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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兵势(上)(1 / 1)

众人纵马疾驰,一气奔出数十里远,眼见后头并无追兵,才略缓下马速。秋往事与李烬之合乘一骑,见随行兵士也有几人受了伤,不由忿忿瞪了一眼裴节道:“这算什么?你爹这是不要你了?”

裴节也与一名兵士合乘,面上殊无表情,淡淡道:“我自作自受,他如此安排原无不妥。你们想借我占什么便宜,只怕是不成了。”

秋往事讶异地瞟他一眼,见他神色淡漠,似是对方才之事殊不关心,忍不住冷哼一声道:“你倒是想得明白!虎毒不食子,我早听说裴初为人狠厉,想不到一至于此。且不说你是他儿子,便算是个普通将军,总也算替他立过汗马功劳,他怎也该对你有点顾惜才是!”

裴节心不在焉地望着远处,似笑非笑地喃喃道:“我还有什么想不明白?如今这世上已没什么要我牵念的,我也能全心为我父皇效命了。他没有因我坏了大局,正是再好不过。”

秋往事一时气结,正欲反驳,回头见他眼底一片死灰般的冰冷,心中蓦觉一阵酸涩,只觉他落到这等境地全因自己之故,顿时心绪一黯,又是内疚又是伤感,一时也觉心灰意懒,垂下了眼不说话。

李烬之见状,知她又想起姐姐,看看回亭镇已是不远,便招来一名兵士吩咐两句,一扯马缰,离队向东南面偏去。

秋往事怔怔发着呆,跑出许久才回过神来,四处一看,吓了一跳,惊道:“人呢?”

“你做完梦了?”李烬之笑着一指前方,“回亭日落是明庶洲一景,现在时辰正好,咱们上那里去瞧瞧。”

秋往事大讶,倒仰着头望向他,咋舌道:“那裴节呢?你不是让别人带他回去,自己跑出来游山玩水吧?”

李烬之微微一笑道:“有何不可?回亭镇就在前头,裴节身上还有伤,出不了事。咱们后头有的忙,今日不去,下回也不知几时才有机会了。”

秋往事也知道他是想带自己散散心,便也打叠起精神,点头笑道:“也好,这里也算叶无声发迹的地方,我如今既成了他女儿,过而不访,未免不孝。”

回亭所在的明霞峰是这一带低矮丘陵中的最高峰,远远便已望见。两人纵马疾驰,片刻已至山下。待匆匆攀上山顶,正是天色渐暗,斜阳西沉之时。

近看才知回亭远较一般亭阁高敞。亭分两层,三丈见方,三丈高低,六根立柱足有合抱粗细,便寻常屋宇也及不上这般大小。红顶白柱,金线雕纹,梁上盘龙,柱上绕凤,极是庄重富丽。唯地面铺着色泽黯淡的青灰砖石,虽擦洗得片尘不染,却有大块大块的深褐色痕迹,不知是什么污渍。

李烬之遣退了两名守亭兵士,领着秋往事步入亭内道:“这里原本是座小堡,当日你爹便是借着此堡御敌。战后这堡也几乎全毁。此后先帝在此依原堡大小建了此亭,唯这地板仍是当日所遗。此处本也是兵家要地,常年驻军,其后因先帝下旨兵马不得上山,这才撤了。”

秋往事以脚尖轻轻摩挲着地面朴拙的青砖,叶无声三字虽至今在她听来仍有生疏之感,但此时当真踩在他踩过的土地,看着其上或许是他留下的深色血迹,胸中忽便起了振荡,似能感觉到他当日浴血而战时的心跳,既悲且壮,一往无回。她缓缓吐出一口气,轻叹道:“叶无声与先帝,也算有过过命的交情,先帝建这回亭之时,想必对他也确是真心感念,谁知终究仍是脱不了兔死狗烹之局。一世的显赫,一夕之间便可化为灰烬,我们如今一场意气,不知最后又能剩下些什么?这世间究竟有什么是我们真正可以抓得住的?”

李烬之轻抚着亭柱上的凤纹,似有片刻出神,许久方道:“世事难料,可真心做过的事,无论如何都会留下痕迹。譬如你爹与先帝,纵然恩断义绝,却终究留下了这座回亭。先帝也终究信守承诺,不曾让一兵一卒踏上此处,可见你爹终究不是什么都没留住。至于我们,”他回头定定直视着秋往事,“我们的前程命运,我绝不会松手,只要你也不松手,世上便想必没有我们抓不住的东西。”

秋往事被他似可看透一切的目光盯得心中一虚,却又隐隐似从其中寻到了支撑的力量。她觉出他的诚恳,便也不强撑场面,略抿了抿唇,垂下眼低声道:“五哥,我是不是太任性了?明明是自己选的路,却偏不能心无旁骛地走下去。我若真是叶无声的女儿,想必会令他很失望。”

