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王府下人院
初织看着榻上气若游丝的主子,心里百味杂陈。
南宫嘉这一路走来,不管是懵懂的少女时期,还是成为睿王妃后的酸涩日子,初织都陪伴在身侧。她看着南宫嘉是怎样因为一个男人,一步一步,将自己的光芒消耗殆尽,最后成为一个只能苟延残喘、了无生气的废弃孤女。
以后的日子,恐怕过得连婢女都不如。
今晚睿王突然下令,南宫嘉已被废王妃之位,需连夜搬出正殿,挪入王府最阴僻的下人院。下人院里阴冷潮湿,连最基本的炭火都供应不足,主子是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长大的,一朝家族败落,落下云端,何况又怀着身孕,身体早已达到极限。
初织叹了口气,见榻上的人有苏醒的征兆,连忙迎上去:“主子,您醒了?可要喝水?”
南宫嘉虚弱至极,摇摇头:“初织,现在是几时了?父亲……怎么样了?娘亲和兄长呢?已经被流放了吗?”
“主子,今夜还未过。”初织替南宫嘉顺着气,心中难受极了,“您刚才晕倒了,差点小产,太医嘱咐要好生歇息。”
南宫嘉神情稍缓,正要再问些什么,忽然从外面扔进来一个石子,撞在窗棱上“砰”的一声响。
那石子在地上崩了几下,滚落到了初织脚边。
“主子,这石头上有一张纸条。”初织奇怪地捡起石头,待看到纸上的字,脸色瞬间白了。
“怎么了?”南宫嘉强撑着一口气,腹中又隐隐绞痛起来。
“主子,你千万要沉住气。”初织看看南宫嘉气若游丝的模样,又想起纸条上的内容,似乎犹豫了很久,还是咬咬牙说道:“这纸条上写着:丞相夫人病重。”
“什么!”南宫嘉音调蓦地升高,下一刻又剧烈咳嗽起来,母亲病重了……母亲一向与父亲伉俪情深,如今父亲落难,即将被斩首,她定然忧愤难当,思虑过重。
南宫大族何其稳固,却终究抵不过权谋争斗,帝王猜忌。一起一伏,皆在那个人的一念之间!
“初织,母亲素来身体康健,此次病重定然是因今日朝堂之事而起,我要去见见母亲……”
“可是主子,您怎么去见呢!”初织犯了难,声音也带上哭腔,“眼下您身子这般虚弱,又怀着孩子,睿王府守卫森严,我们出不去的。”
“我出不去,”南宫嘉沉吟了片刻,脚步虚软地站起来,“可是,你出得去!我对外称已将你逐出王府,你是南宫府的丫鬟,王府留不住你,你从小门走。”
初织被推着往外走,眼泪霎时流了满眼,“可是,可是主子,夫人就算见到我也没用啊!她最想看到的是您!”
南宫嘉泪水早已夺眶而出,她低身跪在了初织面前:“初织,事到如今,我已寸步难行,母亲若是熬不过这次大劫,临去前见到你也是慰藉。造成南宫府如今局面,都因我一人鬼迷心窍。我连累了父亲,母亲和一并族人。你本无辜,见过母亲之后,就过自己自在逍遥的日子去吧。”
“主子!”初织也又惊又怕,惊的是自己骄傲的主子,竟然跪在了自己一个下人面前,怕的是主子的身体,被这么一跪,恐怕要承受不住了,“当年夫人把我从人牙子手里救下,初织的命早就是夫人和主子的了,如今主子受难,我又怎么会离开!”
南宫嘉看到初织坚决的目光,言语哽咽:“初织,我现在唯一在乎的就是南宫府了,父亲与兄长还在狱中,母亲却已忧思过度倒下。她身边没个贴心的人照料,我怕母亲熬不过这一路的流放之苦,你……你愿不愿与母亲同去西北。”
话音刚落,南宫嘉泪水又一次溢满双睫。这睿王府她虽然住了三年,一朝落难,唯一能托付的竟只有初织一人。
“初织的命都是夫人给的,同去西北又算的了什么?”初织答得没有丝毫犹豫,慌忙去扶摇摇欲坠的南宫嘉,“只是主子你现在在睿王府的处境……”
睿王殿下也便罢了,听说徐府那个庶女徐如意,最近频频出入王府,不知道安的什么心!万一主子被这女人使计陷害,除了自己,又有谁肯护着!
南宫嘉勉力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我无妨,朱域恨我,徐如意恨我,他们不会让我这么快死。何况,我还怀着朱域的孩子呢,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初织明知她是故意安慰自己,却还是含泪点头:“主子,我答应你,今晚我就出王府,找到夫人后就守着夫人,这一路的流放,我都会陪在夫人身边。主子,你也要好生保重啊!”
