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身纯粹又冷冽的气息她实在再熟悉不过,只是以往沉浸其中时总满是安稳如山的踏实感,而今却只觉得冰凉。
这样的怀抱并不舒适,小郡主被他掐着腰完全限制了行动,一时挣脱不掉。
偏殿不知何时竟燃起了炭炉,熏得满室暖融。
楚流萤敛下眼睫,脑中飞快地算着。
傅长凛如此光明正大直闯王府,楚锡与一干影卫却丝毫没有动静,大约是被陆十拖住了脚。
王府守卫森严,她若消失,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便会有亲卫破门而入。
她只需拖过一盏茶的时间。
傅长凛显然同样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半抱着纤弱轻盈的小郡主无声阖上了殿门,才解开她身上穴道。
还未开口,一向乖软的小郡主便蹙着眉甩开了他还未来得及的手。
傅长凛错愕一刹。
楚流萤冷淡而疏离地向他施了礼,一双黑眸沉静无波:“傅相如此招摇,青天白日里擅闯我临王府,是未将皇室放在眼里么?”
这样极沉寂而寡淡的目光如冰锥般刺得人生疼。
傅长凛微妙地垂下眼睫,敛眉温柔而专注地替她抚顺了斗篷领口略显凌乱的狐绒:“糯糯,那日毁约确有缘故……”
小郡主却漠然拂了拂略显凌乱的衣袖,眼波流转间神色淡淡。
“糯糯乃是本郡主乳名,傅相与我临王府非亲非故,该称本郡主一声映霜郡主。”
傅长凛忽然有些晃神,这番话术,他s其实再熟悉不过。
当年傅长凛十五拜相,皇帝高坐金銮殿上,金口御赐了这门婚事。
他肃然一拜,扯着小郡主接了圣旨。
彼时小流萤常跟在他身后乖巧软糯的唤他长凛哥哥,他便一次又一次严正地告诉她:“映霜郡主该称本相一句傅相。”
原来一句轻描淡写的话竟可伤人至如斯地步。
傅长凛心脏一沉,有粗砾如沙的钝痛感蔓延上来。
他微俯下身来凝视着小郡主冰凉如水的眼眸,妄图从中找出哪怕半分的纠结与不舍。
可却只看到浑身的矜贵与冷漠。
小郡主聪慧,知礼,家世煊赫,丽色逼人,无可挑剔。
天和城向来民风开明,这位皇室里最宝贝的小郡主纵然退了丞相府的婚事,亦还有大把的皇亲贵胄前赴后继。
今日是贺氏,明日亦还有沈氏、江氏、白氏,有无穷无尽的世家子弟上赶着来。
无论这些人为权势,为功名亦或是为了这么个才貌惊绝的小美人,都轮不到他一个不相干的人置喙。
傅长凛单是想一想,便难以自抑地打心底里横生出戾气来。
他偏执到几近魔障的目光一寸一寸摩挲过小郡主清丽无双的眉眼,音色低哑道:“糯糯,我……”
他张了张口,却猛然意识到,自己实在无法将那一番“事急从权”的论调再搬到小郡主面前。
她总是个软和脾气,乖巧且知礼。
在傅长凛的记忆里,这位看似娇纵的小郡主似乎从未在他面前展露出歇斯底里的一面,更是从不大发雷霆。
倘若旁人竟有这样的教养与气度,傅长凛必然以礼相待,报以一样的宽容与敬重。
可似乎轮到小郡主身上,便被他视作理所当然,甚至饱受了怠慢与轻视。
他卑劣地将最唾手可得的真心与朝堂中无休止的尔虞我诈一概而论,甚至将那一腔赤诚热血置于最微末轻渺的位置。
那位娇生惯养的小郡主早有所察,却在面对他居高临下的求和时,又一次孤注一掷地给了他机会。
她曾那样认真而严正地提醒他:“我不是你豢养的小宠。”
傅长凛竟时至今日才终于恍然,她不是手掌心里任人把玩的金丝雀。
何况,这段全然不对等的誓约已经被小郡主毫不留恋地斩断了。
不是藕断丝连,是碎镜难圆,两不相干。
楚流萤疏离而平静地给足了他时间,这位一向杀伐果决的傅大丞相却仿佛失了魂一般,终究没能道出个所以然来。
热意融融的炭火将她浑身烘得极为暖和熨帖。
殿外仿佛永无穷尽的疾风骤雪仍席卷着整座王城,那只小奶猫找不见她,已然嗷呜着小嗓子在到处巡视了。
小郡主侧了侧眸,露出半张明艳惊人的侧颜:“傅相既然没甚么要紧事,还请早些回罢,毕竟……”
她噙着冷淡疏离的笑:“擅闯女儿家,可不是什么君子之行。”
傅长凛只用了一瞬便收敛了心绪,诚恳道:“糯糯,我是来赔罪的。当日那垂死的白衣女并非我的故人,而是……”
他有一瞬的停顿,终归还是如实道:“而是谋反案的一条要线。”
