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小说]
“你猜?”沈慎之这话说得出其不意,沈非衣不由得愣住了。至少沈慎之清醒时,回答问题都是能回答就回答的,如今只一句“你猜”,倒是新鲜得很。
“我猜么......我猜,是。”沈非衣沉默了一会儿,道。他眼中光彩明明灭灭,复杂难辩。
“那么......你大概是对的。”沈慎之勾了唇角,三分调笑道。饮了酒之后,他姿势颇有些随意,倒有些疏狂不拘之感,也听不出他这话,几分真几分假。
得了回答,沈非衣并不满意,他需要更确切的信息,供他作出准确的判断来。他只能尽量控制好情绪,把握好谈话的节奏,不至于因为太过心急而让话题戛然而止。哪怕他知道,他问到如此地步,已经是极为逾越失礼了,可是他并不想停下来。这件事,他希望,就今日,就此刻,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来,失望也好,如愿也好,总要有一个答案。
“这么多年,恩人有想过回去看看吗?”沈非衣问道。
回去......看看么?沈慎之撑着额头,看着手里的酒碗,并没有立时回答了这个问题,似乎是陷入了自己的思维。好一会儿,他才道:“医术未成,何以归家。”
等楚狂去世时,他到底是回去了一趟,而后才知道早已无家可归。裴家事宜,一同牵连了沈家。若无意外,沈裴两家,存活的,大概也只有他们两个人了。而他到了沈家,剧情才开始解锁。解锁的剧情,还分外片面。他不知道沈非衣日后会遭遇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而死。他所能做的,就是尽量待在他身边,避免意外的发生。
沈非衣空前的沉默了起来。他神色似乎有些晦涩,原本激湃难平的心情,仿佛被一桶冷水浇了个透顶。他突然意识到,他的想法过于简单了。
沈非衣垂下眉眼,思绪又沉寂下去,连着那颗心,仿佛也沉到了底。就算真的是他想的那个人,离去十七载......时间恰也对得上,可是这近二十年,是否还有情谊存在?他是否还记得家人?他......在意这些吗?无论是逍遥天地的隐士,还是跋山涉水的医者,他们俱有自己的志向,家人是否于他,已经是一种负担?近乡情更怯,明明已经碰到了真相,他却不敢再问下去了。
“恩人......会思家吗?”问出这句话时,他好像又没有那么忐忑了。只是他自己都说不出,心中的那一丝期待是为了什么。
思......家。沈慎之正在思索,一阵冷风突然迎面吹来,吹起了他脸庞的几缕头发,隐约有几分凌乱却似乎更显潇洒不羁。凉风刺骨,却足以让人清醒。之前一直明明知道却一直想不通透的事情,现下轻而易举的想了出来。他甚至把沈非衣现在的纠结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现在似乎进入了一种十分奇妙的境界,轻松愉悦,好像能轻易的看出人的所思所想,还有了一丝轻飘飘似在云端的适意。
“思家?思念家人?看重家人?”沈慎之仿佛举例一般道。然而他那双眼睛看着沈非衣,就好像是洞察了一切。
“自然都有。”沈非衣却没有丝毫笑意,他紧紧盯着沈慎之,目光一错不错,似乎他的答案对于他十分重要。
“如果不,你以为我现在为什么在这里?”既然已经明悟过来,那么多余的试探,就都是浪费时间,而现在他们的接触也已经足够,沈慎之便十分干脆利落的直击了主题。
这句话蕴藏着的含义,实在不难理解。沈非衣心脏一滞,他猛的站了起来,动作之大,腿不慎撞在了石凳上,有些吃痛的痛哼了一声,然而他却并没有在意这一点小问题,看着沈慎之的眼神满是不敢置信。他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他所领悟的那个意思。
“怎生如此不小心?”沈慎之微皱了眉头,也站了起来,有些关切道:“可是淤青了?”
沈非衣凝视着沈非衣,唇瓣有些发颤,就像并没有听见这句话。他声音有些干涩道:“你的意思是......”
