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王府书房
徐如意早已离开,朱域静坐在书桌旁,一身玄衣衬得他的侧脸愈加深沉,他的修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桌面,“她如何了?”
地上跪了几个太医,神色都很紧张:“回王爷,睿王妃……不,南宫氏受寒太过,又在风中跪得太久,五内郁结,寒气入体,即使之前好生调养着,也抵不过今日的折腾,这胎儿恐怕……”
朱域斜眸淡淡看了一眼地上说话的太医,眼中肃杀之气渐显。那太医被唬得禁了声,伏在地上发抖。
书房内一时静谧无声。
良久,跪在下首最左的一名太医,颤巍巍地说道:“王爷,臣倒有一个法子,只是有些凶险。”
“说。”朱域薄唇轻启,抬眼看过去。
那太医被看得后背发凉,连忙道:“自古孕妇不宜泡温泉,否则温度骤升,易导致滑胎之症。可如今南宫氏因受寒过度,导致胎相不稳,倒不如干脆来个以毒攻毒的法子,让南宫氏每日用温泉之水将养着,说不定会有转机。”
话音刚落,其他太医似是被点醒了般,琢磨了会儿,竟都各自点头——这法子虽然凶险,却也不妨一试,毕竟南宫氏如今滑胎的几率十之八九,以温泉水养之,说不定体内寒毒会被慢慢驱散。
“臣听说西北将军府在汴梁有座宅子,其中便有一眼温泉,最是滋养。”先前出声的太医受到鼓舞,更加壮着胆子提议,“林老将军在西北极寒之地驻守,体内寒毒颇深,所以特地寻了这眼汴梁最好的温泉,每每老将军回京,总是取那里的温泉水驱除寒毒,据说十分受用。”
太医们越想越觉得这法子可行,就等着朱域点头了。
可朱域却迟迟都未表态,半晌,忽然冷笑一声:“林老将军府一直隐而不传的事,倒被你知晓了,赵太医涉猎颇广?”
“王爷恕罪!”那姓赵的太医微楞,下一刻冷汗瞬间湿透后背,低着头不敢再出声。
一众太医面面相觑,全都摸不着头脑。
睿王殿下的生母元妃,是林老将军府的嫡女,将军府算是殿下的母族。有了这层关系,借个温泉将养着南宫氏,保下胎儿,又有什么难呢?
殿下在朝堂上保下南宫氏,诸位大臣都以为他顾念夫妻情谊,不忍南宫氏受西北流放之苦。可殿下现在这态度,倒看不出对南宫氏的一丁点情谊,他真的希望南宫氏生下王府的第一个孩子吗?
一个低/贱如婢,又是罪臣之女所生的孩子,日后在睿王府的日子必定非常尴尬。
如今南宫一族分崩离析,眼前坐着的这位睿王从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南宫氏怨愤之心不可避免,于情于理,殿下应该都是不愿让南宫氏生下这个孩子。这样想着,众太医们跪在地上,倒又出了一身冷汗。
正惊疑不定间,书房忽然踏进了一名男子,来者一身紫色窄袖华服,袖口的暗绣龙纹尤为扎眼,一双眸子锐利难当:“寻什么温泉,这南宫嘉本就不该留在睿王府,死了倒好,滚!”
“是,是,太子殿下恕罪。”跪在地上的太医们冷汗直冒,连忙起身退了出去。人人都知太子朱璋心狠手辣,杀名在外,若是惹了他不快,怕是要大祸临头。
待太医们都走了个干净,朱域才抬头看向朱璋,眸子里玄色更深:“皇兄容不下南宫嘉?”
“朱域!”朱璋忍不住冷喝出声,“南宫氏腹中孩子本就是个祸患,你我一早就商议好,暗中用药除去这个孩子。你倒好,偷偷保住了她,难道成婚三年,你对她有了男女之情吗?”
