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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天涯(俺真不是故意的。。)(1 / 1)

日头渐渐高了,明光峰上的火光在明朗的天色下看去似乎淡了几分,可滚滚的浓烟、灼热的气浪与夹杂着古怪木香的焦臭味却昭示着火势不仅未小,反而越来越大。胡飒一去不复回,副将派人寻了几次也找不见人,虽颇觉焦急,可好在山下的兵士似是稳了下来,不再接二连三上来告急,他也尚得喘息,便暂且依着吩咐按兵不动,只稳稳堵着大门,确保无人逃出。

前殿已被包围在火焰下,偶尔一阵风掀开烟火,却见空荡荡一眼便望到对面,墙壁已大半成灰,只余粗壮的梁柱搭出的骨架尚且孤零零地撑持,一时尚不至倒塌。

简居通已脱下了假扮秋往事的盔甲,与“卫昭”“江栾”一同躲在殿角处大梁与主柱架起的空间下藏身。火势虽尚未烧至,浓烟却已弥漫,三人蹲伏在地,掩着口鼻不住呛咳。忽听“轰”地一声,一大片屋瓦自顶上坍落。一阵尘土飞扬之后,三人抬起头,才发觉周围火苗倒叫这堆落瓦压熄了一片,风自屋顶空洞“呼呼”地灌进来,将呛人的浓烟亦吹散不少,倒是暂且得了喘息之机。

“卫昭”抹抹熏得泪水直流的双眼,回头看看正直起身的简居通,说道:“简司院快走吧,趁现在,再晚怕就走不了了。”又转头望向江栾,冲他眨眨眼,示意卫昭等人已安全离开,微微一笑道,“我们也该上路了。”

简居通看看四围火势,也知再拖下去,不仅自己走不脱,更恐不能及时组织救火,一旦波及后方几座主殿,损失便不可估量。眼见此时机会正好,便站起身,扯下外袍裹着头面,预备一气冲出。临走前脚步一顿,回头道:“卫大人当真不随我走?这火当可将外头兵马阻上一阵,咱们再想办法便是。”

“卫昭”摇摇头道:“外头不见我二人尸体,断不会善罢干休,简司院想必也不愿拿神子性命与明光院千年基业冒险。”

简居通心下暗叹,又望向从头至尾一句话都未说过的“江栾”。他对声名狼籍的卫昭虽说恶感大减,却到底也觉他应有此报,可对这默不作声的无相士却甚觉不忍,又别无办法可想,只得暗叹一声,微微欠身道:“这位外友可愿见告姓名,我当刻于碧落林内,令院中弟子代代相诵,使你碧落之木永不枯零。”

“江栾”殊无表情,只敷衍地欠欠身道:“多谢司院费心,我这条性命早已卖于卫大人,身后事亦自有大人安排妥当,司院好意,便敬谢了。”

简居通见他如此死心塌地,虽不理解,终究也不便相强,本还想问是否有家小相托,可想必卫昭亦早已做好安排,便也作罢,向两人深深鞠了一躬,便枢力一展,控着先前自地上掘起的几块砖板围在周身,寻着空隙,自火势较弱处冲出殿外。跑出不远,便听院外大声喧哗起来:“卫贼逃出来了!卫贼逃出来了!放箭!放箭!”

紧跟着弦声劲急,破空之响呼啸成片,接着一阵轰然欢呼:“死了!卫贼死了!卫贼死了!”欢呼声中又隐隐夹着惊呼,“皇上!那是皇上!皇上死了!”随后人声大乱,高低错杂,再也辨不清言语。

简居通心下一黯,叹息一声,不忍再听,仍借烟火掩藏身形,往后院行去。

院外兵马却因江栾猝然死于乱箭之下而陷入一片混乱。众人久随江一望,虽早已将他视为真命天子,可因他一直未曾明叛朝廷,是以对这形同虚设的皇上兼神子也多少尚存有一两分敬畏之心。此时眼见他死于自己箭下,不免恐慌起来,纷纷无措地向后退去,队伍顿时散乱开来。

领队的副将也是满心震愕,一时反应不过来,见队中生乱,便下意识地大声喝令,命人稳住阵脚。正自忙乱,忽听不之是谁叫道:“胡将军!胡将军说句话吧!咱们怎么办,怎么办?!”

