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光院的火肆虐半日后终于在院外兵士和院中枢士的合力扑救下熄灭。卫昭即除,剩下的发展便顺理成章。他手下人马失了主人,逃的逃,散的散,走不了的纷纷动用门路另投新主,小部分无可开脱的党魁也迅速落网。一手遮天把持朝政十余年的卫昭一党几乎在转眼间便分崩离析,不复存在。
勤王兵马几乎未遇任何阻拦便夺回了城中各处要所,原本以为难免恶战一场的宫中禁军也二话不说缴了械,永安动乱就此平定,与开始时的满城风雨相比,收尾简直轻描淡写得不像话。
江栾受惊过度,据说不宜移动,便留在劫后余生的明光院内就地休养。江一望与江染便顺理成章接管朝政,打点大乱初定后的一切。虽说朝廷秩序一时尚未恢复,亦可料想余波将绵延深远,可民间倒是先于官府安定下来。卫昭已死的消息一出,才不过半日光景,城中便由死气沉沉恢复了盎然生机,甚至已有人敲锣打鼓地庆祝起来。除了争相传告,额手相庆,百姓们谈论最多的便是朝廷今后由谁执掌,临风公主亲善、容王雄略、扶风公主英锐,皆颇得人好感,众人窃窃议论间倒似颇难取舍。于是又有人怀念起已逝的永宁太子来,论名正言顺、论文韬武略、论人心所向,他皆是最优人选,他若登位,另三人也皆支持,便也不必有此刻蒙昧不明之局。至于明明仍在位上的江栾,倒似遭人遗忘,无人提起。
一切皆在有条不紊地回归正常,唯一叫人有些看不懂的是,秋往事身为亲手诛杀卫昭的功臣,却并未参与善后,将城中政务尽皆甩给江染同江一望,不闻不问,她则连同带来的五百人留在明光院,说是守护皇上,似对朝廷今后走向毫不关心。
明光院前院已成一片焦土,众弟子闷着头在方朔望带领下清理废墟,无人吭声,一片沉重。因早有准备,火势虽说不小,造成的损失却并不算太剧。唯一烧毁的前殿也不过是供游人清心洗尘的接待之所,虽也是古迹,却比不得三大正殿的紧要。然而简居通的死却在众人心头重重压上了一块巨石。短短不到半年,明光院两大支柱相继遇害,连裘之德也在大火过后不知所踪,叫人人心上皆蒙上了一层灰暗,不知前路何方。黄昏的斜阳照在倾颓的殿宇与熏黑的土地上,泛着淡淡的金光,却殊无暖意,反而森森地一片凄冷。
未遭殃及的后院倒是空空荡荡,不见人影。司院居所内,哀哀戚戚的哭声已断断续续响了近半个时辰,终于似耗尽了力气,渐渐低微,只余有一下没一下的抽气。秋往事静静坐在窗边,双眼似是望向哭得不成人形的江栾,目光却失了焦距,似融在斜照进来的夕阳内,淡淡的了无温度。
江栾哭得昏昏沉沉,蜷在床上迷迷糊糊唤道:“卫卿,我渴了,泡杯三分翠给我。”
秋往事缓缓收回目光,起身倒了杯水走到床边,低声道:“皇上,水。”
江栾听得她的声音,似是怔了怔,一睁眼见她神情木然,又觉伤心起来,撑着床半坐起身,接过杯子,啜了一口,发觉是白水,不由皱了皱眉,想起以后身边再没有个知心意的,只觉悲从中来,抽抽噎噎道:“卫卿、卫卿你怎地就……”忽似想起什么,扯着秋往事道,“方上翕呢?方上翕在哪儿?我分明记得方上翕来救我们,为何卫卿会死?为何?”
“因为方上翕没有救他。”秋往事答道,语气平淡没有起伏。
江栾恨恨垂着床板问道:“为何不救?为何不救!朕为神子,亲口命他救人,他为何不救?!往事,你去把他找来,朕亲自问他,亲自问他!”
