忽瞥见一角异色,凑近一看,才见表面白色似被刮去一小块,底下却露出泛黄的木色来。她心中一动,小心地抠了抠,却刮下些细□□末,薄薄一层之下便又是淡黄木色。她大讶道:“刷上去的?这是什么漆?像真的一样,连木纹都看得出来。”
卫暄随手自墙上蹭了些粉末递到她鼻端道:“你闻闻。”
秋往事细细闻了闻,说道:“挺清香,倒不像木头,像草味。”
“说对了。”卫暄道,“这不是漆,是一种草浆,叫做无相草。你在须弥山或许不多见,中洲一带遍地都是,极常见的。”
秋往事奇道:“长什么样?我一路过来,怎不记得见过白色的草?”
“那是你没路过碧落林。”卫暄笑道,“这草之所以叫无相草,便因为会变色,种在什么东西边上便长成什么颜色,色泽质地无一不似,惟妙惟肖的。几年前有人找到个法子,发现若采来碾成草浆,涂在什么地方,也就变成什么颜色,那时候拿种特制的胶一刷,便能定了色,结成薄薄一张软膜,小心揭下来趁着还未干时便可爱贴哪儿贴哪儿啦。刚出来时大伙儿都爱用,时兴过一阵,还生出许多技巧,做得越来越精细,覆面一贴,真伪难辨。后来却被用于造假,譬如将普通木头贴成碧落木啦,将铜铁贴成金银啦,将鱼目贴成珍珠啦,甚至将腐肉贴成鲜肉的都有,不知多少人上过当。那会儿市集上卖东西的摊子边都摆一把小刀,让人随时刮材料看真假。最后着实闹得厉害了,官府都插了手,狠狠抓过一阵,加上大家也警觉了,不易上当,渐渐地才偃旗息鼓。只是如今一提无相草便想起造假,再也无人拿来做装饰啦。”
秋往事讶道:“那怎地鸿鹄馆还用,岂不失身份?”
“自是有缘故的。”卫暄道,“最早想出无相草覆面法子的人,叫做高旭,当时正是鸿鹄馆的馆生,最初凭着替人贴覆面赚了许多钱,一时风光无限,还未结业便出馆自做营生去了。可后来渐渐许多人学得了法子,甚至还诸多改良,价钱也是一日比一日低。高旭生意越做越清淡,加之当日气盛之时行事张狂,得罪不少人,几乎在风都城站不住脚,一急之下便动了歪脑筋,后来几乎波及半个风境的覆面作假,最初便是他搞出来的。事情闹大后官府追查祸首,他走投无路跑回去找上当日教他的先生,鸿鹄馆也碍于声名,起初还想替他遮掩,后来被杨夫人揭出来,不仅高旭身败名裂下了狱,学馆也闹得灰头土脸,大失人望,当时的司辅楚措也因此去职。此后屋宇围墙便一律改贴无相覆面,也是警示后人引以为戒,勿忘前耻之意。"
秋往事听得津津有味,追问道:“杨夫人是谁,这么厉害,敢同鸿鹄馆对着干?可惜只撤了个司辅,该把司馆也撤了才好。”
卫暄掩着嘴笑道:“你这么高兴做什么,司馆可是你景仰的白玄易白碧落呢。”
秋往事吓了一跳,讶道:“白碧落?怎会是他?他是枢教上三翕啊,怎跑来做了教书先生。”
卫暄笑道:“鸿鹄馆司馆不问出身,官员可做,枢士可做,平民百姓也可做。不过说白碧落是司馆其实也不确,他是代司馆,只挂个名,三两年也未必露一回面,我入馆以来还未见过他呢,平日管事的就是司辅。至于真正的司馆,同钧枢之位一样,自上一任走了之后,便一直空着,再未授人。”
秋往事心下一动,问道:“能同叶无声一个待遇,莫不是骆沉书?”