副将顿如兜头泼了一盆冷水,霎时醒过神来,蓦地悟到胡飒为何忽然失了踪影,心下猛然打个寒战,怔了片刻,忽大声喊道:“胡将军交待的命令都做完了,咱们下山找他复命去。”

众人皆满心惶然,本就巴不得早离此地,得了号令,更是无片刻耽搁,散乱的阵型转眼又集结规整,风风火火往山下退去。

明光院内众弟子在一班高阶枢士带领下往后院避难。因简居通交待过暂勿救火,便只将草木清出条空带,阻止火势蔓延,随后即撤往主殿内等候。

情形虽是混乱,却皆在简居通交待的范围之内,因此众人虽皆满腹疑惑,议论不休,却也倒有条不紊,并不如何惊慌。唯有裘之德却是满心忐忑。自卫昭与简居通单独进了前殿,他便一直提着一颗心惴惴不安,想要硬闯却又心虚不敢。好容易待得简居通出来,尚未来得及试探,他却先下了一通莫名其妙的命令,一句都不解释,只以十二翕权威强行命人照办。裘之德虽也猜不透他目的何在,却知他必是与卫昭达成了某种默契,因此更加紧张起来,无论如何也无法安心等待,便自告奋勇接应简居通,未随众人后撤,留在靠近前院处观望。初时见得三人进了前殿,为大火包围许久不出,他由最初的焦虑,亦渐渐开始兴奋起来,心跳得“怦怦”响,虽不敢明转念头,可心底里自己都不敢直视的暗处却不免窃窃期待起简居通与卫昭永远不要走出这间屋子。

正如此想着,忽听前院喧哗,隐约听人大叫着“卫贼死了”、“皇上死了”。他止不住一阵狂喜,不由自主地向前奔去,一面竖起耳朵,希望自杂乱的人声中听到第三个名字。哪知正心心念念地期待,却陡听一个满以为再不会听见的声音唤道:“之德!”

他大骇一跳,陡然转头,见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简居通跌跌冲冲走来,一时几乎以为见到鬼魂,忍不住“哇”地惊叫一声。

简居通好容易冲出火场,喘息未定,倒被他吓了一跳,见他神色慌张,当先便想到江栾出事,不由神色一紧,沉声问道:“隔世堂有事?”

裘之德乍听隔世堂三字便慌了神,他严厉的语气听在耳中更俨然成了质问,顿时面色煞白,吱唔道:“师兄,我、我……”

简居通见他语不成句,更加紧张,拔腿便往隔世堂快步行去,一面道:“招齐人来隔世堂,立刻!”

裘之德心下一阵发凉,只道他要在全院弟子面前揭发他的罪行,一时脑中空白一片,浑浑噩噩跟在他身后。

简居通见他仍然跟着,心下愈急,回头厉喝一声:“还不快去!”

裘之德浑身一震,逼出一身冷汗,神志倒也醒了过来,脚下慢腾腾往主殿行去,双眼却一直盯着简居通的背影,枢力凝聚,控着一枚凤翎无声无息地逼近,待几乎触到衣衫,方蓦地发力向前疾刺,狠狠扎入他背心。

卫昭与江栾由一众护卫拉扯着跌跌撞撞原路返回,因怕江一望自后追来,走得甚疾,又是一路上坡,回到隔世堂时皆已是瘫倒在地,上气不接下气。那入微士喘息片刻,沉下心倾听外头动静,忽地面色一喜,对卫昭道:“大人,前头得手了,外头兵马以为大人同皇上已死,已然往下撤了!”

众人发出一片低低的欢呼。江栾更是喜不自胜地叫道:“好,好!那咱们赶紧下去!朕要回宫,再不要待在这儿了!”

卫昭恶劣的心情却未有丝毫好转,情知纵然过了门外这一道,亦尚有山下大军,尚有容王精锐,尚有李烬之的诡计。且诈死之策已破,纵能逃过这次,亦有源源不断的麻烦,不知躲到何处才有海阔天空。只是虽然如此,却也不甘坐以待毙,明光院已势必不能久留,唯有赶在容王未到前趁乱闯出去,方有一线生机。好在简居通对神子尚颇怀恭敬,只消有江栾在手,应当尚可争取他相助。当即稍平了平气息,便起身道:“走,咱们出去。皇上,一会儿见到简居通,你便亮出神印,要他派人护送我们下山,然后再设法出城。”

江栾自是言听计从,当先领着众人往外走去。才到洞口,便又被守门的枢士拦住。卫昭上前喝道:“大胆!神子的路你们也敢拦!”

众枢士虽讶异洞内为何忽然多了这许多人,却仍是谨守指令,丝毫不为所动,任他如何威逼利诱,就是不让半步。

卫昭气得七窍生烟,这拨人本是他要简居通安排守在此处,为的是防止外人闯入,哪知此时却反过来阻了他们逃出。他无从解释,亦不愿啰嗦,沉喝一声:“动手!”便领着众护卫往外强闯。

这拨守门枢士皆是简居通挑选而出,身手不错,人数亦占优,原本不至被他们闯出。只是到底碍于神子,不敢大打出手,亦不敢当真伤人,凤翎上下翻飞,却只是擦人而过,始终不曾见血。

卫昭更无顾忌,留下几人拦着他们,领着其余的人强闯而出,往前院去寻简居通。入微士当先领路,指着前方说道:“简司院便在前面,往这边过来了,裘司律也跟着。”

卫昭听得裘之德也在,微皱了皱眉,却亦并不如何放在心上,加快脚步前行。走不多远便见简居通匆匆而来,正欲开声招呼,却忽听入微士一声惊呼,紧跟着便见简居通身形一僵,面上现出扭曲的惊愕之色,双眼瞪得极大,踉跄着转回身,背心处赫然一片殷红,哑声叫道:“之德,为什么……”语声未毕便轰然倒地,声气全无。

