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米覆舟一踏上山丘顶端,便看见秋往事仰面躺在草地上对着天空叹气。他脚步一顿,嘴角向下一垮,本欲调头避开,想了想还是转转悠悠地蹭上前去,扯出个热络的笑容道:“喂,愁什么呢。”
“索狐连被摆平了,咱们没便宜占了。”秋往事慢悠悠地答道。
“哦?”米覆舟一讶,探着脖子四下望着,“探子回来了么?”
“没有。”秋往事抬手指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喏,你瞧。”
米覆舟仰起头,眯着眼定睛一看,果见高空中有几个黑点来来回回地盘旋着。
“哦,探鹰嘛。”他大剌剌挥挥手,一屁股坐下来,“草原上养这个的多了,未必就是博古博来的,更未必就是米狐尝指派索狐连放的啊。”
“我听米狐兰说,探鹰驯养不易,普通小牧庭有上一两只便差不多了。”秋往事目不转睛地盯着云层中时隐时现的黑点,“可从早上到现在,已来过二十几只了,这不是普通牧庭摆得出来的阵势。再说探鹰通常都是一只只地来,今日却是三五成群,大不寻常。”她转头望向米覆舟,问道,“你可知道探鹰除了传信、追踪、查探军情,还有什么别的花样可玩么?”
米覆舟托着下巴想了想,摇头道:“一般人就这几样。索狐家的本事倒被传得很神,据说能载人运货、结阵作战,我也没亲眼见过,不知真假。”
秋往事轻叹一声道:“不管真假,这一群接一群的来,明摆着是索狐家的手笔。若是索狐连控制了王城,他定然是紧赶着联络我们好投靠二殿下,如今这不怀好意的架势,显然是出自米狐尝。那要么是他们两个握手言和了,要么就是索狐连彻底完蛋,索狐氏迫于无奈向米狐尝妥协。总之不管哪一种,王城之内应当已经平定了。”她见米覆舟一脸心不在焉的模样,不满地轻哼一声道,“都赖你来这么慢,活活耽搁了两日。”
“那么大雨,路不好走啊,我为赶路可已白白折损不少兄弟了。”米覆舟无辜地摊摊手,“再说我按时来了你们也走不了啊,你和那王宿小子不都又发冷又发热地折腾了两日么。”他叉着双手向上伸伸背脊,骨骼“喀喀”作响,懒洋洋道,“反正我就管帮你打一场仗,输赢不是我的事,你到时可别赖账。”
秋往事斜瞟他一眼,凉凉道:“输了我麻烦就大了,谁还理你啊,当然赖账。”
米覆舟顿时苦了脸,忙拍着胸脯道:“输不了输不了,一定替你打下来!博古博城墙才多高,一跳不就过去了,我亲手把米狐尝给你揪出来!”
秋往事眯起眼笑着,满意地点点头道:“这还差不多。”
米覆舟松一口气,凑过去讨好地笑道:“我保证不赖账,你就先告诉我那天到底使了什么招吧?我武艺长进了这会儿对你也有好处不是。”他自怀中掏出一本皱皱巴巴的书,随手翻得飞快,显然已烂熟于心,半晌泄气地叹道,“我想来想去,你顶多就是御水,借当时下的雨挡了我一下。可雨点才多大劲道?我当时浑身都是枢力气劲,就算兜头整缸水浇过来也无非滑开罢了,能叫我偏上一分一毫都不容易,不可能会足足差了两寸,到底是哪里不对?”
秋往事半支起身体探头看他手中的书,略扫一眼便知写的是自在法运用技巧。书已翻得稀烂,书脊歪歪扭扭的,眼看便要散架。封面上的书名已磨得看不出来,只是底下的作者仍依稀可辨是白玄易三字。她心下微微一窒,想起那个亲切和蔼的老人,想起与李烬之曲折重重的婚礼,又想起自婚礼以来的连番变故,想起今后可预见的种种艰难,一时怔怔地出了神。
米覆舟见她沉默,只道她不肯,眼珠一转,又自怀内掏出一本书,摊开递到她面前,满脸义气地说道:“喏,我也不让你吃亏。这本《逍遥一字诀》,是四十年前一代宗师陆定中陆碧落晚年闭关写的手记,因太过简略晦涩,怕修为不够之人一知半解练出事来,便一直不曾刊印,只有抄本相传,许大哥费了好大劲才给我弄到手的。我读了整整七年,加了注释,改了讹误,添了心得,每一条都详细阐发,市面上见得着的高等逍遥心法,绝没一本能比得上的。你把这个读了,对逍遥法那点伎俩便一清二楚,将来碰上别的逍遥枢,哪怕是一品,恐怕也折腾不出你的手心去。还有啊,逍遥自在同为风系,虽说你我是天枢,兼修是不行的了,可心法应用上毕竟颇多相通之处,大可彼此借鉴,相互启发,读一读绝没坏处的。如何,你不过告诉我一招,我还你一整套逍遥法,还照样帮你打仗,够划算不?”