秋往事别开眼,不答话。
江栾催了她数回不见反应,讶异地瞟她一眼,忽似想到什么,面色一变,缩着身子向壁上一靠,颤声道:“往事,莫非你、你也想卫卿死?那李烬之都没死,你和他还有什么仇?为什么非要他死不可?是、是李烬之吩咐你的是不是?是不是!”
秋往事神色微动,望向他道:“你知道他没死?卫昭告诉你的?”
江栾神情激动,胡乱挥着双手道:“不错,他卖了卫卿!他断了我们后路!他毁了我们的海阔天空!都是他!都是他!”
秋往事面色暗沉,垂在身侧的拳悄悄握紧,紧盯着他问道:“皇上此话怎讲?”
江栾平了平气息,断断续续道:“卫卿、卫卿原本挖好了密道,要领我一块儿逃出去,从此逍遥自在,好不快活。哪知到了出口,却发觉容王领兵堵在那儿。卫卿说,知道那条密道的除了我们便只有李烬之,必是他通知了容王!我们没路走,只能又折回来。又撞上简居通被裘之德杀死,稀里糊涂被他反咬一口,被追着冲进火堆里,门口又有人射箭,往哪儿走都没路,人都死光了,卫卿也受了伤,只能坐着等死。好容易等来了方上翕,哪知,哪知……”说着猛地将手中竹杯向地下一掷,梗着脖子向外高声吼道,“来人,来人!给朕把方上翕抓来!把裘之德抓来!把李烬之抓来!把容王抓来!通通给朕抓来!害死卫卿的人,朕一个都不放过,一个都不放过!”
屋外皆是秋往事的人,哪有人应他。他扯着嗓子喊了半天也没见一个人,愈发念起卫昭的好初,不由又流下泪来,哭道:“卫卿,卫卿,你不在,就连一个忠心的都没有了。”
秋往事怔怔地出神半晌,站起身道:“皇上今日受惊了,且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
江栾一惊,忙伸手拉住她,又不知该说些什么,犹豫半晌,终于期期艾艾道:“往事,你、你莫再死心眼跟着那李烬之,他不是好人,真不是好人!卫卿就是错信了他,就这么让他害死了!”
秋往事摇摇头,说道:“卫昭不是他害死的,他是来救卫昭,又怎会害他。”
江栾悲痛地看着她,摇头道:“他骗你的,他骗你的。这小子从小就喜欢装好人骗人,我太知道了,太知道了!”
秋往事低着头,背脊挺得笔直,几乎有些僵硬,压着嗓子一字一句道:“五哥我信得过,他不会骗我。他没能救得下,那便是当真没办法。我不知中间哪里出了纰漏,但一定不是他。”
江栾痛心疾首地晃着她道:“你怎么就不开窍,这是卫卿亲口说的!”
秋往事仍是摇头,抽出手,说道:“皇上保重,我明日再来看你。”语闭不理江栾呼唤,径自离去。
李烬之趁着众人救火之时便溜进了明光院,虽挂着秋往事,奈何她身边一直有人,寻不到机会相见,只得索性去碧落林内躲着,待到天黑后,众人皆回房歇息,才悄悄出去找她。
秋往事与江栾、方朔望一起,被安排在简居通生前所居院落,那五百人则驻守在外。李烬之才一靠近便发觉秋往事不在屋内,也很快辨认出她的踪迹,追随而去,不久便发觉她竟是待在西北角的伙房内。
李烬之颇觉讶异,唯恐她胡思乱想不知做出什么事来,忙加快脚步行去。好在明光院大劫之后众人皆是身心疲惫,皆已早早歇下,并未留人巡夜,因此一路未遇阻碍,顺顺利利便到了伙房。
一进屋便见秋往事一动不动立在中间,手中的蜡烛几乎已将烧尽,一摊摊熔下的蜡堆在她手上,她也似毫无所觉。李烬之见烛火几乎已烧着她手指,忙上前劈手打落,问道:“往事,你在做什么?”
烛光一灭,屋中刷地黑了,秋往事倒似不如何惊讶,仍是怔怔站着,说道:“五哥,你来了。”
李烬之原本想了一肚子的安慰与解释,此时见到她恍恍惚惚的模样,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满心酸涩,难以压抑,无论说什么仿佛都是多余,只上前轻轻拥着她,轻声道:“往事,对不起。”
秋往事垂头抵在他肩上,静静靠着,不言不动,几乎像睡着了。李烬之愈见她安静,便愈觉心慌,拍拍她背脊,问道:“往事,你来这儿做什么?想煮东西吃?”