李烬之心下微微一叹,上前拉着她自亭中悬梯登上第二层的小小望楼,面对着渐沉的夕阳,正色道:“你爹当日也险些为了你娘抛官弃爵,他又何尝不是多情之人。你若当真能对你姐姐全无顾念,只怕他才真的会失望。虽说无毒不丈夫,可无情却也绝非真英雄。裴节的事,于情于理咱们都自当尽力求个两全,你大可不必为此觉得内疚。”

秋往事出神地极目远眺。这一带地处关卡要道,历来为兵家所必争,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无名兵士埋骨于此,他们遗下的灵枢多半便就地掩埋,因此山下丘陵间尽是绵延成片的碧落林。此时尚是初春,叶色是泛着微红的淡黄,被夕阳镀得金光流溢,只见漫山遍野一片烂漫金红,灿若明霞,瑰丽得不可逼视。不过片刻光景,夕阳渐没,满目灿烂也渐渐燃尽,归于黯淡,却终有些斑斑点点的余光,如灰下暗火般不甘地跳跃着,似在期待着再次燎原。

秋往事似有所悟,心中却愈发空起来,轻喃道:“五哥,我不是觉得对裴节内疚,也不是觉得对你们内疚,我只是不明白,我为什么出了须弥山,为什么能走到这里。隔了这么多年,裴节听到我姐姐的死尚且心如死灰,而我曾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姐姐替我送命,为什么还能向往尘世,为什么还能夜夜安睡,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我对不起我姐姐,我累她入释奴营,我累她送命,我累她不得转世,为什么我如今对着裴节还能没事人一般分析利害却甚至连内疚都感觉不到。五哥,我真的……讨厌这样的自己。我同你们多呆一天,就多喜欢这尘世一点,如果有一天我想起姐姐的名字都不觉心痛,五哥,你说我还拿什么接着留在世上?我怕……”话未说完,却忽被李烬之一把扯过,紧跟着便撞上他的胸膛。她本能地想要反抗,却觉被他搂得极紧,肌肤相贴,耳鬓相摩,呼吸相闻。脑中忽便卡了拍,首先一格一格闪过的竟是些破解招式,却是越来越慢,越来越模糊,终于搅成花白的一团,迷糊中一忽儿想起当门关初见,一忽儿想起不知要如何解决的婚事,一忽儿又想起还未回须弥山禀报过父母。正自越想越远,却听他在耳畔沉声道:“为我留着。”

秋往事怔了一怔,这才想起前话,却早没了心思,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只觉耳际被他的气息擦得痒痒,浑身更是绷紧了一动不敢动。

李烬之显是对她的回应不甚满意,又搂得更紧了些,接着道:“你姐姐不愿转世,便是因为你至今还赖着她活着了。她保你活下,不是只要你留在世上喘气,正是要你好好瞧瞧世间并不都如释奴营般的惨酷。她是觉得此间仍有美好才要你留下,你如今倒以此自责,她岂能放心。你若哪一日当真想到她的名字不觉心痛了,想必她也就不必盘桓于幽冥界了。”

秋往事心绪缭乱,有一句没一句地刮进耳中,也不知自己听明白了些什么,反正知道他在开导自己,便也老老实实地安下心来,懵懵懂懂地点着头。身上也渐渐放松下来,虽觉莫名怪异,倒也对这温热的触感颇不反感,人却始终脱了魂一般,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眼前状况,更遑论应对之法。

李烬之见她并无抵触之意,自也乐得不放手,缓缓低下头来,双唇轻轻触在她眉心。秋往事心中陡地一跳,自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唰”地冲上头顶,双腿软软的,胸口脑门却似要炸开,面上烧得似能生出烟来。浑身枢力似乎地凝滞,魂体之间脱了线一般,一切皆做不得主,不知所措之下,索性抬起眼来怔怔地紧盯着他。

李烬之本也忐忑,被她一瞬不瞬地瞧着更是羞红了脸,只是事到如今自也断无退缩之理,呼吸一顿,便也直视着她双眼,低头印上她的双唇。

秋往事更是彻底懵了,虽隐隐觉得自己似该做些反应,怎奈脑中既是混沌一片,身体更是动弹不得,愣愣地与他对视着。岂知不看便罢,一看之下更觉魂魄似被吸入了那双眸子,身体不知是飘在了空中还是坠下了悬崖,只觉悠悠荡荡,似是永远触不到底一般。

正在心飘神荡之际,李烬之却忽然浑身一震,猛地跳开一步。秋往事吓了一跳,未及反应,人已先霍地后退,倚柱而立,惊疑不定地望着他。李烬之似是浑身不自在,好容易定下心神,强作出若无其事之态,指指山下干咳两声道:“好像有人来找我们了。”

秋往事一怔,回头看去,这才发觉天色不知何时已全黑了,山下隐约有点点火光逶迤而上。她心下一轻,不知是庆幸还是遗憾,干笑两声道:“哈哈,咱们玩过头了。现在如何?”