卫昭等人目瞪口呆,抬头望去,正见裘之德亦又惊又骇地望来。两相僵持片刻,忽听卫昭厉喝一声:“杀了他!”立刻又几枚凤翎疾刺而出,向裘之德射去。

裘之德身前亦闪出几道银光,迎向袭来的凤翎,只听一阵铿锵乱响,交手的两人皆是面色一白,胸口闷痛,凤翎“叮当”坠地,一时无力再起。裘之德拔腿便跑,圆胖的身形竟是出奇地迅捷,转眼闪到一处屋宇后。卫昭手下正欲追击,忽听一阵嘹亮尖锐的哨声响起,紧跟着便听裘之德嘶声高呼道:“司院被卫贼害了!卫贼杀了司院!”

但听四面一阵喧哗,不知自何处而起,杂沓的脚步声亦迅速向这边围来。卫昭明白已来不及阻拦,知道百口莫辩,四下一扫,暗忖唯有前院无人围堵,火势虽大,好在院外兵马已撤,应当尚有机会冲出去,至于出去之后何去何从,亦唯有走一步算一步。当下拉起江栾,趁着众枢士尚未赶来之前往前院奔去。

裘之德没命狂奔,嘶声厉呼,待主殿内的大批枢士匆匆赶到,立刻一面悲愤地说着如何目睹简居通被害,一面领着众人去追卫昭,眼见他们逃入前院。他倒并不知道院外人马已撤,见他们冲入火场,料是死路一条,心下大定,却又唯恐他们去而复返,便命众枢士堵在各个路口处,吩咐道:“卫贼胁迫神子,若一旦露面,莫要废话,当场击杀,切勿给他机会伤害神子。”心下更暗下决心,若他们果然回头,不仅卫昭要杀,就算神子也唯有趁乱除之,方绝后患。

李烬之离开宣平后立刻直奔长乐楼。容王与秋往事兵马先后抵达的传言给城内没来得及走的百姓吃下了定心丸,加之皇宫与各大府阁虽多半落在卫昭手中,可这几日却也不过维持着静默,并未做出什么倒行逆施之事,因此众人也皆缓下了离城的打算,暂且留下观望。城内街道便不再充斥着混乱的流民,徒留一地污乱。不时有兵士官吏穿行而过,数日之前皆尚是同僚,如今相逢也难辨敌友,除本有旧怨者偶然引起冲突,其余倒皆漠然错身,多半相安无事。因此整座城虽混乱无序,气氛紧张,倒也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虽是暗流汹涌,却尚未掀起惊天波澜。

山脚附近官吏犹多。李烬之换了身黑色的军吏打扮,披一领灰布斗篷,帽上宽宽的风兜遮着脸,骑一匹又瘦又矮的秃毛马,混在行色匆匆的往来行人中丝毫不起眼。他一路策马小跑,看似目不斜视,实则将周围动静皆不动声色地收入眼底。

自山脚通往岫玉湖畔的道路在将到湖边处分了岔,一路往径直向北,接连一道长堤穿过湖面,直通内城,另一路则向东绕着湖岸,通向湖边楼宇林立的繁华之地。大多行人皆走长堤一路,往来内城与山脚间传递消息;平素车水马龙的东岸一路却是空荡荡的罕有人迹。

李烬之一到岔路口便知道出了事。路上密布的新鲜马粪,地面清晰成列的蹄印,以及空中留下的浓重气味,皆昭示着便在不久前,有大队人马自此经过。他心下一沉,已然料到了那一千兵马的去向,虽不知究竟从何处走漏了消息,却明白卫昭的逃生之路已是断了。此时亦无暇追究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既然一计不通,须得速定他策。好在看兵马留下的痕迹有去无来,可见尚未得手,算算时辰秋往事应当随时会到,只消拖上片刻,总有转机。

正自盘算,忽听远处蹄声响动,似是那一千人马已开拔往回走来。他面色微变,却尚不急着走,四下一扫,见湖岸平坦一片,仅有疏林,无除藏身,便下马任其远去,自己折了根芦杆,跳入水中潜藏起来。

远处人马稍一靠近,他便发觉了与江染一同坐在队伍中央马车内的竟是江一望。他心下一震,未及吃惊,又察觉马车边有入微士随行,好在功力普通,尚未发现他,便立刻悄悄向湖中央游去,在那入微士察觉不到的距离远远留意着队伍动静。

一片纷乱的杂音间,但听江染的声音丝丝缕缕传来:“卫昭退路已断,明光院又已火海一片,更在重围之中,他这一回去,便是瓮中之鳖,难逃生天。王爷为朝廷除一大害,实是功在天下。只是皇兄,还望王爷手下留情。”

