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谅现在很感概。
前世里,也就是在十月份之后不久,纪苏成为顾文远公开的女朋友,两人时常一起出没在操场和食堂等公开场所,男孩高大英俊,潇洒迷人,女孩清纯漂亮,温柔大方,被誉为青一中建校六十年来最般配的金童玉女,无论样貌才学都堪称一时之选,是在那个白衣飘飘的年代,所有学生羡慕或嫉妒的对象。当时最轰动的事件,就是不同班级,不同级段的二三十个男生集体在宿舍喝的酩酊大醉,以此来纪念这短暂的暗恋,和青春的忧伤。
两人的这种关系一直持续到三年后高中毕业,顾文远去了清华,开始更加辉煌的人生旅程,而一向成绩优秀的纪苏却仅仅考上了江东大学,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直到温谅大学毕业在社会上打拼时,曾偶尔听谈羽说起过纪苏,好像江大毕业后回青州找了个中学当起了老师,不久就嫁给本校的一个同事,而那时候的顾文远已经在省发改委身居要职,成为温谅根本不可能逾越的一座大山。
顾文远喜欢纪苏,这在初中时就不是什么秘密,要不然温谅也不会招来一场横祸,差点毁了整个人生。但跟纪苏认识的人都知道,她虽然看上去柔顺和善,待人亲近,在男生女生里都很有人缘,但其实骨子里还是一个很传统的好学生、乖乖女,在95年早恋被视为洪水猛兽的时候,她怎么就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毫不避讳的跟顾文远成双成对,同进同出?
在那个时节,一个早恋的女孩子,哪怕你之前一直成绩优异、备受老师和同学宠爱,也仍然逃避不了一个专有名词扣下来的高帽子:堕落!
这难道就是爱情的魔力吗?
这种困惑不仅时任三班班主任的毕照有,好朋友孟珂有,同班的角色扮演达人任毅有,就连一直窝在自己幻想世界里逃避现实的温谅也有。不过以他当时的状态,这种困惑也仅仅埋在心底深处罢了,或者说当时的他知道这个消息后,甚至有种变态的快感。
如果你恨一个女人,就诅咒她堕落吧!
而因为顾文远的背景,这种事学校竟然连管都不管,大家或鄙视,或羡慕,或暗暗效仿,或长吁短叹,但仍然有无数人坚持认为,高中时代,顾文远和纪苏的爱情,是一种象征——关于爱情美好的象征!
高考时当所有人都以为两人会报考同一座学校,然后一起毕业一起生活时,两张相差极大的通知书,却使他们最终各奔东西。这造成的直接后果是,有许多人的信仰倒塌了,从此再不相信爱情,开始了在大学里夜夜笙歌的堕落生涯。因此衍生出来的各种传说不极其数,关于两人为什么恋爱,又为什么分开的学术论文,可以成为一本畅销的爱情圣典。
在天台上看到那一幕后,温谅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年的纪苏会突然那样,并最终因为顾文远改变了人生的轨迹。所以从某种因果关系来说,前世里的温谅和纪苏,都是在顾文远阴影下的失败者,一样的可悲。
刚才他之所以拉住许瑶,就是想起了这一切,但这一辈子毕竟跟前世里完全不同了。顾文远为什么前不久突然一反常态的纠缠纪苏,并在那天的实验楼下怒气勃发,张牙舞爪?温谅不是傻子,用屁股想也知道,肯定是上次篮球赛时顾文远和宁小凝的关系曝光,他那副吃醋的样子,任谁也能看出来关系很不一般。有了这个事,顾文远再想像以前那样用真诚打动纪苏,显然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有了纠缠,有了表白,有了冲突,也就有了恨意,这才有了天台了顾文远的残忍和无理,这才有了纪苏的屈辱和悲哀。
换在前世,虽然可能提出同样的要求,但更可能的是,顾文远的态度会比现在和善一百倍,采取的手段也会比现在漂亮一百倍,无论纪苏拒绝还是接受,他都有法子将佳人纳入怀中,事实证明,他也做到了这一点,纪苏做了他三年情人。虽然不知最后的分开是因为纪苏的坚持,还是顾文远玩腻了放手,但至少不会是今天这样的剑拔弩张,任意侮辱!
所以说世事皆有因果,纪苏今天的遭遇,反而跟温谅有一定的关系。
温谅在门口很快想通了这些前因后果,虽然不是很肯定,但也有七成的把握。可正因如此,他更要知道纪苏会做出怎样的抉择,如果她拒绝了,那很好办,出去打顾文远一顿,防止他恼羞成怒伤害纪苏就可以了,这是体力活,很好办;可是如果,如果在如此屈辱的情况下她仍然答应了顾文远的条件,那意味着只要自己跨出去这一步,就必须担起搭救她父亲的责任,不然,还不如不去帮忙的好。
但问题正在于此,他对纪父涉案的深浅一无所知,心中根本毫无把握!这种一瞬间就彻底改变别人人生的时刻,温谅不得不多想几分钟。不过到了最后一刻,看着许瑶的眼神,他还是心软了,没有等到那个答案,就替纪苏做了选择。
拒绝!