秋往事听得心痒,忍不住坐起身接过书来,见字迹虽撇头撇脑不甚美观,却是一板一眼抄得工工整整,显然十分用心。略扫两行,便知确是上品心法,字字精要,句句独到,虽不是自在法,却是此击彼应,触类可通,大有可读之处。
她才扫了两眼便看出了神,不由细细读下去,不知不觉便翻了数页。米覆舟见她眼中发亮,知她识货,料她定肯交换,正自得意,却见她忽似受了惊般“啪”地将书合上,胡乱塞回他怀里,扭过头道:“我现在不要看,你两年后再拿给我。”
米覆舟一愣,怔怔道:“那……”
“等进了博古博我自然告诉你输在哪里。”秋往事心不在焉地回答,一面小心地站起身,“下去吧,我该换药了。”
米覆舟大觉泄气,只得咕咕哝哝地跟在后面。秋往事忽地停步,四下一扫,见王宿不在附近,回头道:“你从南边过来时可有听到什么风境的消息?若有什么新鲜的,我倒是可以跟你换。”
米覆舟搜肠刮肚地想了片刻,无奈地苦着脸摇摇头。
秋往事微微皱眉,不知怎地一阵心神不宁,低喃道:“不该一点音信都没有啊。”
正自出神,忽听一阵蹄声由远及近,只见数骑人马疾速向营地奔来,头上扎着红巾,正是日前派出去的探马。她精神一振,立刻叫上米覆舟匆匆往下走去。
进入主帐时贺狐修等将领都已在内,王宿也由季有瑕陪着来了,秋往事一入内便急着问道:“如何,探到些什么?”
“博古博封城了,寻常不让进出,咱们是生面孔,别说进城,靠近些都有人盯着。”领头的探子喘着粗气,急火火地一挥手道,“先不提这些,米狐尝亲自领兵打过来了!”
众人大吃一惊,王宿率先叫道:“打过来?他居然弃城出战?带了多少人?”
探子答道:“神箭营五千,铁骑营五千,这是他本部亲兵,走到哪儿都带着的,另有王城驻军三千,周围大小牧庭也都在向这边集结,开始扎口袋了。”
众人一片哗然,贺狐修皱了皱眉,小声道:“这起码也是两万的兵,大半是精锐,咱们不过三千,就算个个是好汉也不好打啊。要不还是稳妥些,退回去汇合了二殿下的大军再一决胜负?”
“我想咱们回不去了。”秋往事蹲下身,拾起马鞭指着临时在泥地上划出的简略地形图,“多果河往东通博古博,往西就中穿过图伦丘,咱们如今在这个河湾。二殿下的人马要过来,如果不从北边兜圈子,便只有走多果河谷才能过图伦丘。河两岸的大小牧庭都是米狐尝的部族,如今已在集结,只要往西把多果河谷一卡,咱们同二殿下就被截断了,跟着再从两翼一包,我们就等着被关门打狗。”
米覆舟挑挑眉道:“牧庭毕竟松散,比不得正经军队,汀哥不至于闯不过来。”
“他自然闯得过来,只是咱们等得到那时候么?”秋往事抬头道,“我问你,咱们的粮草哪里来的?”
米覆舟一怔,顿时醒悟过来,吱唔着道:“周围小牧庭那里夺来的。”
“这不就是了。”秋往事平静地说道,“现在小牧庭都往大牧庭处靠,结在一块儿实力便强,咱们无处下手,粮路已是断了。如今营里剩下的那些不过挨个三五日,三五日内二殿下大军不到,咱们便只剩等死的份。何况,”她转头望向王宿,“我们毕竟是风人,与二殿下联手是上不得台面的,各进一路倒也罢了,当真堂而皇之地混在一起,回风境不好交待。”
王宿知她还是顾惜着李烬之的名声,看看她肩上缠着的纱布,沉吟片刻,迟疑道:“你还是打算决战?本来他们若还在内讧倒还有隙可乘,如今既已安定下来布置好了,以咱们现在的情况,确实很难硬拼。”
“我没说要硬拼啊。”秋往事微微一笑,马鞭一舒,轻轻卷住博古博上插着的小红旗一拔而起,“他都主动把老窝让出来了,咱们还客气什么!”