李烬之听得卫昭尚未被擒,稍稍放心,可得知他已折回明光院,却不免暗叹他应对失策。原本他身边所带皆是一等好手,江一望人数虽众,可在地道这等狭小处所又如何施展得开。欲破围而出固是困难,可只消扼住入口,外头兵马想要下来抓人却也不易,但凡拖得一两时辰,待秋往事一到,自然万事皆可周旋。此时一回明光院,却反而是一头钻进了江一望的口袋。院中枢士见他死而复生,自知受骗,不下手拿他便已不错,哪里还能听他差遣。他全无倚靠,又要如何应付江一望的追逼,更遑论逃出重围。

一面暗自皱眉,一面听江一望低低笑道:“公主说笑了,这句话,岂非该对卫昭与秋夫人说。我容府素来效忠朝廷,公主应当最清楚不过。”

江染显然对他的油滑有所准备,当即亦笑道:“这个自然,正因王爷忠的是靖室朝廷,是江山社稷,而非我皇兄一人,我才相信王爷定可挺身而出,力挽狂澜。”

李烬之不由暗赞她会说话,江一望更是愉悦地大笑起来,说道:“江某身为靖臣,朝廷不振,鼎立相助原是本份,如何敢当‘力挽狂澜’四字。”

江染低叹一声,又道:“皇兄所作所为,失尽天下之心,并无借口可寻,我亦无意替他开脱。只是除却我的私心,皇兄亦毕竟身为神子,若然身死,只怕人心动荡,想来也非王爷所乐见。王爷此番为永宁而来,若杀了皇兄,固是无可厚非,却也又重蹈当初兄弟相残之覆辙;倒不如饶他一命,方叫天下知道正统之仁厚胸襟。”

江一望轻笑道:“永宁一脉自有其主,可不由我说了算。”

“王爷说了不算,还有谁说了算?”江染讶然问道:“永宁太子生前便尊王爷为兄长,纵然他还在,也不敢不听王爷的话。虽还有扶风妹妹,只是她固然战功卓著,毕竟只是血气之勇。她年纪尚轻,又长于山野,少入军旅,几曾习过治理之道,如何担得天下重任。何况外间虽不知晓,我却清楚她与卫昭纠葛颇深,私交甚好。她固是重情之人,只是如此是非不分,叫人如何服气。因此论资历、论声望、论才识,永宁皆该由王爷接掌,我亦自然站在王爷这边。”

话到此处,队伍已渐渐走远,不再听得分明。李烬之游回岸上,牵回马远远跟在后头,心中沉沉的,似压着块石头。虽说江染如今显而易见仍是在替他铺路,只是她对秋往事的不满只怕也并非都是假的。卫昭多年来祸乱朝纲,并与江栾有所苟且,于她眼中,实是对皇家尊严的莫大污辱,断难容忍。先前营救卫昭的计划皆是在暗中进行,尚不至有何冲突,而眼下密道已露,再想救他势必只有转暗为明强行插手,如此一来,开罪的便不止是江一望,更有江染。她素来声望甚著,亦颇有势力,万一倒戈相向,虽未必无可挽回,损失却也必定不可计量。

一路想着,已回到小屏山脚。山下混战已然终结。守军原本人多势众,只是一时措手不及才叫宣平等占了便宜,待回过神也便渐渐稳住阵脚。宣平见越打越不顺,李烬之又迟迟不回,正自焦急,却听山上传来皇上与卫昭双双死于乱箭之下的消息,顿时大喜,料想卫昭已然脱身,便不再磨蹭,立刻干脆地撤了兵。守军显然也更关心山上情势,并未追击,由他们去了。

李烬之回来未见宣平等人,多少猜到原委,心更向下沉去。卫昭留在城中的人马虽为数不少,但却颇为松散,各自为战,没个统领人物。此时宣平也已不见踪影;他手头虽有卫昭令牌,却又不宜露面,一时之间绝难调集人马与江染大军相抗。想来想去,只有单枪匹马偷潜上山见机行事。他下意识摸了摸身上的碧落甲,凭着这宝甲,无论是自前院火场还是后院悬崖皆可强行带人闯出,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他又如何能不露行迹地带走二人。一时不免深悔早先未曾把碧落甲留给卫昭。

江一望与江染回到山下后便领着围山大军尽数往山上行去,想必一到明光院便会毫不犹豫地动手,院中大火也给了他们强攻的借口,再不必缩手缩脚。时间已所剩无几,机会更是渺然无踪,李烬之一面悄悄尾随上山,一面心急如焚地思索着对策。正走到半途,心头忽涌上一阵怪异的感觉。他虽未存心留意周围动静,可枢力感应远胜常人,附近一草一木一虫一鸟皆自然而然在心中纤毫毕现地成像。可这细致完整的成像中却忽然出现一处突兀的空白,似是被生生剜去一块,无光无声,无影无形,说不出的怪异。

李烬之蓦地心念一闪,停下脚步,四下一扫,压低嗓子唤道:“方宗主,请现身。”

果然不远处一株树后转出一人,一步步缓缓踱来,说道:“李将军学得好快,老夫在你面前这便藏不住了。”

李烬之料他必是一直在附近等着秋往事,并不十分惊讶,倒闪过一个念头,当即不无讥讽地笑道:“方宗主可是在此欣赏这千年枢院毁于一旦?”