李烬之满腹闷闷,心中暗骂回亭镇守将,眼见火光越来越近,也只得悻悻然道:“都寻上门了,自然只能随他们回去了。”

秋往事恍恍惚惚地点点头,随着他走出亭外,只觉脚下一脚深一脚浅,似是仍踩在天地相接之处,梦醒交界之间。

回到回亭镇中已近人定时分,秋往事一入军营便推说累了,急匆匆躲回自己帐中。李烬之也没心思多想什么,去探视过裴节与受伤兵士,便也自回帐歇下。

秋往事躺在床上左右没个着落,欲不想方才之事却如何忍得住,欲要细想却又觉羞窘。翻来覆去折腾了许久,哪里有半点睡意,起身打了半晌坐也仍是难以沉定。耳听得帐外虫唱蛙鸣闹个不休,她愈来愈觉憋闷,索性心一横,一骨碌跳下床,不及穿上外衣鞋袜便冲出帐外一溜烟去了,倒把守门兵士惊得一愣。

李烬之的帐篷离得不远,她奔到近前方想起全不知道该同他说些什么,一时脚下又犹疑起来,几欲转身回去,心中却忽生出一股懊恼,暗骂自己全无自在士的从容之态,当下深吸一口气,大步上前,正欲掀帘,帐中却忽响起一阵悠悠的风竹之声。

秋往事指尖顿在帘上,听他吹的仍是那曲长风,较之上回却全是两番滋味,节奏平缓而沉稳,少了几分凄清,多了几许洒落,低回处不乏激越,高亢处却添了柔软,婉转之间尽是捺不住的飞扬之意,金石声中夹着挥不去的缠绵之思。整支曲子吹得刚柔并济,荡气回肠,恰如浩浩春风扑面而来,不疾不徐,不湿不燥,便在这四平八稳的从容中,却偏透着满满的生机,满满的欢喜,仿佛有无限的未来可去期待。

秋往事只觉眼前渐渐亮了起来,似乎九洲山河尽在方寸之间;心中似有什么渐渐生发,探出芽来,忽似隐隐明白了为何姐姐当日独爱这支曲子,为何释奴营中的黑暗也不曾磨尽了她眼中的光彩。

曲声越转越高,渐行渐远,将入云霄之际却又几番盘旋,似是频频回首顾盼,不知在等待着些什么。秋往事虽不通音律,却也明明白白听出了其中的相邀携手之意,一时只觉心驰神往,恨不得这便冲进帐去拉他痛痛快快跑上一场马才好。耳听得尾音缭绕,久久不去,她心中清明,并无犹豫,探手入怀取出秋随风的灵枢,轻轻一抚,便“嗖”地送入帐内。只听曲调一扬,似再不受阻遏,御风而上,杳然而去。

秋往事也不再停留,径自回帐,心中似是放下了某些许久以来一直悬悬不坠的东西,大觉踏实沉定,再无杂念,一夜好睡。倒是李烬之满心激荡,反反复复摩挲着手中灵枢,只觉胸中涨得满满,竟难辨是悲是喜,一夜思绪纷纷,难以成眠。

第二日秋往事醒得略晚,出帐之时正逢李烬之带着两名兵士风尘仆仆地回来,见了她微一点头,神情虽是沉肃,嘴角却轻轻一勾,闪过一丝笑意。秋往事会意,也微微一笑,上前见过了礼,便随他入帐议事。

说是议事,也不过他二人而已。入得帐中,李烬之虽神情略缓,却终究仍是不苟言笑。秋往事自也知道尚有正事需要处理,便也端端正正同他隔桌对面坐下,问道:“你方才是去探萧关动静?”