秋往事愣了半晌才似想起来这儿的目的,轻轻点头,说道:“卫昭明日便要散魂,我想给他做点吃的。”
李烬之点点头道:“好,想做什么,我来帮你。”
秋往事怔了片刻,忽退开两步挣出他怀抱,走到堆放食物处慌乱地翻拣起来,一面喃喃道:“我想做……我想做……”
李烬之见她手足无措,忙上前按住她道:“往事,别急,他爱吃什么?我们做给他。”
秋往事忽轻轻一颤,停下手,头低低地垂下去,哑声道:“我不知道。”
李烬之微微一怔,见她整个人缓缓跪下去,抱着头弓起腰缩成一团,带着明显的哭腔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爱吃什么。我明明和他吃过好几次饭的,可我想不起来他爱吃些什么,我想不起来……”
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她低低地呜咽着,压抑而断续,直绷得浑身颤抖也不敢放声哭出来,似是怕泪水冲淡了内疚与不甘。李烬之无言地蹲下身,将她抱在怀里,任凭苦涩的泪水濡湿衣襟,濡湿心底。
秋往事并没有哭太久,很快便轻轻推开李烬之站了起来,拭去泪道:“我下山一趟。”
李烬之察觉到她隐隐的疏离之意,虽有些发慌,却也不敢相迫太紧,柔声问道:“你想去哪儿?我陪你去。”
秋往事低着头向外走去,轻声道:“去找宣平。”
李烬之一怔,问道:“宣平?他在城内还留得住?”
秋往事道:“我派人暗中往西城那处秘宅查探过,他在那儿。”
李烬之倒未料到他还未趁乱出城,微微皱眉道:“那倒需安排他尽快出城。这会儿还乱着,未大肆搜捕,待定下来风声只有越来越紧,等大哥大军入了城更是无路可逃。只是……”他看看她苍白的面色和虚浮的脚步,担忧地道:“也不急在今晚。你太累了,无论如何先去好好睡一觉,若实在不放心,我去便是。”
秋往事一直垂着眼,摇头道:“我得亲自给他个交待。”又苦苦一笑,说道,“卫昭爱吃什么,大概也只有他知道。”
李烬之蓦然发现自进来后秋往事还从未与他对视一眼,心凉浸浸地往下沉,哑声道:“往事,你……你怪我么?”
秋往事已走到门口,闻言停下脚步,微仰起头,轻笑一声,说道:“怪你?他是我亲手射死的,我拿什么怪你。”说完便走出屋门向院外行去,并不走正门,寻了个冷僻处翻墙而出。
李烬之忙跟在身后,见她至少也未反对,略微安心,却也不敢靠得太近,只落后几步默默一路跟着。
秋往事所带五百人的马便留在山下,两人各骑了一匹,往西而去。江染与江一望显然欲以宽和手段处理此次事变,因此虽说卫昭党羽尚未尽数落网,但仍未设封禁,倒是满城张贴告示安民,鼓励他们一切照常,并尽快通知日前逃离之人回城。路上灯火通明,满是欢庆的百姓和奔走的官员,倒是方便了两人行动。只是西城向少车马,为免引人注目,两人也便弃马步行。
一路穿街过巷到了秘宅,却见冷冷清清,不仅无人放哨,连院门也半开着,被风吹得“吱吱呀呀”晃荡。穿过小院来到屋前,抬手一推门便信手而开。宣平就摊着手脚居中坐在厅内四方桌后,微仰着头,愣愣瞪着眼,听见有人进来也是全无反应,若非指尖在轻轻发颤,几乎要叫人怀疑是否还活着。
李烬之暗叹一声,反手关上屋门,唤道:“宣兄。”
宣平蓦地一震,霍然立起,无神的眼中陡然生出光来,瞪着他与秋往事,忽大吼一声,袖中翻出一柄匕首猛扑上来,叫道:“我和你们拼了!”