“如此,我就安心了。”南宫嘉似乎松了一口气,复又向初织行了一个大礼,“今夜一别,各自珍重。前日听府门守卫说,林恕将军今夜在南市街当值,如果有幸遇见,请告诉他,我想见他一面。”
林恕是林将军府嫡长子,年少有为,常年在西北军营中历练,去年他奉命带兵回了汴梁,接管了城中的护城军。
南宫嘉想起自己与他幼时的玩耍时光,难得扯出了一个笑容。
如今一晃好几年过去了,不知林恕是否还顾念幼年的情分,帮一帮自己。
下人院里又湿又冷,南宫嘉坐在桌边,守着屋内唯一一盏烛火。火苗微弱,随时都可能被风吹灭,她看着光影随着火苗的跳动,在斑驳的桌面上晃动,一时出了神。
忽然一股暖意袭来,南宫嘉被唬了一跳,赶紧站起往身后看去。
林恕身穿着暗银色铠甲,正将身上的御寒狐裘往她身上盖。
南宫嘉有点不知所措,愣了良久,才诺诺出声:“林恕。”
很多年未见了,和林恕的最后一面是他去西北历练之前,她还未嫁做人妇,还是他的未婚妻。后来自己百般抗拒,终于将婚事解了,嫁入王府。
眼前的林恕,比之前更成熟,眉眼间英气逼人,也隐隐透着股沧桑。这大概是在军营历练过的特性,朱域的眸中,也是有这种沧桑的痕迹的。
南宫嘉用力摇摇头,懊恼自己怎么又想起那个害自己家破人亡的男人。
林恕用狐裘将她周身裹住,声音却很冷:“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落到如今地步,你可后悔?”
“我……”南宫嘉一时哽咽,终于转过身去,“我知道自己无颜见族人,也无颜见你。可娘亲病重,我别无他法,只能求你了……南宫府盛极一时的时候,我锦衣玉食,任性妄为,如今树倒人散,我也遭受了应得的报应。”
“你只是一颗被利用的棋子。”林恕的声音柔和下来,板过南宫嘉的肩膀,让她面对着自己,“你还不懂吗,这一切都是朱域手下的一盘棋。你只是他加速达到目的的棋子罢了,没有你,南宫府也终有一天会倒。”
南宫嘉低着头,泪盈于睫:“林恕,如果不是我,父亲不会答应背这个黑锅。你知道吗,父亲用全族人的安危,换我一人在王府的平安。可是你看,要我在这冰冷潮湿的下人院里苟延残喘,带着愧疚度过余生,还不如随父亲一起去午门痛快。”
“南宫嘉!”林恕的语气又严肃起来,他定定地看着南宫嘉,神情无比认真,“既然南宫伯父尽全力保下了你,你自当好好爱惜自己。我方才已将护卫军调离了一部分,现在就带你去见伯母。”
林恕不由分说,揽住了南宫嘉,就像少年时那般,带着他在屋顶肆意穿梭,毫无避嫌之意。
南宫嘉身子瘦弱,不敢妄动,身上披着林恕的狐裘,耳边是簌簌吹过的寒风,可现下却觉得也不那么冷了。
她甩甩头,自知早已与林恕渐行渐远,自己如今是一个多么不堪的人。
林恕带着南宫嘉飞檐走壁,让她与南宫夫人见了一面。母女二人束手无措,抱头痛哭。他在旁边看着颇为不忍,只是南宫府现已被查封,不能多留,又顾念着南宫嘉有孕之身,林恕又迅速带她回到了睿王府。
回到下人院,南宫嘉整个人又恢复了灰败之色,她解下身上林恕的狐裘,双手捧着交还给他:“林恕,今日之恩没齿难忘,如有机会定当报答。只是我已是跌进泥潭的人,会给你带来麻烦。从此以后,你有自己的前路要走,以后在朝堂上,你不用顾忌我的死活。”
林恕不回答,薄唇抿成一条线,有些苍白。他明白南宫嘉的意思,身为林将军的嫡子,他,包括林家全族都是听从元妃及睿王朱域的命令的。而南宫府与朱域水火不容,如果林恕以后一直帮着南宫嘉,就是公然对朱域挑衅,会将林将军府推入危险的境地。
可,他真的能置身事外,不管南宫嘉的死活吗?
林恕想不到答案,他默默接过狐裘,只留下了句:“我自有分寸。”掉头就走。
只是走了没多远,忽然见到老槐树下走出了个身影,那人一身玄衣,浑身上下透着泼天的贵气和冰冷。
林恕心里一惊,连忙抱手行礼:“参见睿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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