然后将事情扛在了自己的肩头,就经济学来说,这笔买卖做的很失败;可就社会学来说,这笔买卖,也许会很划算!
“温谅过来,帮我拉她起来。”
许瑶怎么也扶不起瘫倒在地的纪苏,只好撑着伞蹲在她旁边不停的劝说。温谅走了过来,任雨水击打在身上,冷冷的说:“真想救你老爸就赶紧起来,我们找个地方商量一下。要是坐地上能救你老爸,坐到死也没人理你。”见纪苏还没反应,温谅心中一软,为了给她信心,只好吹牛皮说:“相信我,别的不敢说,但青化厂的事情我还是可以帮上忙的。市委书记许复延是我的未来岳父……”
许瑶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却罕见的没有反驳。
纪苏抬起头,看着这个一身泥水的少年,他的脸色冷淡,语气无情,但眼睛却温润如玉,满是关切。虽然他的话很不靠谱,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在许瑶的扶持下站了起来,曾经活力无限的身上却见不到一点的生气。
纪苏和温谅的身上都搞的一团糟,自然没办法上课,许瑶先去帮忙请假,然后三人一道打的送纪苏回家。纪苏家住在惠安小区,是90年代初商业房改革时,青化厂外包给一家房地产公司开发的家属楼,其中一部分低价卖给了厂子职工,一部分对外销售,在当时的青州算的上很不错。
进了屋温谅才发现这间两室一厅的房子装修一般,房间里也没有什么陈设,看上不去不太像富贵的样子。不过这年头大家反侦查意识突飞猛进,自个家里往往朴素的很,可在外面的宅子却奢华的让人瞠目。
纪苏的妈妈苏芮去了医院输液,家里没有人。纪苏从天台上开始就呆坐着一言不发,只在出租车上说家庭住址时开了一次口。许瑶扶着她先去浴室梳洗,换了件干净衣服出来坐在沙发上,温谅脱了脏兮兮的外套扔在门外,然后看看裤子上的水渍,只好往地上盘腿一坐,问起了事情起末。
纪苏也知道的不多,除了父亲是因为被人举报让公安局带走,所涉金额巨大之外,其他的什么内幕一概不知。在温谅、许瑶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她突然想起父亲有记日记的习惯,跑到房间里找到一本厚厚的黑皮日记本拿出来给了温谅。温谅大概翻看了一下,虽然暂时没发现什么重要信息,但里面透出来的感觉却让温谅有了几分疑惑。
纪政在青化厂分管生产,上任厂长离职后,接任厂长的元大柱专权跋扈,任人唯亲,他小心奉承,曲意逢迎,才勉强保住了这个副厂长的位子,只从日记里满腹牢骚,就知道他在青化厂里绝对人言微轻,不算重要人物。
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能力、有胆子做下这样的案子呢?
纪苏整个身子都埋进沙发里,低垂着头,她不知道许瑶的身份,显然是对温谅不报什么希望,按照他的吩咐做这些事,也不过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
温谅哪里不知道她的想法,拍了拍日记本,突然肯定的说:“你父亲是被冤枉的!”
纪苏和许瑶的目光同时聚集在温谅身上,纪苏颤抖着声音问:“你……你怎么知道的?”
纪政!
