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身旁路人错身而过时,顾照之毫无预兆地突然于心中闪过一丝异样,他不由停下脚步,顿了顿,回头望去——
然而人头攒动间,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冯婉妍见他一路沉默寡言还不够,此时又明显将心思飘去了别处,终于忍不住道:“你就真的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顾照之转过目光看向她,沉吟道:“婉儿,我要对你说的话早已说过了。”
“那你为何今夜还要赴约?”冯婉妍道,“你既然反悔了,又何必担心我会不会被上官瑜纠缠,还从不澄清我与你之间的事?”
他无言可辩,只是道:“是我对不住你。等过些时候我走了,京都风声自然会渐渐平息,到时你再对外传出我们只是情同兄妹……”
“你终于肯告诉我你是要走了?!”冯婉妍险些克制不住情绪而当街失态,硬生生一顿,才勉强维持住若无其事的端庄之色,压低了声音道,“若不是皇后娘娘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你打算一走了之,我如今在你心目中难道真地已不值你多交代一句么?”
顾照之道:“调令还未正式发布,我本想着等事情定了再告诉你。”
“告诉我?”冯婉妍轻笑一声,“难道你以为我是真想听见你离开的消息么?”言罢,定眸望着他,“你明知道我想听什么。”
顾照之沉默了片刻,道:“换个地方说话吧。”
冯婉妍略略一顿,便跟着他继续往前行去。
两人一路无话地走到了江边,顾照之遥望着自上游飘来的盏盏河灯,良久,缓缓说道:“婉儿,当年我没想过我会不能娶你,也没想过有朝一日,我竟不能失去她。”
冯婉妍攥紧了手指,眼中微有泪意:“你再不能失去她,如今也已然失去了。我知道你是重情义之人,从未要求过你将她全然抛诸脑后,我等了你这么久,也不在乎再等你为她守孝,一年可以,三年也行。但你如今想要丢下我离开京都,是将我置于何地?将你当初的承诺置于何地?!”
“顾子初,你不要忘了,明明是她介入了你我之间,是那道赐婚圣旨令你我左右为难——你当初说过的,即便是你阿父和圣上也不能阻你娶我,你说你定会一样八抬大轿让我进门,她活着的时候你都不曾反悔,难道就因为她死了,你的承诺也就烟消云散了么?”
冯婉妍眸光微转,看向波光粼粼的江面,忽道:“若是只有死人才能在你心里成为第一,死又何惧?”
顾照之一怔,立刻伸手抓住要往前走的她,低喝道:“你疯了?别做傻事!”
“我为你傻的难道还不够?”冯婉妍落下泪来,说道,“我是翰林之女,皇后殿中女官,若要嫁人早该嫁了,何必偏偏等着要与别人共为嫡妻?现在她人不在了,或许是天意,你又何必为此折磨于我?”
“何况你堂堂国公世子,竟如此随意便将自己放逐那边陲之地。”她说,“你难道真的连父母亲人和安国公府的前途都不要了么?!”
顾照之听着她说的话,不觉苦笑了一下。
天意?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天意,不过是人意让他失去了发妻罢了。偏偏这人意是他追究不得,报复不得,只能令他每日里饱受折磨的!
他做梦都想不到,那天晚上得到的真相竟然会是如此。
彼时当他的父亲满脸疲累地对他说:“事已至此,难道你还能让你母亲为芳儿填命么?更何况,这件事也绝不可让外人知道。”
否则……
否则便是安国公府,便是他的父母无法立足于世,顾氏之名也将毁于一旦。他是安国公府世子,是他们的儿子,他能如何?他又可以如何?!
一个下毒放火,一个帮着掩埋,难怪他事后只能被假象谎言所笼罩,甚至连个叛主的婢女也敢来哄瞒他!
他算什么?谁又将他当回事?
从那天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没办法再在京都待下去了,至少现在,他多待一天都难以忍受。
“我的事自己心里有数,”顾照之终于开口说道,“你往后也不必再管,只需比我过得好便是——也千万不要为了我想不开,你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不值得。”
“……顾子初!”冯婉妍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婉儿,”他平静地说道,“我的妻子今生只有她一人,你忘了我吧。”
他竟说这样的话,他竟说这样的话……便是从前还没有谢晚芳,两人正是关系最好的时候他提及将来都从未曾说过这样的话!
冯婉妍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攥紧了衣襟,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了激动的情绪,说道:“我知道你如今心里最是过不去那道坎的时候,无妨,等一年之后,我们再看。”
顾照之嘴唇微动,正要开口说什么,她却已先一步打断道:“我了解你,你不是会将满腹心思都放在一个女人身上的,将来你就会知道,我比她更适合做未来的安国公夫人。”她说完,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已有些泛旧的藕荷色香囊硬塞到了他手中,“这个你上次虽还了我,但我要你记得,当初我离京的时候是它陪着你,如今你要离京,也该是它陪着你。”
言罢冯婉妍也不再等他回应,转身招呼了侍女便走。
顾照之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香囊,而后抬眸,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不由微微蹙眉,须臾,唤了候在不远处的长风:“送她安全回去。”
谢晚芳从江流手中接过笔来,想了想,在自己这面灯纸上写了四个字。
“相公,我写好了。”她边说着,边踮脚探眸地朝站在对面的云澄望去,“您写的什么?”