李烬之侧身闪过,知他必将卫昭之死算在了他们头上,忙道:“宣兄,你静一静,卫大人的仇人不是我们。”
宣平哪里听得进去,挥舞着匕首紧逼着他,状若疯狂,嘶吼道:“不是你是谁!卫大人如此信你,你为何卖他!为何卖他!我、我为何放你单独离开,我就该盯着你,趁早杀了你!”
李烬之左躲右闪,虽不虞被他刺中,只是他武艺本自不弱,此时又发了狂,一时之间倒也制他不住。屋内甚是狭小,两人追赶间“砰砰”地不住撞翻桌椅,好在此处屋宇皆经过改建,外头看去虽甚简陋,实则板材厚实,严丝合缝,门窗一闭便漏不出半丝声响,倒也不怕外间发觉。
宣平追了半晌也未碰着他分毫,心火愈烧愈旺,忽地撇下他调头往秋往事扑去。他狂乱之下全无章法,秋往事本是绝不会被刺中,却偏一动不动地站着,任匕首逼到胸前。李烬之一惊,觉出她毫无躲避之意,忙纵身上前,左手一探,跨着刀脊捏住匕首,本可顺势夺下,却因少了一指,力道有所不济,匕首一滑,反倒割伤了手指。
秋往事见到鲜血沿着他掌缘断指的伤疤处流下,心下蓦地一阵惊痛,飞快抬手往宣平腕上一劈,令匕首“当啷”坠地,一扯李烬之将他挡在身后。
宣平怔怔望着落在地上的匕首,蓦地颓然退了几步,扫一眼凌乱不堪的房间,仰头似哭似笑地说道:“好,好,我小小一个管事,怎能是李烬之和秋往事的对手。我什么都没有了,留着这条命也没本事替卫大人报仇,你们想要,就拿去吧。”
秋往事回头望向李烬之,见他点头示意无碍,才转向宣平道:“宣兄,我无意解释什么,亦无资格求你原谅。我来只是问你一句,你可想再送卫大人最后一程?”
宣平一怔,顿了片刻,警戒地问道:“什么意思?”
秋往事摊开手,掌中一块莹润洁白的灵枢,正是卫昭所有。
宣平瞪大了眼,满面不解之色,许久忽“砰”地跪倒,捂着脸哭道:“大人怎能甘心,怎能就此转世。他定是累了,什么也不想管了。罢了,罢了,他都不管,我还管些什么,你们爱如何,便如何吧。”
秋往事看着掌中灵枢也出神片刻,心下一片苦涩,眼中却干得发疼,流不出半滴泪。半晌方回过神道:“五日后便是枢元节,卫大人便要走了,你不来送么?”
宣平失魂落魄地低着头,喃喃道:“我当然来,只是你们若想从我口中问出什么,便不必枉费心思了。”
秋往事也无意解释,知他听不进,只道:“好,那你今晚便跟我走。你先安排一下,有什么人事要料理的赶紧料理,我在岫玉湖东堤南口等你。”
宣平一脸麻木,默默点了点头。
秋往事又道:“交待剩下的人都顺从些,容王要笼络人心,不会大开杀戒,除去首恶,其余人但凡别拗着来,保命总还不难。”
宣平扯扯嘴角,恍恍惚惚地轻笑道:“何用我操心,大人早已如此交待。只是原本是为你接手顺利,如今,呵呵,不知算为了什么。”
秋往事别过头,胸口起伏,抬脚便往外走,似不堪承受地想要逃开。到门口忽住了脚步,哑声问道:“是了,卫大人爱吃什么?”
宣平轻哼一声,冷笑道:“不劳费心了。卫大人爱吃的东西,这里伙房长年备着,日日夜夜都有最新鲜的,我自会带着。”
秋往事点点头,低声道:“也好。”便推门离去。
李烬之虽有些疑虑,可知她心情不好,便也一路无言,到得相约等候的堤口才道:“往事,你在这儿等着,我上去弄套兵服给宣平,免露形迹。”
秋往事却唤住他道:“不必了,我不上山。”
李烬之一怔,讶道:“不上山?那去哪儿?”