“皇兄多虑了”朱域唇角微勾,下一瞬又皱了眉头,“南宫氏不能离开王府,臣弟自有打算。”
“你能有什么打算?留着这个南宫余孽,总是祸患,我们好不容易将罪名全安在南宫堂头上,万一日后南宫府起复……”朱璋还想再说,却被朱域抬头看了一眼,心中莫名有些慌乱来。
朱域一直以来都在暗中辅佐朱璋登上太子之位,如今大势已成,他却绝口不提其他,就连朱璋主动提出要将自己的一处封地交由朱域管辖,朱域都拒绝了。仿佛他之前为朱璋谋划的一切,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可每每与朱域独处,朱璋都觉出些不安来。
这些年朱域为助朱璋夺位,暗中动作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不是刀口舔血,险象环生?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坠入地狱。可每一次,朱域都能绝境还生,化险为夷。他就好像是一只幕后的手,悄无声息地将梁国的所有纳入掌控,一步步逼死对手,慢慢地摧毁所有的阻碍。
对于这个皇弟,他是打心里佩服的,可他的不安也真真切切。
万一哪天/朝堂局势变换,朱域背叛了自己,他会落到一个怎样的境地之中呢?这太子之位,还保得住吗?
想到这里,他定了定心神,语气缓和起来:“二弟,你我日夜筹谋,终于夺取太子之位。当初为了扩张势力,暗中分派南宫旁支贩卖私盐获取高额财物,这样的阴私断然不能被父皇知晓,如今我们已将脏水全泼到南宫堂身上,待明日他斩首,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让南宫氏的族人也死在流放的途中,至于南宫嘉,就按照之前的计划,去子杀母……”
“皇兄!”朱域冷声打断了他的话,修长的手指按着太阳穴,似乎不想再多说,“此事皇兄莫要再管,请回吧。”
朱璋已位列太子,又是当今圣上的第一个孩子,从小自然比别的皇子多受圣上照拂,性格也养得非常孤傲暴戾。
听到朱域不咸不淡的敷衍,朱璋不禁怒从心来,正要发作,视线一触到朱域深沉的侧脸,嘴边的斥责之语还是生生忍住。
他深深看了一眼朱域,终于拂袖而去。
朱域坐了半晌,将案上的茶水一饮而尽,薄唇轻启:“还不现身吗?”
话音刚落,一个暗青色的身影便悄无声息地从屋顶落了下来,来人并不行礼,只是静静地看着朱域。
“南宫大人看来在刑部人缘不错,明明已被收押,却还能来去自如。”朱域唇角微勾,将茶盏放下。
上好的描金茶盏与暗木桌面相撞,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南宫昊站着不动:“即使臣曾任刑部尚书,若没有殿下的授意,刑部官员绝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放臣出来。殿下是觉得南宫一族败得太冤,特意叫臣来听真相的吗?”
方才太子与朱域的对话,他早已听得一清二楚。当今圣上疑心朝中官员与商贾勾结,大肆贩卖私盐,谋取暴利,放肆到已经动摇国库根本,朱璋担心前事暴露,便联同朱域使了一计,诬陷南宫旁支贩卖私盐,意图联合左相南宫堂行谋反之事。
今日朝堂上,朱域呈上的证据桩桩件件,每一样都是抄家杀头之罪,圣上雷霆震怒,即刻下旨斩了南宫堂,判了南宫全族流放。
“太子想要灭南宫全族,已在路边设好埋伏。”朱域抬眸看向南宫昊,墨色瞳孔深不见底,“可本王,并不想。”
南宫昊脸上没有丝毫喜色,却笑了:“如果臣没记错,今日朝堂上参了南宫全族,逼着父亲认下犯上作乱杀头之罪的人,可正是殿下您。”
“所以?”
“所以,殿下今晚想护南宫族人流放之路的安全,难不成是想起自己曾是南宫府的半男。”南宫昊似乎听到了个笑话一般,“而臣,今晚是否该叫您一声姐夫?”