“就是她了。”卫暄点头,眼中闪着光,颇有倾慕之色,“进了鸿鹄馆,《九洲方舆志》是人人都要学的,我主学的器物卷,里头不仅记载详细,包罗万象,且形制、材料、制法、诀窍,样样完备,还细加点评,时有奇思妙想。有些地方虽瞧得出她未必长于制物,却偏能触类旁通,别开生面,足见聪慧颖悟,才学惊人。只可惜我来得太晚,没能见上她。当年她与叶公双双留书遁世,听说鸿鹄馆乱成一团,没个人做主,恰好白碧落在馆中讲学,以他威望之高,自便出来稳住局面。后来皇上下旨原位空悬等人回来,大家皆觉她这一走鸿鹄馆便似跌了一档,合计来合计去,便央白碧落挂了代司馆的名,也算贴些金。”
秋往事点头道:“那便难怪了。”
卫暄接着道:“至于杨夫人,也是风都城里的名人,叫做杨棹雪,是凤陵杨家的人,守命先生的女儿,当朝顾执令的夫人,这身份这背景,能不厉害嘛。她年轻时在北边闯荡,是有名的女侠,和北境名将裴将军卢将军都是生死之交,还一起打过狐子,听说在燎邦也大名鼎鼎呢。后来嫁了顾大人一起到了风都,原本是改做贤妻良母,鲜少出手的了,不过那回的覆面造假,因用的无相草浆,闹得大家都管假货叫做无相货,还有把卖假货的叫做无相士的。杨夫人是修无相法的,怒高旭坏了‘无相’二字名声,这才出手教训了。”
秋往事喜滋滋道:“守命先生的女儿,那想必有机会见到。我还未斗过无相法呢,正好领教。”
卫暄笑道:“她还兼奇正,我见过她指点赵翊,一只手便耍得他团团转呢。”
秋往事大喜道:“正好正好。”
卫暄拉起她道:“走吧,先让你瞧瞧那个团团转的。”
两人顺墙而行,走了一程便见围墙豁开一段口子,瞧瞧位置应当恰是正门处,却又偏空荡荡的并无门亭门板,只光秃秃地拦着一道石坎。石坎却又异乎寻常地足有半人多高,上刻着四个大字:“无才者止”。坎后立着名年轻男子,着门仪服色。卫暄显然同他颇为熟稔,笑呵呵道:“柳云,今日带了个访客来。”
柳云打量秋往事一眼,懒洋洋道:“就你卫暄事多,成日带这个带那个。一句话,老规矩。”
“省得省得。”卫暄点头,“她修自在法的,你叫阿雏出来吧。”
柳云瞟她一眼,促狭笑道:“自在法,怎不叫赵翊,可是怕他存心放水被逮着了受罚?”
卫暄飞红了脸,啐道:“胡扯什么,是嫌他功夫差!”
柳云大笑起来,说了句:“等着。”便扬长而去。
秋往事正探头探脑地向内张望,却见前头柳云已领了个人回来。卫暄颇觉讶异,嘀咕道:“这么快。”忽似怔了怔,叫道,“老大,怎的是你?”
来人看去比卫暄长几岁,身材颀长,眉疏目朗,面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淡淡扫一眼秋往事道:“恰好路过,听说有访客,这一场,我来试吧。”
秋往事听卫暄叫他老大,便知是先前提起的李烬之,想他既是馆中唯一的串院学生,想必很有几分能耐,顿时来了兴致,拍掌道:“好好,就你。”语声未落,袖中三枚凤翎已飞了出去,快得几乎目不能见,一枚取肩,一枚取肋,另一枚则绕到背后取膝弯,剩余六枚凤翎亦虚悬袖中,蓄势待发,满拟一招间便要他无还手之力。
李烬之眼中似倏然闪过一道亮光,却忽地转过身,也不管背后那枚凤翎已刺到膝前,抬步便走,一面道:“够格了,进来吧。”
秋往事吓了一跳,枢力猛地一收,扯着三枚凤翎皆偏开方向,擦着他衣边“嗤嗤”飞过,见总算不曾伤着他,才松了口气,叫道:“喂,你莫不是不会武?那跑出来充什么行家!”
卫暄也抚着胸口道:“老大你怎躲都不躲,吓死我了。”
唯有柳云鼓着掌道:“好胆识!”
李烬之冲他点点头,笑道:“人我带进去了,不嫌我放水吧?”
柳云尚未出声,秋往事已叫道:“他不嫌我嫌,我又非进不去,何必要人放水!”
李烬之回头望着她,说道:“你既是天枢,想入学也不过开个口,哪里还在乎一道门。”
秋往事怔了怔,瞟一眼卫暄,想她尚无机会与李烬之交谈,旋即明白过来,点头道:“唔,原来是修入微法的。”
卫暄笑道:“不错,他虽一直没考品,可馆里修入微法的怕还没一个比得过他。你成不成,他瞧一眼便知道了,何用动手。”
秋往事一听,忙问:“为何没考品,莫非你也无籍?”