方朔望嘴角微微一沉,眼中闪过一丝沉痛,抬头望着山顶浓浓的烟火,半晌方自言自语般低喃道:“院内院外数万人,怎不救火?”

李烬之哂笑一声,说道:“方宗主一样不救火,岂不明白他们的心思?大家都在盼着这把火将碍事的东西烧个干净。”

方朔望眉心一跳,转过眼盯着他,沉声道:“李将军似有所求?”

李烬之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我想请方宗主进去救两个人出来。”

“两人?”方朔望只知他要救卫昭,倒未料到连江栾也救,不由微微一讶,旋即摇头苦笑道,“李将军也太高看老夫。老夫独修方圆法,未兼因果,纵然有心,也闯不过这火海去。”

李烬之成竹在胸,解开外袍,露出内里的赤红软甲,说道:“因果法,我可以给方宗主。”

方朔望吃了一惊,上前一步,伸手向他胸前一按,只觉一股力道向外顶来,这才确定无疑,大讶道:“当真是碧落甲!神子护甲,如何会在你处?”

李烬之微微笑道:“自是神子所赐。”

方朔望一时也弄不清他指的是江栾还是秋往事,狐疑地觑他片刻,忽道:“李将军为何不亲自去救,老夫多少可以明白。只是李将军为何认为老夫会答应,老夫就不明白了。”

李烬之抬手指着明光院道:“所有人都在等着这两人被火烧死,他们不死,火便不熄。方宗主身为上三翕,明明近在咫尺,力所能及,却偏要眼睁睁看着神子活活烧死,看着明光院化为灰烬,便当真心安理得么?”

方朔望眼神明灭,默然半晌,缓缓道:“枢教要重生,难免会有代价。”

李烬之冷笑一声,说道:“方宗主当真相信,这一把理不直气不壮的邪火,能烧得出一个脱胎换骨的枢教?”

方朔望微微皱眉,紧抿着唇不说话。

李烬之知他对江栾颇怀内疚,虽下了莫大决心,可要如此看着他葬身火场,毕竟难免没有犹豫,便道:“枢教教义不滥杀。皇上这神子并非自封,亦并非主动入主枢教。当日是你们教中人伪造神印,奉他登位,今日却因他做得不好,便要取他性命,他又何其无辜?方宗主为立规矩、定方圆之人,既是如此做派,纵然换了真神子,只怕教内依然是乌烟瘴气,又能有何起色!”

饶是方朔望方圆法绝顶,李烬之亦清晰地感觉到了他明显的动摇,当即接着道:“天地万物,有其纲纪,纲纪废弛,则物不归其位,动荡不能安。方圆法为十一法之反,需先知其变,而后可导其归正位,外须知其圆,内须守其方,非大定力者不可成。于品级低者,守其方易,而知其圆难。而方宗主绝顶修为,外早已圆融通透,而内,却是否反失其方?”

方朔望良久不语,半晌方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摇着头道:“李将军太会说话,老夫明知你有心利用,更明知你看准老夫绝非如你所言,却偏偏驳你不得。脱衣服吧。”

李烬之大喜,立刻脱下碧落甲递过。方朔望慢腾腾穿上,忽抬起头,望着他微微笑道:“只是李将军,对神子见死不救,老夫固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可卫昭却不同。”

李烬之一怔,本想着他既救了一个,不至看着另一个活活烧死,哪知他却忽然冒出这一句来。忙心思疾转,说道:“卫昭虽恶,也该明正典刑。何况皇上对他极为看重,若看着他烧死,只怕……”

方朔望这回不等他说完便挥手打断道:“李将军不必多言。要老夫救卫昭,不是不可,却有一个条件。”

李烬之心下“咯噔”一响,不必说也知道他要提的是什么条件。恰在此时,忽听东门处远远传来如雷的马蹄。他霍然回头,隐见尘烟飞扬,虽看不见旗号,却也明明白白地知道,秋往事进城了。

他却并不觉得欣喜,反倒心下一紧。眼下卫昭已陷死地,秋往事一来,必定不管不顾地冲进去相救,江一望亦已在城内,岂有不抓住机会大掀风浪之理。而卫昭恶名昭彰,更是当年宫变之罪魁,永宁一脉与他亦是不共戴天之仇,此番营救本是他与秋往事两人独断,一旦捅上台面,莫说是秋往事,只怕连他都难逃责难。眼下偏偏还有个不省事的方朔望,若让秋往事见了他,只怕立刻便会应了他的条件。就这一转念间,李烬之心中已有了决定,卫昭之事必须在秋往事赶到之前有个了结,若不能生,便只有死!