秋往事道:“须弥山。”
李烬之一惊,忙拉住她道:“你要走?!”
秋往事点头道:“我得去送姐姐,也想把卫昭埋在那儿,何小竹的灵枢赵大人先前也给我了,正好都埋在一起。几千里的路,只剩几日工夫,立刻出发也要昼夜快马才能勉强赶上,就不耽搁了。明日散魂的事我已托给方宗主,不会让人乱来。一会儿宣平拿了东西来,你带上去给他便是。”
李烬之见她去意坚决,心下发急,脱口道:“我陪你……”话未说完便知绝无可能,哑然收口。
秋往事也淡淡笑道:“五哥,别胡来。此后几日正是关键,咱们的大军随后就到,江一望的兵马想必也快了,成败在此一举,你在这档口离开,才真是把江山拱手让人了。”
李烬之哀恸地望着她,涩声道:“往事,你还是怪我。宣平那些话,你相信么?”
秋往事摇摇头,轻笑道:“五哥,我见过江栾,也见过方宗主,若要怪你,早就怪了。”
李烬之也知江栾宣平的话她不至相信,听到方宗主却是心下一紧,忙问:“往事你、你没答应方宗主什么吧?”
秋往事默然片刻,问道:“五哥,你为何不答应方宗主?”
李烬之心下一跳,上前紧紧抓着她肩膀道:“我怎能答应!他是要拆开我们俩!”
秋往事低笑一声,抬眼望着他,眼中第一次露出隐隐的不甘:“天下话颠来倒去,还不都在五哥你一张嘴。何况你不是我,你便权且应下,回头我死不认账,他又能如何?”
“岂有如此容易!”李烬之咬着牙,压抑地低吼道,“方宗主是何等人物,岂容人随意戏弄。他会提这条见,冲的不是我一人,是整个永宁一党!原本你的身份若一旦露出去,不用他逼,永宁上下十之八九便巴不得你入主枢教,做我们的铁靠山。我一旦点了这个头,就是许了他们这么做,到时你便要独力面对所有人的逼迫,没有一个人会站在你这边。若不入教,不仅你没法立足,连我都要立场尽失!江一望又怎会放过这个机会。我引他入永宁,本是险棋一步,并非没有代价,他在永宁内部确实拉起了些势力,眼下固然尚可掌控,可我但凡有半步行差踏错,就未必不会被他翻过天来!到时咱们丢了一切尚不必说,只怕你仍难逃追逼,那时便不仅是被迫入教,只怕还会成了江一望的傀儡!往事,我点个头又有何难,可我拿什么去赌都行,就是不能拿你!你到底明不明白,明不明白!”
秋往事缓缓垂下头,闭上眼,塌着肩头,看去极是疲惫,低声道:“五哥,我明白,我都明白。我明白你别无选择,我明白你仁至义尽,我明白你有不能放弃的东西,我明白任谁也没法做得更好,我明白我若对你有半分怨怼都是我不通情理。只是五哥,”她睁开眼抬头定定望着他,语声中满是苦涩,“这是你第二次,眼睁睁放任我最亲近的人死去。我知道哪次都不是你的错,哪次都没法怪你。我只是不知道,若再有第三次,我还受不受得了。”
李烬之哑口无言,不觉松开了紧紧抓着她的手,颓然垂下。
秋往事退开一步,转过身道:“五哥,别留我了。明日起城里会大肆庆祝卫昭伏诛,我若不走,还得端着笑脸去喝庆功酒,我没这本事,我笑不出来,我怕我当场杀人。自去燎邦,几个月间出了太多事,我很累了,你就让我喘口气,不然我真的撑不下去了。”她仰起头,淡漠地望着不远处明光峰上突兀矗立的千秋壁,轻声喃道,“我曾以为千秋壁上无限风光,今日才知道,待在那上头,太苦了,太难了。”
这一夜似极漫长,又似极短暂,永安城就在这一夜间改换了新天。惶乱动荡的末世之象以令人咋舌的干脆一扫而空,城门处前日还是源源外涌的人流,今日骤然转了向,墙外推推搡搡迫不及待的尽是争相回城的人群,饶是未设任何关卡凭人通行,却仍是挤得不可开交。众多携家带口挑担赶车的富户出城时走得仓惶,此时却又倍觉自己金贵起来,稍有磕碰便龇牙瞪目,似要以加倍的颐指气使来弥补先前的狼狈落魄。因此城内城外处处喧哗,倒比日前还混乱几分。