卫暄道:“他虽不是本地人,可入馆两年多了,早有枢籍,只是他嫌考品尽是花把势,没劲,不乐意去罢了。”
秋往事咋舌道:“年年白领银子还有人不要的,真是官家子,不愁饭吃。”
卫暄掩嘴笑道:“他又不买凤影宅,平日吃穿花度又有几多,我们那铺子也便足够了。”
秋往事斜眼觑着李烬之,嘟囔道:“焉知不是怕考不过穿了牛皮。”
卫暄笑道:“我们可都是见识过的,好比刚才,他说是路过,其实只怕是远远发觉门口有个枢力出众的,这才特地过来,老大,可是?”
秋往事颇不服气,说道:“还不是要我出手才瞧得出是天枢。”
李烬之瞟她一眼,悠悠然道:“你枢力之纯,确实出类拔萃,入微法但修过一年两年,也看得出不是凡品。初时我还道哪家高手来了,只是功力深浅却又不相匹配,若只是天赋过人,却不能善用,也不过是白白糟蹋,因此自然要瞧过出手才知真章。”
秋往事道:“出手只这一眼便瞧出来了?”
李烬之道指指秋往事袖口道:“自在士身上多半都带九枚凤翎,可真能同时用的,不必说鸿鹄馆,便风都城内也数不出几个。旁人带九枚,是凤翎轻巧,容易损坏丢失,因此需多带备用。你的已十分陈旧,磨得比寻常尺寸小了一圈,只怕从小就用,却仍是完完整整的同一套,毫无缺损,可知你操控十分精当,从未失手碰撞硬物或是收不回来。一套凤翎用上十来年从未补换的,除了白碧落我尚未见过第二个。”顿一顿又道,“何况先前出手,速度取准与灵巧皆已是上品,却尚不是你的全力,若再打磨打磨,确实不可限量。”
秋往事听他语气虽淡,言辞间却褒奖甚高,早已没了脾气,讪讪笑道:“这倒是过奖了,我并未留手。”
“这便是你尚需打磨处了。”李烬之道,“若真是全力,如何能说收就收?你不止于此,只不过未曾触过界限,自己也心中没底,尚未放开罢了。”
秋往事一怔,低头思索起来。卫暄笑道:“老大你也够大胆,她自己都不知,你便这么清楚,就不怕她失了手?”
李烬之微微笑道:“她的凤翎一干二净,从未沾血,不必说人,连牲畜也未伤过,莫看出手凌厉,其实哪有这份狠劲,自然留有余地。”
秋往事听他句句皆准,也颇服气,便道:“只一眼能瞧出这许多名堂,你也确实有些本事,今日罢了,改天再好好讨教。”
卫暄笑道:“好呀,老大,我还没瞧你和人动过手呢,改日也露两招,免得那帮选生整日嚷什么‘入微法,入味法,功夫全在舌头上。’”
秋往事好奇道:“选生是什么?”
卫暄道:“入鸿鹄馆,大致有两种途径,你知道吧?”
秋往事摇头道:“我只知一种,乡县学馆一层层往上考喽,另一种是什么?”旋即又道,“唔,是了,刚才说起你哥能荐人进去,想必当官的都成?我明白了,选生便是底下学馆选上来的,剩下便是你们这些荐来的。”
“是了。”卫暄点头道,“我们这样的便叫做荐生,选生总觉我们是仗着家世,没真本事,不顺眼得很。”
秋往事似是颇有同感,不住点头道:“那确实挺不顺眼。”
卫暄嗔道:“我们也一般要层层挑选,年年成绩皆直接报上朝廷,低过鹤等的举荐人便要被叫去问话,且比他们麻烦呢。学银也是举荐人出,不似他们是官出。”
李烬之忽道:“你且别瞧不上荐生,我手里亦有个名额,你若有兴趣便给了你,如何?”
卫暄眼中一亮,拍掌道:“是了,我都忘了,串院生也是能荐人的。”说着凑到他耳边道,“老大,我把她拉来,就是想给你瞧的,怎样,是鸿鹄馆的料子吧?”
“鸿鹄馆?”李烬之微微一笑,摇头道,“她不是鸿鹄馆的料,她是天姓阁的料。”
卫暄吓了一跳,低呼一声,回头又仔仔细细打量秋往事两眼,问道:“当真?有这么厉害?”
李烬之目光灼灼地盯着秋往事,似是大有兴味,微微笑道:“我不会走眼,此人百年难遇,不要说普通人,便寻常天枢与她相比,也根本不值一提。”
卫暄瞪大了眼,掩嘴呼道:“天,那我可是撞到宝了,还从没听你如此夸过人呢。”
秋往事正同柳云搭话,听她一惊一乍,转身问道:“怎了?”