“伤得如何?暂且让我看上一下。”沈慎之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沈非衣摇了摇头,他仍旧看着沈慎之,不曾移开一刻目光,然而却也没有说话。他眼中情绪似烟花般绽放坠落而后归于死寂:“......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
“相比于这个问题......”沈慎之并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下去,他往前走了几步,靠近了沈非衣,看着对方的眼睛,显得格外认真,意外的有些强势,莫名的显出几分咄咄逼人:“我更想问,你在犹豫些什么?你在怀疑些什么?你觉得我想做什么?在做什么?......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沈非衣神情不由得凝住了,神色有些苍白慌乱:“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试图去解释什么,然而在沈慎之仿佛看透了一切的目光下狼狈败退。
沈慎之并没有要追究的意思。
“血缘确实是种太过奇妙的东西。”沈慎之道,说罢他突然退后了一步,展眉一笑,那一丝压迫就全然消失了:“我到这里,只是顺水推舟,想去确认我的猜想而已。就如同你现在的试探。我们做的事情,是一样的。”
沈非衣忍不住抬眼看他,沈慎之回望他。两个人一时间无比安静,只能听见风从枝叶间路过的声音。
“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沈慎之率先说了话,语意轻柔,打破了这种沉默:“我并不怕我认错了人,我的猜想是否正确。因为你本身,就是个很优异的人,能与你成为朋友,任谁都会感到荣幸,你无需思索太多。就算新的身份得到确认,却也并不会影响什么。”
沈慎之眉间染了清朗的笑意,温暖如春。他伸出手去,十分熟稔地摸了摸沈非衣的头:“无论如何,我会是你永远的家人。”
沈非衣并没有伸手去拍开沈慎之的手,他只是抬眸看着他,眼神一瞬不瞬,像是在细细打量,他的神色慢慢亮了起来,似点点星光,渐成燎原之势,他点了点头。
“我想,我们应该重新认识一下。”沈慎之轻笑道。
沈慎之简单的叙说了一下自己的经历。
十二岁因母亲病重,幸好运气颇好,正巧遇见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药王,颇费了些心思求得了药王医治,母亲才得以病愈。而后他成为药王弟子,随他四处问诊。偶有时间,也曾寄了书信回家,只是不知道寄到与否。再后药王去世,沈慎之整理他往日笔记,成就著作,处理完之后事宜,回家才知家中惨事。之后无所去处,山野中定居,酝酿试图以自己见解,同药王那样攥写著作,因故暂且搁笔。再后,自然是遇见沈非衣了。
沈非衣的经历要更简单一些。而沈慎之也大都清楚。少年意气风发,一朝家中出事,家族俱被连累,多方博弈作用之下,方有他这个既是虾米又是希望的幸存者逃脱。家中故友都依靠不住投奔不能,于是到了边关,隐姓埋名,试图以军功晋身,最终洗脱家族冤屈。然而边关何等危险之处,机遇是在,然而更多的是危机。如果上次不是恰巧遇见了沈慎之,他约莫就折在了那里。沈非衣自山坡摔下去之后,追兵并未被甩脱仍是跟了上来的,而那些人,都是沈慎之亲自出手解决的。
“我离家之时,你方才一岁,应当不曾有什么记忆的。”沈慎之似乎有些叹惋道。
沈非衣愣了一下,面对沈慎之,他的神情莫名的显得极其温顺,隐约似乎还能察觉到一点点拘谨亲近。即便经了那么多事情,甚至家破人亡,他变得沉郁而稳重,世人都敬畏的称一句“鬼谋”军师,赞他算无遗策,诡计多端,然而实质上,他仍旧是只是个十九岁的少年。而沈慎之,大概是他此世,唯一的亲人了。
“母亲曾经向我提过......”沈非衣愣了一下,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沈慎之为好。现下已经互通身份,再叫“恩人”显然是不合适的了。而若是叫......“舅舅”,似乎又有些赧然,一时半会儿唤不出口。
沈非衣顿了一下,略过了称呼问题,继续道:“那时我也曾听她感叹,若不是你随了高人而去,京城第一公子之名,大约也落不到旁人身上。每次外祖家传来消息,说你来了信时,她都要亲自走上一回去看一看的。”
“啊,姐姐......”沈慎之的思绪不由得飘得远了。记忆里,她出嫁前最是心疼不过他了。她出嫁后,他才远走学医。他本意修习医术,是为了让家人身体安康不再困于病痛,只是不曾想到,他学成之后......竟是如此光景。他再是医术高超,也不能把死的人救活过来的。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那些记忆太过沉重。沈慎之收回了思绪,看着眼前的人:“你跟你娘也有几分相似。”
沈非衣点点头,对此十分清楚:“不多。”虽然有几分相似,但不多,相比较,他跟沈慎之反而要更像一点。外甥似舅大约正是如此。
沈慎之将那些心绪沉下,看着沈非衣笑了起来:“所以,叫舅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