永宁兵马后续主队也在当日赶到,却似并不急着进城,只停在两三里外,帮着维持城外秩序,城内亦似无人发现这支兵马,并未见人出来安排。
卫昭的后事倒并未如众人料想般成为大肆欢腾的庆典。江一望虽想张扬其事,以表己功,却因秋往事的消失无踪生了疑忌之心,唯恐她在暗中盘算什么,因此一面加紧收纳朝中散乱势力,一面也不敢太过高调,以免触怒了她铤而走险。加之江染多少顾及江栾心情,方朔望亦坚称反对□□逝者,原本势在必行的大庆典便草草了事,只在明光院内无声无息散了魂,以皇上之名出了通历数卫昭罪大恶极的公告,余下连宴请也未开一场便偃旗息鼓。百姓皆道容王仁厚,不穷追猛打,不落井下石,希望他就此接掌朝政乃至取江栾而代之的议论亦在街头巷尾零零落落地不时冒出来。
江一望亦表现得十分积极,亲自登城宣讲抚慰民心,更奔走于各大府衙官邸,一一拜访权贵要员,大有中流砥柱、收拾江山之势。然而初时的踌躇满志却在几次走访后渐渐沉了下来,朝中官员并未如他所想般热情相待,不仅不见争先恐后的巴结讨好,反倒多带着客套疏离之感,无论如何也不似面对新掌权者应有的态度。原属卫昭的禁军等部尚可料想必是事先得了吩咐等着投靠永宁,可连江染一派与一干中立人士亦不冷不热,便不甚寻常了。江一望立刻知道出了问题,试探着上明光院去见江栾,果然在山下就被江染拦下,说是受惊过度,尚在休养,不宜见客,提及朝务安排,她也淡淡的,只说待江栾恢复再做主张。见她显然有过河拆桥之意,江一望倒也不甚意外,本也并不指望他们兄妹能如此轻易地将皇位拱手相让,好在早已连上了永宁一路,只是不见踪影的秋往事如一朵浓浓的阴云罩在心头,叫他坐立难安。
容府大队兵马尚未赶到,城内一时间既无所图,驻在城外的永宁兵马便成关键。偏偏他们按兵不动,不知是何打算。想来想去,若秋往事回到军中,以她脾性,恐怕早已挥兵入城与他清算,此时毫无动静,多半是她伤心之下甩手不理,永宁兵马无人统领,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暂留城外。虽如此料想,却也毕竟不敢孤身入军寻人谈判,不免后悔未携江未然同来。一路心思不定地回到暂时落脚的官驿,正寻思着派楚颉前去是否妥当,门外却忽报说有人求见,递上的名帖却正是永宁赵翊。江一望心下一喜,立即命人带进,自己也随后迎出,朗然笑道:“赵贤弟到了怎也不出个声,我好派人出城相迎。怠慢了,怠慢了。”
赵翊见他一副主人姿态,又如此热络,心下便有了七分底,恭恭敬敬地单膝跪下行礼道:“怎敢劳容王相迎,岂不折杀在下。”
江一望见他态度恭顺,显然亦有亲近之意,面上笑容更深,上前扶起他道:“贤弟不必拘礼,我与令尊的交情,你也是知道的。早听说赵大人公子才具出众,当日在风都便曾请他引见,可惜一直未得时机。今日终于得见,可要痛饮几杯才是。”
赵翊一面客套,一面随他进了供官员议事的内堂,彼此客气着饮过一杯茶后,便面带愁色地微微皱眉,轻叹道:“在下位卑人轻,原本不该贸然求见王爷,只是如今……唉,兵至城下,却无人主事,进退无着,唯有斗胆请王爷出面,主持大局。”
江一望故作不解道:“何谓无人主事?七妹如何说法?”
赵翊苦笑摇头,说道:“正是秋将军不在,才不得不叨扰王爷。”
江一望面露讶色,说道:“城中未见七妹,我只道她必在军中,怎么,你们也未见?”