“夸你呢。”卫暄笑道,“说你将来能进天姓阁,若真进去了,可别忘了我。”
秋往事顿时眼中发亮,问道:“天姓阁年俸多少?能比出云士多么?”
卫暄吃吃笑道:“天姓阁都进了,还愁什么银子,随你看上哪座凤影宅,只要开句口,大把人捧着房契递到你跟前。”
秋往事忙问:“如何才能进得去?”
“这倒真问住我了。”卫暄道,“这等事我是想也未想过,便也从没打听过。总之最快的路子大家都知道,便是逐日节上连赢三回,再得半数阁郞同意。只是逐日节上竞技的本都已是天下顶尖的高手,能上得一回风都逐日台都已足可光耀门庭,若是胜了,那就是天下第一,树大招风,所有人都盯着,谁不想压过你去,要连赢三回,真是谈何容易,中间断得那么一次,可就不算啦。”
“三回?”秋往事叫道,“逐日节三年才一次,连赢三回,不就是六年?六年还是最快的路子?”忽又顿了顿,说道,“不对啊,那个好有名的琴师风有瑕不就是由逐日节进的天姓阁,她十四岁就进去了,若依你这说法,岂不是八岁就开始天下第一?”
“可不就是八岁。”卫暄合着掌,满面仰慕之色,“我算是听着她的琴同她一起大的,她头一回来逐日节我便去瞧了。那一年各地琴师来的有二十二个,自然都是各地有名号的,所谓琴出少年竹出白头,因此里头十来岁的倒也有三四成,不稀奇,可不足十岁而能来逐日节的,便难得一见了。加上她又连赢两轮,入了决胜,却又竟是个盲女,所以那年去观赛的比往年都多,十之八九都是冲着她。一张临台的凤席券,卖到整三两银子,那会儿的银子可不比现在,还值钱呢,若折一折,怕不得顶今日的六七两。我那年也才七岁,原本不懂得听什么琴啊竹的,只是听说有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厉害小琴师,便也吵着要去。场席是压根不必指望,连街席都挤得没处落脚,许多人便攀到附近屋宅顶上去,那些屋主才精明了,见这势头,索性将自家屋顶也拿来卖钱,交了钱才让上,位置略好些的也要二三钱银子呢,如今已成惯例的瓦席,便是那一年开始卖的,连那一带的屋价都升了许多。”
秋往事奇道:“真有那么好听?她就算从娘胎里开始练琴,这么几年功夫便真的天下第一了?可是大家瞧她年纪小让着她?”
卫暄正歪着头思忖,李烬之插道:“起初两回,多少与此有关,其余琴师虽不会让她,可几位评判惜其年幼,另眼相看总是有的。她又乖巧,生得也可爱,围观百姓都喜欢她,一上台便铺天盖地喝起彩来,也难免有所影响。”
卫暄点头道:“我听馆里琴师也说过,她头一回算是运道好,第二回也尚有争议,可到了第三回,便真叫人心服口服了,如今更是超迈群伦,当年点她头名的几位评判,初时还受过人议论,如今都十分扬眉吐气呢。”
秋往事转着眼珠道:“我在自在士中,也算十分年少啊,我若参赛,或许评判也惜我年幼,轻轻松松让我赢了呢?”随即又泄气地摇摇头道,“罢了罢了,再轻松也要六年,我还是先考品去。”
卫暄失笑道:“年纪小再如何占便宜,也终究要有真本事。风有瑕的琴啊,真叫有滋味,我那年才七岁,懂得个什么,可照样一听就入了迷。其实若论技巧,即便今日她也未必就认第一,只是好在用情,她瞧不见,本就是以音观世,琴音之中真是广含天地,阔大处绚烂,细微处灵动,听一回便知道,她心里的世界啊,怕比咱们这些看得见的还美妙丰富得多呢。我每回听她的琴,都恨不得把眼睛挖出来给她,真想让她瞧瞧这天地是什么模样。”
秋往事听得眼中发亮,说道:“让她修自在法啊,用枢力摸出来的世界,也与眼中看到的不同,可有意思了。”
卫暄笑道:“这自是该修入微法,哪有修自在法的,她就修过些入微法,因此行动无碍,不细瞧也瞧不出眼盲。”
秋往事扭过头,轻嗤道:“入微法傻乎乎的,只能看不能动,哪比得了自在法的随心如意,无拘无碍。”
卫暄掩着嘴直笑,冲李烬之挤挤眼道:“老大,说你傻呢。”
秋往事这才想起他修的便是入微法,顿时脸红,干咳两声,扯开话头道:“是了,我昨日进城碰上一人,说是风有瑕的哥哥,答应带我们听琴呢,你可要一起去?”