王宿眼中精光一闪,旋即皱了皱眉,摇头道:“还是不妥。博古博日常驻军是一万,如今出来三千,还有七千,又有城墙为倚仗。咱们人数已少,又没半点攻城器具,强攻实在没什么底气。一旦攻之不下,米狐尝大军回头,城内城外两下一夹,那才真是死境了。”
贺狐修抿着唇不说话,显然也同意他的意见。倒是米覆舟朗笑一声,拍拍胸口道:“若是别人,七千守城三千攻城那是笑话,可有我和她在,城墙便是虚设,我想翻墙就翻墙,她想开门就开门,所以咱们不是要攻城,只是要和七千人面对面干一仗。他们原本安安稳稳缩在墙后,骤然发现失了屏障,瞧着咱们可是神兵天降,气虚手软,人多两个又怎样?能赢才怪了!”
“不错,正是如此。”秋往事点头笑道,“我们两个在,城墙不是问题,何况燎人本就不擅筑城,就那单单薄薄的一道墙,一没护城河二没瓮城的,门一开就什么都完了,咱们恐怕不用折几个人就可以进城了。城内刚刚经过内乱,军心民心皆是不稳,想必不难压制。倒是之后的守城或许难捱些,可只要挺过几日,激得米狐尝坐不住露了面,他的命便是我的了。”
王宿仍是眉头不展,动了动唇正欲再说什么,秋往事却抢先道:“就算真的攻不下,咱们也有退路。这几日驻军不发,米狐尝必定认为咱们在等着和二殿下会合,因此周围牧庭必定都往图伦丘的那个口子去,没准他自己都会分兵去截咱们后路,东边反而会是一片空虚。因此纵然我们攻城不下,也大可往南北两面突围,不至于陷死城下。”
贺狐修神色渐渐缓和下来,米覆舟更在一旁不住点头帮腔。王宿有些忧虑地看着秋往事,见她眼中一片热切,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只等他点头。他知她心意已决,再劝也是无益,只得暗叹一声,默默点了点头。
秋往事显然松了口气,立刻蹲在地图前埋头与众人商议起具体安排来。
定计之时已是日昃,派出去的其余几路探子陆续回来,证实了附近牧庭正往营地西面集结,意图切断东西两部人马的消息。探鹰也一拨一拨出现得愈来愈频繁,长时间地在附近高空往复盘旋,不知意图何在。众人虽知此间必有阴谋,无奈鹰群皆训练有素,虽然时不时三三两两地结伴俯冲,却总在弓箭射程之外倏然折返,气得一干兵士哇哇大叫,却也无法可想。直到天色渐暗,鹰群才打道回府,不再出现。
秋往事虽也对探鹰不同寻常的举动有所疑虑,却并不打算改变计划,下达了明日拔营的军令,便着众人杀牛宰羊地饱餐了一顿,连守夜人员也不留,全体早早睡下。
她换过药,也早早回到帐中躺下,却翻来覆去总也沉不下心来。湿热的水汽穿过薄薄的垫褥头上来,蒸得人又闷又粘,通体不畅。远远近近的草虫水蛙高不知疲倦地叫着,时高时低,了无止歇,更是扰得人心神不宁,烦躁不堪。辗转半晌难以入眠,反倒越来越清醒,她索性起身出帐,信步闲逛,不觉走到营后小山丘上。
天色一片晦暗,不见星月,浓浓的黑云堆聚着,蓄满了重量,仿佛随时会承受不住地塌下来。秋往事登上丘顶,面南而坐,出神地望着远处,虽寻不到半点光亮,胸中却有满满的急切与期待涌动着。
“入雨季了,这几日恐怕都有大雨,对咱们有利。”她忽然对着黑暗说道。
“你的自在法又精进了?”季有瑕略带惊异的嗓音自身后山坡下响起,“我都没觉出你在周围布了枢力。”
秋往事自然不说发现她凭的并非自在法而是入微法,回过头待她走上坡顶,微微笑道:“季姐姐还不睡?明日便要冒雨赶路,辛苦着呢。”
“我什么都不用做,有什么辛苦。”季有瑕在她身边坐下,也向南方微微仰着头,似乎能看见什么一般,“倒是你,这么晚不睡,在想五哥?”
“嗯。”秋往事也不否认,轻轻点头道,“仔细想想,我们两个太太平平在一起的日子,真是掰着手指就数完了。这次分开时倒不觉什么,现在想想,下次见面真不知在何年何月。”她转头瞥着季有瑕,动了动唇,虽明知不妥,终究仍是忍不住问道,“对了,四姐可有同你说些什么?譬如……”
她虽难以启齿,季有瑕却自然会意,答道:“王爷很多安排,落姐姐也未必清楚,五哥的事她也是这次上路前才刚知道的,并不了解多少。不过你别担心,五哥那么聪明,不会有事的,落姐姐阿宿还有我也会尽力帮你们周旋。”
秋往事听她说得真诚,顿觉内疚,想来想去不知如何开口,只得闷闷地不做声。
季有瑕只道她挂念李烬之,便问:“你同五哥当初便没彼此留个联络途径么?”