方朔望见他久久不语,正欲再迫他一迫,却听他开口道:“方宗主这条件开错人了吧。往事入不入枢教,岂是你我可以决定?倒是她同卫昭情谊甚深,若知道方宗主见死不救,怕是这辈子都不会答应你任何要求。”

方朔望微微皱眉,沉声道:“如此说来,这卫昭更不能留。他为恶多端,万夫所指,此代神子若非被他祸害,怕也不至走到今天。秋夫人若当真与他亲厚到如此地步,那更该就此除去,以绝后患!”

李烬之道:“若她压根不为神子,又哪里来的后患。”

方朔望神色寡淡地摇摇头,说道:“李将军此言倒似为老夫着想,只是李将军若有意让秋夫人入教,早已点头应了我的条件,又何须兜兜绕绕。老夫救出神子,尚且不知如何善后,如何让新神子登位,只是此事到底于理不合,于义有愧,李将军明点出来,老夫无法自欺欺人。至于卫昭,他假借神子之名,荼毒我枢教已久,若非碍着神子,老夫早已亲手除他,更岂有救他之理。只是若能让秋夫人入教,也算他一点功绩,姑且抵一条性命,已是老夫莫大让步。而李将军就算今日点了头,日后世事如何变幻,亦尚且未知,老夫亦并非就此得了秋夫人必入枢教的保证。倘若如此条件李将军亦不能答应,只能说李将军并非诚心救他了。”

李烬之心下也知能说动他营救江栾已是莫大的侥幸,卫昭声名之劣,直堪称天下首恶,他与秋往事的一切搭救也只敢在暗中进行,实在并无任何端得上台面的理由。自己尚且不能理直气壮,又有何立场去说服他人。与方朔望一番接触,也知他面上虽尚随和,内里却极为刚正,若非自己动意,旁人绝难影响。耳听着山下城里马蹄沓沓,一声近过一声,要不了多久只怕方朔望便能察觉。他权衡良久,终究暗叹一声,侧身退开半步。

方朔望倒稍觉讶异,问道:“李将军便如此不愿秋夫人入枢教?”

李烬之微微苦笑,并不答话。

方朔望知他心意已决,原本也并不如何愿意去救卫昭,也就不再多问,穿上碧落甲,便往山上行去。

李烬之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消失在浓烟与火光笼罩的山头。忽想起多少年前,同样也是在烈烈烟火中,他仓惶逃命,仅以身免。当年的放火者如今身陷火海,他却成了站在火外决定生杀之人。然而心中却无丝毫应有的快意,反而一片惨淡,似有一块大石压着,沉沉地透不过气来。当年的烈火夺走了他的家人、他的身份、他的江山、他的一切,时光轮转,同样的三个人,同样的一场火,这回被夺走的,又将是些什么。

方朔望到得明光院外时,因胡飒失踪而逃散的兵士已由江染和楚颉重新集结起来,山下的兵马亦抽调了一部上山,数千人层层叠叠围在院外,却无人救火,只振臂呼喊着:“必杀卫贼!必杀卫贼!”个个伸长了脖子,似在看什么好戏。

方朔望一看见明光院刻满壁书的围墙在烈火肆虐中倾颓倒塌便强烈地心痛起来,虽已有所准备,可亲眼目睹的冲击仍是轻易击垮了事前用来说服自己的种种理由。想想不久前还决定袖手旁观,甚至乐见其成,以致无动于衷地任由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地步,更愈发悔恨愧疚起来,沉下了脸,穿过人群一步步向院内走去。

他穿着碧落甲,轻易便挤开一条路,众兵士起初摸不清他来头,只瞧他派头不小,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便任他一路穿过。其后有将领认出他是谁,忙上前询问,却不得他半点理会,又见他神色不善,料他多半是为明光院被烧而发怒,不免心虚起来,愈发不敢阻拦。楚颉与江染闻讯赶来,他亦是毫不搭理,一径往院内行去。

江一望正在望楼上盯着全场动静,他仍穿着普通兵士的军服,并未露面。见方朔望忽然出现,当即猜到他要做什么,不禁心下一紧,暗恼他自告奋勇上明光院,却不仅未见派上半点用场,更在这等关键时刻出来坏事。只是势必也不能阻拦,正盘算着要不要连他也一并动手除了,却见他穿过众人,毫不犹豫地踏入火场,自院墙倒塌的缺口处走进院内,丝毫不避火苗,只偶尔挥袖遮着头面,而火焰竟也当真似不能伤他分毫。江一望一愣,凝目看去,见他身上外袍倒是为火所燎,烧得褴褛不成形,露出其下底衣,却是一片赤红,其色鲜亮,灼灼生辉,几乎不让烈火。他心下陡然一震,蓦地想起一物,低喃道:“莫非是碧落甲。”

方朔望进入院内,抬目一扫,一时尚未寻到江栾等人,却听见凄厉的哭喊声阵阵传来。他循声往前殿方向走去,一路但见横横竖竖倒着许多尸体,身上刺猬般插满箭矢,虽已烧得面目全非,却尚看得出并非枢士打扮,想来皆是突围不成的卫昭属下。