卫暄忙点头道:“还有这等好事?莫不是私下小会,面对面地拉?去去,当然去,你可一定帮我说说!唔,最好能再多带一个,你也认得的,就是那个大嘴巴王宿。”
秋往事笑道:“是了,他学制琴,想必喜欢这些。”
“他比我还迷呢。”卫暄道,“他便是听了风有瑕一场琴,才跑去学的制琴,那真是苦心钻研,废寝忘食,也没几年功夫,手艺已是一等的了。他手上第一把亮出名气的琴便叫碎瓦,被人买了去送给风有瑕,虽没见她用过,已是美得他做梦都笑出声了。”
秋往事讶道:“碎瓦?怎地叫这种怪名?琴音又不以响亮有力见长,这名字乍一听,还道是动地鼓呢。”
“不就是前头说的瓦席的典故。”卫暄道,“风有瑕最后一场逐日节决胜,逐日台周围百丈内的屋顶全挤满了人,将瓦片都踩碎了,散场之后满地碎瓦,天姓阁将这些碎片收了去,专门在阁内为她铺了一条道,方便她平日不用入微法也可无碍行走。之后豪门大户请她拉琴,为示尊重,便也在家里铺上碎瓦道,久而久之,又成了时兴,自在道尚且工本太高,不是哪家都铺得起,这个却便宜,于是家家户户,也不管请不请得到她,全都爱铺条碎瓦道,改日我领你四处串串门,便看见了。虽然后来有别的琴师为炫耀自己受人喜爱不下于她,拉琴之时专门雇人上周围屋顶,故意踩碎瓦片,可提到碎瓦琴师,大家想到的终究只有风有瑕,旁人再怎样也学不来。”一时说得兴起,便拉起秋往事道,“哎,咱们这就去找她哥哥可好,说定了我才踏实。”
秋往事道:“我先前瞧见他干活呢,怕是不得闲,约了晚上见的,迟些一块儿去便是。”
卫暄似有些失望,旋即又高兴起来,蹦跳着拉她往里走,一面道:“也好,先给你办了入学,再叫上阿宿一块儿去。只是得悄悄的,知道的人多了便糟了。”
秋往事一面随她进去,一面却道:“入学?我没要入学啊。”
卫暄停下脚步,转过头讶道:“方才不是说让老大荐你?你不是要考品?入了学有机会直接授品的。”
秋往事道:“你哥不是说安排我见白碧落,他就能授我品,还入什么学。”
卫暄不由笑道:“哪有这等好事,白碧落虽有这资格,却还从未给人直接授过品,要入他眼,谈何容易呢。”
李烬之慢悠悠跟上来道:“这倒不必怀疑,白碧落见了她,必定授品。”
秋往事眉开眼笑,不住点头道:“入微法的眼光,错不了错不了。”
李烬之又道:“只是以你资质,一心只盯着入品,未免屈才了。”
秋往事微微皱眉道:“品不品的,我本也不在乎,可谁知风都东西贵成这样,只能先寻些现成银子再说。本来有机会入鸿鹄馆,自是好的,可我要买屋子,还要养姐姐,怕是没功夫念书,得寻差事赚银子去。”
卫暄讶道:“你姐姐瞧着医术很好,若能在守命医馆谋个职,养你也不成问题,何用你养。”
秋往事挥挥手,似是懊恼,语气却颇轻快,说道:“你不知道,我姐姐只管医人,不管算账的,说一句买不起药,立刻就送你,多少银子都被她送出去了,我不养她,早饿死了。”
卫暄惋惜地望着她,说道:“你真的非买那大宅不可?若不买那个,平日吃穿用度始终有限,一面上学一面也赚得出来。你去外头任是做什么差事,没有十年八载,怕是也赚不出一幢凤影宅。”
秋往事颇不服气,正要开口,李烬之却道:“你若想赚钱,更该入学馆。”
秋往事讶道:“学馆里还能赚钱?”连卫暄也有些奇怪地望着他。
李烬之微微一笑,说道:“你只要跟着我,三年之内,我保你住凤影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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