朱域微微皱眉,忽然就想起南宫嘉嫁入王府那晚。汴梁女子貌美者不在少数,多少世家女儿千方百计在他面前露脸,只盼能得他青眼,一朝飞上枝头成为尊贵的睿王妃。可饶是看尽天下女子好颜色,他挑开红盖头,见到南宫嘉带着羞怯的眉眼时,竟也挪不开目光了。
见到她,朱域才知道什么叫国色天姿、楚楚动人,可就是这么美好的女子,终究沦为了他权势争斗下的牺牲品。
“本王可以保你南宫一族流放之路安全无虞,也能保住南宫堂的性命。”朱域没理睬对方话中的嘲讽,他看着南宫昊的表情从淡漠变成震惊,“明日本王会派人用死囚掉包南宫丞相,将他转囚于暗卫营中。你此去西北,要成为本王的眼线,将西北的所有动作都一字不漏的传回汴梁。待你从西北返回汴梁之日,就是你南宫府全家团圆之时,如何?”
似乎猜到南宫昊的心思,朱域又加了句:“暗卫营的手段你是知晓的,若要强行劫走南宫堂,只会玉石俱焚。”
南宫昊心中狂震,他知道,朱域素来杀伐果决,从不食言,既然答应救下南宫堂,就一定会救。
暗卫营是朱域的私军,没有人可以摸透它的规模之大,但有一点却是汴梁每个人的共识——没有人能从暗卫营手里抢人。
相反,暗卫营对于父亲来说,恐怕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想到此,他毫不犹豫地跪在了朱域的面前:“南宫昊从此就是殿下在西北的眼睛。”
“此令牌你带着。”朱域将手中的藏青色的令牌扔过去,上面刻着个“暗”字,露出诡异的光泽,“如果在流放之路上遇袭,出示此令牌,对方就不会再为难你们。”
“太子的人,莫不都是……”南宫昊不敢置信地接过令牌,朱璋的势力不可小觑,可朱域却能仅凭一块令牌,就可以轻松让太子的人倒戈向朱域?还是说,太子的部下,从始至终,效忠的其实只有朱域一人?
南宫昊再抬眼看向朱域时,眼中就生出更多的畏惧来,这样一个深不可测的人,实在是可怕。
他刚起身打算离开,忽然想起什么,回身又重新跪在地上,“殿下,父亲的性命在您手中,臣在西北绝无二心,只是臣的妹妹至始至终都未参与到朝堂权斗中,到底无辜,也没有成为人质的必要。她至情至性,心悦殿下,可臣一直都知道,殿下心中没有她,如今遭此大变,恐怕妹妹已经死心,与继续留在王府相比,她一定更愿意与族人一起流放西北……”
“南宫嘉怀有本王骨肉。”朱域冷冷地打断了他。
“罪臣之女的孩子,有辱殿下英明。”南宫昊哀求之声,“殿下可赐她一碗落胎药。”
这么多年,南宫嘉痴恋朱域的一幕幕在眼前飞速略过,身为兄长,他亲眼看着南宫嘉沉迷,又看着她的热情在成婚后慢慢退缩、消散。今日朝堂,她亲眼目睹朱域将南宫全族送入地狱,她对朱域仅剩的期盼,也终于消失殆尽。
他不愿唯一的妹妹再在睿王府受折磨了,离开王府,同去西北,就算身体受流放之苦,也好过日日在王府触景伤情,带着仇恨和悔恨入眠。
“此事本王自有计较,退下吧。”朱域皱了眉头,似乎不想再将南宫嘉的话题继续下去,转身去了内间。
南宫昊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起身,原路返回。
等到南宫昊真正离开,朱域按了按前额,眼前却不断浮现南宫嘉在朝堂上强忍住眼泪,伏在地上浑身发抖的模样。从那一刻开始,她眼中最后的一点光也消失了,留下的只有灰败和绝望。
他负手身后,很久很久,终于传来莫檀:“南宫嘉已废王妃之位,搬入下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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