穿过一排火焰,便见到了江栾与卫昭。两人躲在已大半倾塌的前殿内,前后上下皆为大火包围,仅于一处梁柱支起的空当下勉强容身,也已是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倒下。两人皆是衣发散乱,面目焦黑,狼狈不堪。卫昭倚柱坐在地上,右腿上血迹一片,插着半截折断的箭杆,面上神色倒是平静,只冷冷勾着嘴角,犹带着几分嚣狂,几分讥诮。江栾立在他身边,垂着双手,仰着头嚎啕大哭,泪已熏干,嗓子也已嘶哑,却犹自撕心裂肺地哭着。

方朔望见他仍活着,松下一口气,心内负疚感稍减,上前唤道:“神子殿下。”

卫昭神志已有些涣散,乍听人声,陡然一醒,一眼扫到他身上的碧落甲,目中倏地一亮,哑声问道:“往事派你来的?”

方朔望并不看他一眼,淡淡道:“李将军让我来的。”

卫昭面色一变,眼中燃起的光芒倏然隐灭,又勾起冷冷的笑。

江栾认得方朔望,顿时如遇救星,喜不自胜,一面犹自止不住抽泣,一面跌跌撞撞奔上前去,似哭似笑地叫道:“方上翕,方上翕!快,快救我们出去,快!”

方朔望扶住他,欠身道:“好,殿下请随老夫来。”

江栾欢喜地又叫又跳,忙不迭跟着他向外行去。走了几步,蓦地想起卫昭,忙拉住方朔望道:“方上翕,卫卿走不了路,你快去扶他一把。”

方朔望转过身望着卫昭,默然不语,忽地抬手往江栾颈上一劈。江栾双眼一瞪,未及惊呼出口便软软晕了过去。

卫昭自然知道他此举是何意义,也不欲多说什么,只自怀中掏出灵枢,抬起手道:“这个方宗主想必不至拒绝。”

方朔望脱下碧落甲上衣,将江栾扛在肩上,上前接过灵枢。恰在此时,但听“喀嚓”一声巨响,头顶横梁轰然而断,连着熊熊火苗与一大片屋瓦劈头压下来。方朔望一惊,忙蹲下身撑开碧落甲挡在头顶。这一挡倒将卫昭也遮在下面,逃过一劫。

卫昭却并无半分欣喜,尘烟过后,但见眼前明晃晃一片,头顶最后的遮挡已荡然无存,抬眼望去便可见到院外望楼上一排箭头映着火光,森然发亮。他神色丝毫未动,不知是绝望到底还是已没了反应的力气,只静静闭上眼,等待着乱箭穿心。

方朔望一发觉三人曝于箭矢之下,因深知江一望巴不得江栾一死,不免也有些紧张,虽有碧落甲在手,仍是下意识地让开几步,一来明示并无相救之意,二来也免得被“误杀”于箭下。哪知等了片刻,却不见半支箭射来,正暗自讶异,忽听卫昭也在身后冷冷笑道:“连个痛快都不舍得给我,好得很,好得很!我生平放火无数,也该有此一报!”

方朔望微微一震,明白过来他们是想看卫昭活活烧死。他毕竟不是残忍之辈,虽无意救他,倒也不也不愿看他死得如此惨烈,便道:“卫大人若想要个痛快,老夫可以成全。”

哪知卫昭却摇头道:“不必。卫昭岂是自求死路的鼠辈,纵无生机,我也必定活到最后一口气!”

方朔望不由动容,看他片刻,低叹一声道:“如此,卫大人走好。来世入我枢教,多修善业吧。”

卫昭轻哼一声,满是不屑。

方朔望正欲离去,忽听他道:“方宗主身上可有绳索?”

方朔望微微一愣,摸出一团莹白的丝线道:“只有这碧落丝。”

卫昭伸出手道:“方宗主可能相赠?”

方朔望虽不明所以,仍是点点头,递到他手中,见他闭著眼不再说话,便扛着江栾,撑开碧落甲挡在身前,穿过火场往外行去。

卫昭待两人走远,撑着身后尚余半截的立柱缓缓站起来,抽开碧落丝,一圈圈绕着柱子将自己紧紧捆缚起来。

江一望见方朔望穿着碧落甲去救人,料得既难阻拦也难狙杀,正盘算对策,却见殿宇崩塌,令卫昭三人失了遮蔽。弓箭手见有机会,正要放箭,他却心下一动,想着此番本是打着讨伐卫昭的旗号而来,若卫昭死而江栾获救,势必没有理由再对江栾发难。城中局面亦尚不能说尽在掌握,因此若江栾不死,倒不如索性连卫昭也留着。心念一转,立刻鸣号令人不要放箭。正等着方朔望连卫昭一同救出,哪知他却只带着一个江栾便即出来。本以为他是一次带不了两人,待救出江栾后会再回去救卫昭,此刻却见卫昭竟将自己捆了起来,而火势也迅速侵蚀着他的立足之地,转眼便顺着衣角往上蔓延,眼看已不及相救。他这才领悟方朔望只救江栾一人,并未要救卫昭,不由微微皱眉,正自盘算,却忽听底下一片哗然,此起彼伏地叫道:“秋将军!”他心下一凛,低头看去,果见秋往事一身风尘,大步而来。

秋往事挂着山上情形,一入城便甩开众人当先跑来。因一路快马,山下守军又已抽调上山,未遇阻拦,因此消息未到,人已到了。江染与楚颉皆是一阵紧张,虽看卫昭已是无救,不担心她翻过天来,却怕她怒极报复,因此皆悄悄地躲了起来,不敢露面。容府兵士却不知究里,见了她仍颇热络,兴奋地嚷道:“秋将军快看,卫贼就要烧死了,咱们替李将军报仇了!”

