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襄齐在山庄别墅里绕了一圈,总算在游泳馆里找到了人。
他捧着浴巾走到泳池边,巨大的玻璃花房式的半露天泳池在光下近乎宝石的湛蓝。远远的,水纹浪花层层绽开,水里白鱼似的影,呈一条直线纵劈到周襄齐面前,雪白珠末溅了他半脸。
周襄齐拿手擦脸上的水,听到近旁戏谑的笑,半睁着眼喊了一声:“表哥。”
严越明已经双臂一撑跳上岸,浑身上下只穿一条泳裤,雪一样皎白,肌肉却紧实漂亮,尤其是肩背和腰臀,健美得一塌糊涂,晶莹水珠沿着肌肉纹路下坠,简直像刚刚从地中海深海里打捞上来的冷白雕塑。周襄齐还看着,被严越明踹了一脚,接过手里的浴巾盖在头上,揉了两下,几缕湿发盖住眼睛,凉凉地盯着周襄齐:“干什么?”
“没干什么,想找你玩儿。”周襄齐被他爸,也就是严越明他舅养成个傻白甜,大眼睛从不设防地盯着别人,初生幼鹿似的,瞳色还浅,看起来格外幼齿。
严越明喝了口功能饮料,“没空。”
“你整天游泳,哪儿没空了!”
“忙着游泳。”严越明斜他一眼,把瓶盖拧紧了,“你也准备一下,成人礼那天舞伴选好了吗?”
“没呢。”周襄齐弱弱地说。他都不好意思说,姑娘们嫌他脸嫩还白,比姑娘还姑娘。
严越明拿浴巾擦干身体,闻言嗤笑一声,撇下周襄齐往外走,穿过长长的白色过道,窗户明亮,周襄齐看自己表哥沐浴在光里的半边身体近乎透明,又亦步亦趋地追上去。
“我给你安排合适的舞伴。”严越明说,“从明天晚上开始练习。”
周襄齐乖乖“诶”一声,他很信任甚至崇拜自己的表哥,第一信老爸,第二信表哥。
严越明回房间换了衣服,走到别墅的电影放映厅的时候,周阅正坐在沙发上看电影。
严越明端着杯冰咖啡,自然地在周阅身边坐下,“舅舅。”
周阅“嗯”了一声,“听说你整天都在游泳。”
“转行了,当游泳运动员去。”严越明随口道。
“说正经的。”
严越明没立刻接话,视线落在屏幕里那张英俊文秀的西方面孔上,穿着军装,经典背头,眼睛忧郁。严越明顿了一下,突然笑了:“是汤姆西林。”
周阅看了他一眼,“别岔开话题。前几天回国干什么去了?”
严越明斜靠在岛状沙发上,伸了个腰,手臂搭在靠背上,又看了屏幕两秒钟,“国内分部有些事情要处理。”
“你用不着糊弄我。”周阅扶了扶眼镜。
“千真万确,换了栋写字楼,独幢,气派。”严越明还是笑着。
周阅紧紧地盯着他,用长辈和成熟商人的眼睛质问他。
严越明从沙发上坐起来,长舒一口气:“我要去德国一趟。之前药企收购的事还悬而未决......我顺便去看看医生。”
周阅沉默半晌:“去吧。”
吃过午饭,亚历山大打电话来,问严越明要不要一起骑马。
严越明:“来啊,怎么不来。”开车到了郊外马场,贝岭也在,一身骑装英姿飒爽,坐在马背上,停在严越明面前。
严越明跑了几圈马,正有了点趣味,天上下起小雨来,冒雨又跑了一圈,雨势渐大,这才牵着马避雨去。
在休息室喝茶的空档,外头躁动起来,亚历山大去看了看,说是母马生小马驹了。
严越明喝完茶,沿着走廊穿近路到了马房,低头看到那只浑身湿漉漉的小马驹,挣扎着站起来,好亮好精彩的一对大眼睛,媚而圆,眼尾收束细长,状若莲瓣。
严越明看着那双黑眼睛好久,对马场的负责人说:“有人认养他吗?”