“有的。”秋往事答道,“原本说好他到地方便给我送信,但至今也没见消息。之前我被困在火焰宫,或许消息送不进来,可出来那么多天,我又打明旗号,应该好找得很,却还是没人来。六哥这次入燎也闹得沸沸扬扬,他若听到信怎么也会做些安排,却也至今不见动静,可见南方必定是出了些变故。我倒不是担心他出事,只是两眼一抹黑的,心里总是不自在。”
季有瑕了然地点点头,轻叹道:“我明白,我在天姓阁时,若一阵子听不见阿宿的消息,哪怕明知他没事,也总觉不踏实,浑身没个着落似的。”她忽地展颜一笑,似昙花夜放,拉着秋往事道,“刚才阿宿和我商量,打算攻下博古博后就立刻成亲。”
秋往事一怔,旋即大喜,叫道:“当真?就在这儿?”
季有瑕兴奋地点着头,答道:“就在博古博。”
秋往事眉开眼笑,连声贺喜,心下忽然一动,眼中顿时一黯,低声道:“你们赶得这么急,是……”
“我们也等了好多年,是该定下来了。”季有瑕甜甜笑着接口道,“阿宿一直嚷嚷你们成亲太匆忙,他没赶得及去,所以我们成亲一定要让你们参加,就算五哥来不了,至少有你在也好。”
秋往事心知他们是怕回风境后再无机会立场邀她参加婚礼,这才匆匆忙忙地决定在这举目无亲的异地他乡成婚。她心下一阵酸楚,又觉感动,眼眶发热,几乎流下泪来,忙眨了眨眼,强笑道:“可是这里没有枢士啊。”
季有瑕显然早有盘算,立刻答道:“定楚姐姐在啊,咱们等她和落姐姐到了就成礼。就算她们赶不过来,还有你嘛,你虽没入枢教,但那么高品的天枢,早与神意相通了,出来主婚,凤神也一定会赐庇佑的。”
秋往事又道:“这里也没有碧落树。”
季有瑕胸有成竹地笑道:“我的琴是整段碧落木制的,就用那个。我想好了,今后一辈子都拉这口琴,再不换了。”她摸到秋往事的手轻轻握着,柔声道,“我们都安排好了,就等着你赢下这一仗,在不在博古博没关系,要紧的是咱们三个都得平平安安的,所以你要小心些,沉住气,别着急。”
秋往事一怔,抿了抿唇道:“季姐姐也觉得我太急躁了么?”
季有瑕柔柔笑道:“我不懂打仗,但也看得出你一心急着了了这边的事好赶回风境去,可有些事急不得,五哥若知你冒险,也定然不赞成的。”
秋往事心下一凛,细想米狐尝种种举动,确实颇多疑点,先前但求速战速决,不免有所忽略。她素来敢于行险,却也并非躁进胡来之人,略一思忖之下便知自己的确急了,不由自嘲笑道:“原本咱们几个中就数六哥性子最急,什么都巴不得冲在前头,这回却反而要他来提醒我悠着点。”
季有瑕微微笑道:“阿宿也是会长进的。”
秋往事沉下心来又将战局细细推想一变,肃容道:“攻城还是值得一试,我不预备改,可若一旦苗头不对,我一定果断退兵,绝不恋战,绝不硬来。”
季有瑕点点头,笑道:“这儿最能打仗的就是你,你心里有底我们便放心了,尽管放手一战。”
“好,那便说定了。”秋往事朗然一笑,“雨停之后,我在博古博城头替你们摆酒。”
第二日果然下起了雨,一连三日不止。秋往事领着众兵士一路往东南方向行进,沿途搜罗散落的牛羊,连同病弱的马匹和猎到的野兽都剥了皮收集起来搓成长长的绳索,做出想在上游弥禾湾处以索桥渡河,绕过包围同米狐哲会合的姿态。
探鹰不再成群出现,只是始终有一两只在头顶高高盘旋,紧紧追摄着众人的踪迹。据派出去的探马带回的消息,米狐尝大军分作两路,神箭营自东面抢先渡河,赶往弥禾湾口等着截击;另一路骑兵则向东直进,绕到了秋往事一行正北面,与神箭营遥遥相望,成南北夹击之势。
这一晚已至弥禾湾,秋往事驻军之处与米狐尝两路人马恰好夹着多果河拉成一条直线,彼此相距不过百里,而位于东北面的王城博古博,距此也已只有八十里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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