秋往事虽然心急,却因李烬之在此,并不如何担心,也知晓卫昭的诈死脱身之计,料想里头这人必定是替身的无相士,便笑道:“好,且瞧瞧他的下场。”

江一望一见她出现,心里便有了决定。既然一时除不掉江栾,至少这诛杀卫昭的功劳不能落到秋往事手里。而方朔望一改先前不闻不问的默认态度,出手救下江栾,可知枢教仍奉他为神子,则日后要除去他也决非易事。倒是若有永宁名号,便可抛开禁忌,自立为帝,朝廷既不会不支持,枢教本着不得涉政的铁律想必也不会反对,这等大便宜绝不能白白让与秋往事。主意一定,便探出头,高声道:“七妹,你来了。永宁殿下的血仇,今日终于能还你一个交待。”

秋往事乍然听得江一望的声音,吃了一惊,待听他堂而皇之地以永宁遗臣自居,知他终于憋不住,心下一喜,面上却装出戒备排斥之色,冷冷道:“有劳王爷。”

江一望见他对里头的卫昭似并不如何着紧,心念一动,猜到她多半尚且不知卫昭的诈死之计已破,嘴角勾出一丝微笑,招手道:“七妹上来吧,瞧瞧卫昭如何惨死。”

秋往事知他存心刺激,心下冷笑,暗道你哪里知道大哥哥早已逃出生天。当即攀上望楼,放眼望去,正见卫昭浑身起火,痛苦地扭曲挣扎着,却犹自奋力扯着丝索将自己紧紧捆起来。她心下“嗵”地一跳,面色陡变,脑中尚未反应过来,身上却似一盆冰水当头浇下,顿时里里外外皆冷透。

江一望见她面色苍白,浑身颤抖,知她有所了悟,心下满是得意,轻声道:“七妹可知道,这卫贼好生狡猾,原本寻了名无相士替死,自己则欲金蝉脱壳,从密道溜走。好在我及时得人知会,封了密道,才迫得他无路可逃,自投火海。五弟的仇,终于报了。”

秋往事听着字字句句皆似霹雳般击在心上,浑身止不住地发颤,牙关直咬得渗出血来,却兀自“格格”作响。耳边传来众兵士的阵阵欢呼,忽远忽近,似真似幻。眼前一阵阵发糊,什么都看不清楚,唯有卫昭周身跳跃的火焰异样鲜明,似乎就逼在跟前,灼得眼底心底皆是剧烈地疼。

她蓦地蹿出一步跨上栏杆,似想跳下去不顾一切冲进火海,心中却偏偏异样分明地知道来不及了。江一望见她堪堪失控,正想再说两句,最好激得她头脑发昏冲进去救人,就算不死,勾结卫贼的罪名也是跑不掉了。哪知她却忽地退了回来,双眼直勾勾盯着卫昭,轻飘飘道:“王爷可知道他为何要把自己绑起来?”

江一望一怔,问道:“七妹以为如何?”

“因为他不愿在人前挣扎失态,不愿临死受人嘲弄。”秋往事一字一句缓缓道,“他纵然手段狠辣,杀人无数,却并未□□于人,也不应受此屈辱。”她抬起手,沉声道,“弓!”

边上的箭手本是江一望亲兵,却慑于她冰冷的气势,不自觉地将弓箭递了出去。

秋往事搭箭上弦,稳着双手,缓缓拉弓,每一分都似耗尽毕生力气。终于拉至十分满,她稳稳对准箭头,蓦地大喊一声:“卫昭!”手一松,利箭铮然离弦,呼啸而去。

卫昭神志已近涣散,生不如死的剧烈痛楚也已渐渐远去,唯有双手仍紧紧扯着丝索,不肯有丝毫放松。忽似听到一声呼唤,震动了神志,勉力睁开眼,朦朦胧胧抬头望去,隐约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披着铠甲,握着长弓,一身气势凛然,似连冰冷的神态都扑面而来,隔着金红的火光,看去熠熠生辉,恍如神祗。他蓦觉心头涌上一片欢喜,唇角露出一丝满足的微笑,阖上双眼前,溢出一声轻轻的叹息:“果然……威风……”

秋往事看着卫昭垂下了头,漠无表情地转过身一跃下楼,自始至终不曾看江一望一眼。他却只觉一阵冷意涌上心头,森森打了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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