“刚出生的,还没呢。”
“养在我名下吧。”
严越明语气很平淡。
夜幕降临的时候,瓦林娜的妹妹来到山庄,精灵样的姑娘,蓝眼睛金色头发,跟周襄齐在大厅里跳舞。
周襄齐见到姑娘就脸红,手脚笨拙的,不像跳舞,像避开地雷,步履维艰,扯只提线木偶都比他跳得好。
严越明靠在二楼的大理石阑干上,低头看他们跳舞,穹顶上缀着只华丽水晶灯,地砖上倒映着又一只水晶灯,满眼满溢的浅金淡银,少年领针闪光,少女裙摆摇曳,靡丽得像是一场名利场的旧时美梦。
严越明慢吞吞吸了口烟,烟圈成串地从他鲜红的嘴唇里吐出,又一个个破灭。
他突然有些嫉妒这个笨蛋弟弟,因为周襄齐今年才十九岁。
他笑了笑,有些落寞的意味,肩膀斜靠在欧柱上,懒洋洋的,撑起一副风流情态。
严越明很快带人飞去德国,药企收购案经历和政府的反复扯皮后终于谈妥。德国的心理医生给他安排了新的治疗方案。一开始情况有好转,严越明吃了药,晚上十二点左右就会有睡意,但是到了春末的时候,又基本失效。
他趴在马桶边抠喉咙呕吐,胃袋内壁蠕动着,把吃进去的五颜六色的药片吐了出来。
秘书在门外给医生打电话,叽叽咕咕地控诉这个方案的不可靠。
严越明去突尼斯转了一圈,一个人走过了蓝白小镇的街道,旅游淡季的时候再也不会摩肩接踵的亲密。他来到那家酒馆,点了一杯薄荷茶和冰牛奶,他喝完薄荷茶,没人喝的冰牛奶留在了柜台,老板爽快地收钱,纸币摊开又收拢的时刻,早就已经忘记了他是曾经见过的千万张旅人面孔之一。
晚上,严越明住进那间破旅馆,一样的房间,一样的摆设,一样的浪声。他躺在那张床上,睁着眼睛,老旧墙纸斑驳,他又听到隔壁有情侣在做爱叫床。
严越明笑了一声。他这时候终于确认,自己的人生被剜走了一块,但是他无法弥补。
严越明想,也许这个治疗方案是可靠的,药物治疗加心理暗示,只要不断地把削弱记忆的影响,他很快就能好起来。
但是他不愿意。
夏天又来了。又。夏天开始循环往复,时间却像一枚图钉,把严越明牢牢钉在了早已做旧的岁时记插画上。
——
今年的夏天太热了,新闻里说,这是三十年难遇的高温。宋知雨想,三十年难遇的高温,二十年难遇的大雪和十年难遇的巨大圆月,他都已经见到过。难遇不成为难遇,只不过活得不够长久。
展厅里给每一位看展的客人准备了冰水,加了点薄荷和柠檬,可以自行取用。
宋知雨摘下胸前的工作牌揣在兜里,从昏暗的通道里出来,顺手扯开了一点衣领。他偷偷站在冷气下,抖开点衣襟,凉气灌进去,冻得他从天灵盖到脚心都激灵,好像一听刚刚进冷藏室的白茶饮料。
他贪够凉,从通道里走出来,到了冰水台前,正要喝水,却看到一个年轻男人呆呆站着,手里举着一次性纸杯,空的,近乎无措地望着来人。
宋知雨上前,礼貌地笑:“你好,需要帮忙吗?”
年轻男人面容俊秀,肤色皎白,眼睛鹿儿似的,忡怔,懵懂又容易依赖,闻言点了点头。
“是要喝水吗?”
宋知雨接过纸杯,接满冰水,又递给他。
“你,你好。我叫周襄齐。”
宋知雨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介绍愣住了,但是他不介意他的唐突,只是温和地点了点头。
周襄齐看着面前的宋知雨,瘦美纤细的身段,穿白色亚麻质地的短袖衬衫和灰绿色长裤,刚才远看着,像是株初出水的芙蓉,近了,看到他的脸,雪白皎艳的面孔,鼻尖渗着细小的汗滴,两颊飞着薄薄的红,才知道,这是刚刚落生的菩萨。
周襄齐突然想起,那天闯进表哥房间,意料之外没挨一顿揍。因为表哥躺在地毯上睡着了,下午一点钟,只披着条薄毯,整个人有种被落地窗透进来的阳光融化的形态。手边的手机开着视频,声音很小,画面很暗,有个男人在慢条斯理地喝粥,在画面里白得突兀。
这不就是眼前这个人吗?
周襄齐上前一步:“你好,你认识......”周襄齐虽傻,但是也意识到表哥手机里的隐私有它成为隐私的道理,不能随便跟人说。
宋知雨静静地看着周襄齐的脸,目光逡巡过周襄齐的眉毛、眼睛、鼻梁和嘴唇,突然僵住了。他眼睫半阖着,有种无所适从的模样,抬起眼来看着周襄齐,周襄齐发现这男人已经一改方才疏离温和的模样,眼睛温柔得过分,还对他笑了一下。
周襄齐还想再说什么,宋知雨却打断他:“天气那么热,喝些水吧。”
这口吻情态又像是对待一个小辈了。
周襄齐喝着水,宋知雨好像盯着他身后的那幅挂画看,眼神温温淡淡的,一句话也没说。
周襄齐不死心:“我有一个表哥......”
“嗯。”
其实对话进展到这里已经很奇怪了,陌生人开始谈起自己的亲戚家事。但是宋知雨没有拒绝。
周襄齐又结结巴巴地说不出来了,宋知雨轻声说:“他怎么了?”
周襄齐斟酌半天,只是说:“他在春天的时候一直在游泳。”
宋知雨弯眼笑:“哦。会游泳很好。”
“他游得很快!......他很帅的。”
宋知雨只能笑,心里却说,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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