“她不在军中。”赵翊面露无奈,“只送来封信,说是回须弥山了。”
江一望倒当真愣了愣,压抑着心头暗喜,关切问道:“怎地此时回山?莫不是打算功成身退?”
赵翊摇头道:“她信中亦未明言,只说枢元节将至,回山送姐姐转世,并未提及何时回来,因此我们……唉,也是没着落得很。”
江一望这才记起她姐姐之事,素知她对这姐姐感情甚深,加之卫昭之死多少受了刺激,凭她性子,当真可能撂下一切回去送行,当即了然地点点头道:“七妹最着紧的便是这个姐姐,当初会下山入容府也是为替她姐姐雪恨。如今姐姐既已安然转世,也算了了她的心愿。”
赵翊苦笑道:“只是我们的心愿,却不知如何了结。”
江一望问道:“她信中亦未作何交待?”
“她信写得甚草,似是仓猝决定,什么也没交待。”赵翊深深皱着眉,原本就细的双眼更是眯得只余一道缝,看去十分愁苦,“秋将军此人,英勇善战自不待言,心性亦正,也不乏胆略识见,只是有时候任性起来,唉,终究是个女人。”
江一望也沉沉叹了口气,连眼眶都微微泛红,低头道:“若五弟尚在,何至于此。”
赵翊跟着伤感一阵,振振精神,站起来郑重地躬身道:“秋将军此去不知何时才回,永安大乱初定,正是瞬息万变之时,稍有耽搁,只怕就风云变色。为今之计,只有请王爷出面,为我永宁一脉指路。”
江一望深知秋往事既去,永宁除他之外再无归属,心下大定,整个人也轻松下来,靠上椅背轻轻挥手道:“贤弟言重,若七妹不在,永宁自有令尊做主,我无功无德,岂可越俎代庖。”
赵翊摇摇头,尽力睁大眼睛诚恳地望着他道:“家父无名无分,只可为人臣,不可为人主。如今永宁殿下不在,秋将军又不理事,放眼天下,唯有王爷能光复正统,兴我永宁。在下区区小吏,岂敢独做决断,此事几位大人早已议定,临行前家父便有交待,若秋将军可辅则尽力辅之,若不可辅,便务请王爷为天下计,接我永宁大旗!”
江一望也知他今日既来,代表的自然不是自己,而是赵景升等一干重臣,却仍嫌他话说得不够明,便道:“皇上与临风公主尚在,江某岂敢擅为天下计。”
赵翊嘴角一牵,露出不以为然之色,说道:“王爷如此说,便未免有失担当了。卫昭虽除,可究其祸乱之源,本在江栾,根脉不正,何以立纲纪,安天下。我永宁一脉多年来惨淡经营,为的便是重导天下正脉。王爷素得民望,声隆威重,便殿下在,也要尊你一声大哥,担当天下,正是责无旁贷,还望王爷,当仁莫让!”
江一望听他已说到此处,再要推辞未免矫情,心下也着实已迫不及待,便面色凝重地轻叹一声,肃容道:“贤弟既如此说,我再不应,倒成推脱。也罢,永安之事,我便暂且代领,待七妹回来,我再同她交待。”
赵翊喜笑颜开,躬身道:“秋将军能放心离去,自也是因为有王爷在,她既在此时放手,自是交托王爷之意,大家也都明白。”
江一望得他表态,虽不十分放心,却也放了七分,略一沉吟,说道:“城中民心未定,临风公主亦态度模糊,暂且未宜躁进。贤弟在城外安抚流民,此举甚妥,且先如此维持两日,待我在城内布置妥当,再进来不迟。”
赵翊知他终究生性谨慎,必是在等自家兵马赶到,以策万全,横竖知他已然咬钩,早晚入彀,并不急于一时,便道:“王爷思虑周全,那我便先出去布置。王爷若有吩咐,但凭召唤。”
江一望心下大定,亲自送他出门,又派人送他出城。回到屋中,遣退一干下人,伫立半晌,忽低低地笑起来,愈笑愈高,终于仰头狂笑,声气如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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