李烬之见她分得轻重,心中自又不免大加赞赏,横看竖看只觉顺眼,得意之余几不免笑出声来,总算及时刹住,收了收心思,轻咳一声道:“不错,我也不曾走远,就跑了十几里地。萧关那边并无探子在附近,看来是真的铁了心不要裴节了。”

秋往事冷哼一声道:“裴初也真舍得。他的小儿子还小,一时半刻又撑不了场面,裴节也够有出息了,这次就算有错,顶多也就是坠了他大显威名,又不曾真的输了城池丢了地,何至于就被他如此相待!也不怕人齿冷。”

“这倒也未必全是裴初的意思。”李烬之沉吟道,“裴初此人素来待人宽厚而律己甚严,又极好颜面,裴节此番无故南下以致被擒,给了我们大好机会,他为示大公无私,下旨着各处关卡守将不得轻易开城原是情理中事,言辞之间也多半严厉,‘格杀勿论’之语恐怕也是真的。只是这毕竟只是场面上的事,私下里他对自己儿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全无顾惜,否则也不必遣卢烈洲前来。按理说各处守将就算奉了旨意,又岂会真的对自己少主‘格杀勿论’,何况咱们不过二十来人,显然并无借机攻城的打算,而裴荣仗着圣旨便想来个铁面无私假戏真做,多半也是真有些不安分的心思。”

“那我们现在如何?”秋往事蹙眉道,“裴初若真做了如此布置,那咱们再上别的地方恐怕也只能吃闭门羹。四姐他们带的大军只怕就快上路了,届时咱们人未送走,兵已先出,未免名不正言不顺。我们近日之内若无良策,恐怕只能让四姐他们先缓一缓了,可如此一来若被裴初先下手为强,咱们又未免被动。”

“不错。”李烬之点头道,“裴节现在倒成了烫手山芋,送又送不回去,留又留不得。裴初现在的打算多半是明里令所有关卡拒绝收人,只说咱们言而无信,用替身骗城,这便有了出兵的借口;暗里又遣卢烈洲等伺机救人,若能顺利得手,他们便能无所顾忌地打过来了,就算真的救不出来,反正咱们总也不舍得就此白白杀了裴节,他们也大可从长计议,不亏什么。倒是咱们却尴尬了,原本是想趁裴节回去惹出的乱子捞点便宜,现在捞不着不说,别被夹了手便好。”

秋往事低头思忖半晌,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万全之策,烦躁地一甩头,哼一声道:“大不了就什么都不说直接开打呗!出兵名义这档子玩意儿横竖也不过是拿来哄哄自己人,还不是随你怎么说就怎么是,有什么要紧!”

李烬之见她一副不甚其扰的模样,不由失笑,斟了一杯茶递过去道:“话是这么说,可有个站得住的借口毕竟理直气壮些。更何况,”他嘴角一勾,似笑非笑地睨着她道,“卫昭那里我们还要有个交待,四月初七之前无论如何得有个说法才是。”

秋往事听他提起婚事,登时熄了火气,满心的急躁转眼便扔在脑后,轻啜一口茶水,讪讪干笑两声道:“婚事不是说寻人顶替么?”

李烬之见她目不斜视地盯着杯中茶水,大觉有趣,站起身来双臂支着桌沿倾身凑上前去道:“可我如今不想找人顶了。”

秋往事耳根一烧,霍地抬起头,尚未憋出话来,却见他眼中满是笑谑之意,这才猛地醒悟,怒瞪他一眼道:“哼,先前是预备暗中偷袭,名义上不由咱两人带兵,这才能寻人顶替。如今都摆到明面上来了,还顶个什么!我瞧还是想个法子把错都推到裴初头上去是正经。”嘴上说着,暗中却将枢力注入桌子,冷不防地向后一抽。

李烬之早自她枢力传送间知道她要做什么,适时双臂一松坐回椅内,心满意足般地微微一笑道:“不错,我也这么想。只要咱们是被迫应战,那卫昭不仅不会追究,多半还会派兵相助,这样咱们的胜算便大多了。”

秋往事见他眼中精光湛然,满是斗志,心中忽地一动,挑眉道:“你可是在打卢烈洲的主意?”

“不错。”李烬之踌躇满志地拨弄着桌边箭筒中的箭翎,“卢烈洲自负武艺绝顶,孤身犯险,也未免太过托大。凭你我二人之力,在自己地头上难道还擒不住区区一人?只要捉了卢烈洲,后面的话怎么说便全凭咱们了,说他率兵入境强行抢人也可,说他假借接人之名意图偷袭谋城也可,总之怎么恶劣怎么来。而且卢烈洲分量之重不在裴节之下,更是裴初非救不可的人,有他在手,战也好和也好,都对咱们有利。”

秋往事听着也来了劲,猛点头道:“正是正是,咱们何必绕着那卢烈洲走,本就该好好打上一架是正经。”

李烬之失笑道:“以武艺论,天下只怕当真没有卢烈洲的对手,你可别想同他单打独斗。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他应当还在融洲一带,你先下去准备准备,咱们事不宜迟,这便动身了吧。”

秋往事自在船上同卢烈洲交过手,其后为求稳妥不得不避开他,早便觉得憋闷,如今见终于有机会同他一战,不免大觉兴奋,随口应了一声,人早已奔出帐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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