云澄含笑未语,径自行云流水地书了数笔。
谢晚芳就挪着步子转到了他身边,定睛一看,不由讶道:“你怎么与我写的一样?!”
云澄看了看自己刚刚写好的字,反问道:“是么?”
“是啊,”她说着,飞快将面前的这盏孔明灯转了半圈,停在了她刚刚写字的那一面,“你看,一模一样——‘万事如意’。”
“嗯,”他笑了一笑,却道,“还是不一样。”
“嗯?”她莫名,左右转来转去地看了半晌,“除了你的字更好,没有不一样啊。”
“我知道!”旁边的花林突然插了一句。
谢晚芳一脸“你居然知道”的样子朝他看去。
江流也饶有兴致地瞧着他,只见花林故作高深地清了清嗓子,说道:“小方写的这四个字是为心中所求许愿,但相公呢,写的却是——愿万事如‘你’意。是帮你求的嘛!”
谢晚芳倏然愣住,然后反应过来,立刻回头望向了云澄,问他:“是真的么?”
云澄神色如常地微点了下头。
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略略平复了一下心绪,问花林:“不错啊,你是如何猜出来的?”
“这还不简单,”花林颇有些小骄傲地道,“咱们相公从不许愿。”
谢晚芳:“……”你就仗着你跟他的时间长在我面前嘚瑟!
她虽如此腹诽着,可面上已忍不住泛出笑意来。
“放灯吧。”云澄说。
谢晚芳点点头,与他一人一边轻轻将孔明灯托起,朦朦的烛火隔着灯纸映在他脸上,忽而让她想起四个字:静水流深。
松开手,孔明灯便乘风而去。
她望着那盏越飘越高的灯,突然轻笑出了声。
“怎么?”他问。
“没什么。”谢晚芳忍笑道,“我只是在想这灯可真贵,至少四千金呢,早知我应该私吞了才是。”
云澄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她的意思,笑了笑,说道:“倒也不必遗憾。你若想私吞,每日都有机会。”
谢晚芳抿笑道:“嗯,我也是这么想,所以就更开心了。”
他笑着摇了摇头。
谢晚芳正要再说什么,忽然看见远处有人在冲自己招手,隐隐地好像还听见对方在喊自己的名字“方寄雪”,她就着人群中盏盏灯辉定睛望去,不由额角一抽:“万贯侯世子?”
云澄正要回头,却被她拉了一把。
“您别搭理他,”谢晚芳道,“我先过去看看情况。”
她才不想好好的日子让宋承过来打扰呢,上回他就当着上官瑾的面儿说敬重云澄,谁知道这回撞见会不会缠上来说些有的没的。
这么想着,她也不给宋承先过来的机会,立刻就响应了对方的招手,然后快步从人群中穿行而去。
结果到了近前她才发现,原来宋承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们一堆人里有男有女,最重要的是上官瑾和上官瑜兄弟两个居然都在!
谢晚芳:“……”
“你也出来过节啊?”宋承明显挺高兴的样子,说道,“待会我们要去游湖,我还订了全羊宴,你一起来啊?”
上官瑾闻言,皱了皱眉。
上官瑜就更直接了,不等谢晚芳答话,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开了口:“宋世子,她一个区区贱奴,怎能与我们同席?”又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不过让她来给我们助助兴倒是可以的,若演得好,赏两个菜也可。”
宋承道:“不是说鹰奴的奴籍只是暂时的么?”
“说是暂时罢了,”有人接话道,“一个鹰奴,到了云相府上还不是做奴婢。”
上官瑜看着谢晚芳,笑容里渐渐带了些意味深长:“说来你在云相府上到底是做什么的?听闻他并未让你做宫中美人的女卫,而是把你带在身边。难不成,云相近日也开始对‘猎鹰’感兴趣了?”
也不知是不是他腿瘸了的缘故,谢晚芳如今怎么看上官瑜怎么觉得他比当初看着阴冷了许多,好像目光里时时带着恶意。
宋承似乎也不大喜欢他这样说话,接道:“大约是云相看她有潜质,想培养一番吧,我原本也想把她要来当左膀右臂的。”
“一个女奴,培养什么?”上官瑜不以为然地道,“不过今日既然碰上,那还真是正好,我们晚宴还就缺一个助兴的,你先随我们走吧,回头我让人去跟云相禀报一声,借你来用一晚就还。”
借?谢晚芳当即心生警惕。
虽说借奴在上层圈中并不罕见,但由此也引发过一些强占他人奴仆的事发生,一借不还有,弄伤弄死的也有,前者且不说,后者也至多不过赔钱了事。
以她所知上官瑜那个睚眦必报的性格,上次在公主府时吃了亏,只怕这次不会轻易放过她。
宋承没想那么多,但也犹豫地道:“不太好吧,还是先跟云相说一声……”
“没事,”上官瑜道,“一个奴仆,云相是何等人物?不会不肯借的。”
谢晚芳嘴唇微动,正要开口,却忽听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温润清越的声音。
“我若说不能借,瑜郎君打算如何?”
众人闻声一愣,旋即不约而同循声看来。
入目处,只见云澄一袭轻袍缓带地款步而来,淡淡含笑,站在了她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