天地间没有不透风的墙。
傅长凛在下聘当日公然毁约,天和城中多少皇亲贵胄看在眼里。
当日深夜,相府铁骑浩浩荡荡护送着一位浑身是血垂垂将死的白衣少年入了丞相府,这事早在天和城中传得沸沸扬扬。
市井皆爱八卦,纷纷猜测这位白衣少女大约便是当年曾在傅家借住过的小姑娘。
青梅竹马与御赐娇妻,好一出大戏。
可怜小郡主倾慕傅相十二年,终归敌不过青梅竹马的情谊。
傅长凛倾身而下捧住她白皙清媚的脸:“京中谣言我已命陆十彻底清理,今后再无人敢说我们糯糯半句闲话……”
“太迟了。”
小郡主轻描淡写地打断了他,抬眸沉寂而坚定地与他对视:“纵你无为,临王府亦会肃清此事。”
她透亮的目光恍如星火灼然:“至于那女子究竟系谁,与本郡主无甚干系。”
这目光太过纯粹而坦荡,直烫得傅长凛不敢与之对视。
他浑身脱力一般撒开手,那张极尽冷冽的面容上满是温柔与恳求:“糯糯……”
窗外侍卫已然纷纷拔了剑,将这一处偏殿团团围困。
小郡主拢了拢暖融如火的斗篷,离开时最后如施舍般瞥过他一眼:“你我婚约已废,还望傅相好自为之。”
傅长凛依旧是英俊冷隽,漠然立于天光雪映之间,可曾经满眼倾慕的小郡主,却已再不愿多看他一眼。
她推开门,小奶猫沾着满爪的风雪迎上来,一把细嫩的小嗓子呜呜呀呀,像是在指控她冷落自己的罪行。
小郡主俯身将这只很有脾气的幼猫抱进怀中,在一干侍卫担忧的目光里缓缓开口道:“一只老鼠而已,且散了罢。”
仍躲在殿内的傅大丞相默默受下了这句老鼠,才踏出一步,忽听得有人风风火火地扑到了小郡主身边。
“这冰天雪地里竟还有老鼠尚能活动?”
翠袖撑开纸伞替小郡主遮去漫天飞扬的风雪,“奴婢在外头走了两步,浑身都要冻僵了。”
她呵出一口白雾,不正经地调笑道:“这样的天寒之下还能行动自如,这老鼠怕不是裹着貂皮罢。”
一语中的,傅大丞相今日倒果然披着玄黑色貂绒暗纹披风。
小郡主微微一怔,旋即意识到翠袖此言并非反讽,而是实实在在的一句无心之言。
她一脚踏进纷扬的雪幕间,半张清媚的脸埋在狐绒柔软的斗篷间,低低笑了起来。
那小奶猫似乎感知到了她实在愉悦的心情,窝在少女尚带着炭火余温的斗篷里,舔了舔她莹润的指尖。
翠袖打从七岁便跟被入了临王府侍奉这位千娇百宠的小祖宗,彼时小郡主尚不足两岁,仍养在温和宜居的江南。
之后皇权迅速衰微,临王应召回京拥护皇帝,她便跟着三岁的小郡主一道入了帝都天和。
自傅相毁约之日起,这乖软可人的小宝贝疙瘩便鲜少再笑了,今日这样不可抑制的低笑实在难得。
翠袖跟在她身边撑起纸伞,悄悄抹去了眼角那点微凉的湿意。
傅长凛自那日之后便在没有来过,只是却仍旧日复一日地呈上拜帖与各色的问安礼。
楚流萤常瞥见陆十在王府正门外神出鬼没。
临王府接了贺家递进来的名牒,来往逐渐频繁,大约不出几日便要相约往南亭别苑相看了。
小郡主应下了贺家那二公子南亭别苑的邀约时,傅长凛已将谋反案查到了当年家道中落的杜氏身上。
当年乃是季月淞假冒杜云混入了傅氏,而真正的杜云早已销声匿迹多年。
傅家暗桩近乎遍布整个王朝,自京师天和城一路南下,下可入地上可通天,近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早已离散的杜家硬生生被掘了个底朝天,挖出了当年真正的杜云。
她已然更名改姓嫁于太仆寺卿江彦成,做了江家的当家主母。
傅长凛已布了通天暗线,只等收网。
季月淞虽醒,却是半个字也未肯交代,已与白鹰僵持了数日不下。
傅长凛紧抿着薄唇揉了揉额角,阖眼便是小郡主软糯又乖巧地笑。
他摩挲着那枚象征着傅家主母之位的沉月璧,还未来的开口传召白鹰,却忽然有人无声推门而入。
陆十跪地抱拳道:“主……”
傅长凛接连几日面色阴沉,连带着对江家出手都格外冷冽狠辣。
他敛下瞳中幽深黝黑的谋算,音色极冷道:“报。”
陆十垂下头去,古井无波一般道:“临王府应下了贺家的邀约,明日雪霁,共赴南亭别苑。”
“嘭——”一声,书房中那张古檀木制的厚重几案在傅长凛一掌之下碎成了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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