黑皮日记本的扉页上写着这两个字,起笔俊逸飞舞,落笔雄浑苍劲,小小两个字却能窥见主人的豪气和抱负。可这样一个人,在厂长元大柱的威压下只能做一个唯唯诺诺,被边缘化的小人物,他岂能甘心?私下里做一些让元大柱不爽的事,几乎是必然。
奇怪的是,这应该是温谅第一次见到这个名字,却无形的觉得有些熟悉。记忆如同电影片段般在脑海里飞快的闪过,许多影像也在前世今生的重叠中从模糊变得渐渐清晰,就在翻看日记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
温谅清楚记得,前世里正是范恒安在青化厂破产后以极低的价格接收了大部分优质资产,通过抵押青化厂地皮、引进外来投资等一系列金融操作,套取了大量现金,他本就有日化方面的产业,有了青化厂先进的生产设备和技术资料,经过转产优化,加上不同于国企的管理手段,很快就恢复了元气,短短两年间声势更胜从前,在江东省的地位直逼顾时同。
97年全球经济危机,范恒安因为摊子铺的太大,资金周转上出了问题,多方筹措后还是造成了资金链断裂的严重后果,许多隐藏在幕后的问题随之暴露出来。98年初,光被检方认定的罪名就涉及骗贷银行贷款、洗钱、涉黑、偷税漏税和非法集资等数十项,名噪一时的传奇人物就此陨落。稍后在有心人的操纵下,许多青化厂下岗职工在原副厂长纪政的带领下也跟着集体上访,要求彻查当年厂子被低价贱卖的内幕,并彻底追究原厂长元大柱的责任,矛头直指周远庭、方明堂,在青州掀起轩然大波,引起了省里的高度关注。
尽管青州各界意愿强烈,经过一番博弈之后,省里有关领导认为改革毕竟是摸着石头过河,要允许交学费,允许犯错误,周远庭身为青化厂破产重组的主要推动者,到最后竟然屁事没有,平调关山做了一名排名最后的副市长,政治前途虽然变得黯淡无光,但毕竟全身而退。有了周远庭的前例,方明堂这个看上去跟青化厂完全无关的人物,本可以卸了人大主任的职务安全退休,却不知何故深陷范恒安案,苦苦不能脱身,这个曾经的青州王最终的下场跟范恒安一样,身陷囹圄,彻底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而95年范恒安刚接收青化厂时,市里大力宣传他的这一举措是为政府排忧解难,不计个人得失为青州经济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现在一看,真是莫大的讽刺!所以就需要有人出来背黑锅,周远庭负领导责任被调离,那主要责任自然着落在元大柱身上。
调查结果不痛不痒,虽然纪政手中保留了多项证据,但许多账目在当年的改制中已经被销毁一空,真实性无从查起,元大柱最终被免去了党政一切职务,判入狱三年,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这一切都是当年青州最轰动的事件,温怀明其时因为得罪周远庭,已经被发配到质监局做了一名助理调研员,但毕竟还算青州官场的一份子。温谅虽然没有刻意关注此事,但也从父亲那里知道了许多情况。
而纪政,也是那时候才第一次听到。在事情结束后,温谅不止一次听到温怀明在家里跟丁枚感叹,说纪政真是个人物,先是被元大柱打击报复黯然离职,后又隐忍多年,看准时机一举扳倒了元大柱,报了当年之仇,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言下之意,颇为自己被周远庭逼迫至此,却无力反抗而自嘲。
无论怎样,在那场改变许多人命运的事件中,纪政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人物,当年听过了也就忘了。要不是此刻看到这本日记,看到这个名字,勾起了许多对青化厂相关的记忆,温谅怎么也想不到,那个纪政,就是纪苏的父亲。
这也不能怪温谅迟钝,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对纪苏从来都没有任何多余的关注,对她的家世一无所知。要不是最近一直跟父亲在谋划青化厂的事,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将两者联系起来。
既然想明白这些,温谅有七成的把握肯定纪政是被诬陷的,而原因,很可能就是因为他做了什么让元大柱不放心的事。
所以他看着纪苏满是希翼的眼睛,想要给这个已经十分柔弱的女孩十成的信心:“不错,我肯定!”说着扬了扬手里的日记本,“看了这个,我甚至已经知道你父亲被诬陷的原因,放心吧,只要找到可以借力的人,这件事很快就能解决。”
“可那本日记我看过,没发现……”
日记里当然什么也发现不了,纪政这样的聪明人,怎么会在日记里说太多东西,整篇整篇的不过是一些青化厂的小事和文人性质的牢骚不满。不过为了忽悠纪苏,温谅也只能摆出一副神棍的样子,说:“要是你能看的出来,也不会傻乎乎的去胡乱求人了。”
饶是纪苏满腹心事,也被这话呛的说不话来,许瑶一脚踹了过来,娇叱道:“找死啊你!”
温谅讪笑道:“习惯了习惯了,其实我是刀子嘴豆腐心,纪苏你别见怪。”
纪苏哪里不知道两人插科打诨,是想让自己分散下心思,虽然无力,还是鼓起一丝几乎不可见的笑容:“没关系……”
温谅见效果不好,知道自己这个年纪说这些话,实在没什么说服力,只好再次拿出未来岳父做筹码,指着许瑶说:“许瑶的父亲,也就是我未来的岳父——许复延!”
要是许复延知道被这小子一天内两次埋汰,不说气的半死,至少从今而后,未来岳父中间还要加两个字:未来暴力岳父。
这次立竿见影,纪苏脸上的惊讶,是她从天台上回来后,露出的第一个带着活人气息的表情。看着许瑶肯定的点头,纪苏身子一软靠在沙发背上,两行眼泪终于流下。
这是她从父亲出事以来第一次流泪,经过了数次大悲大喜间的转换,哪怕是变形金刚也撑不住了。在她少女的见识里,以为有了市委书记的帮忙,在青州什么事都可以解决了,心神一松,就这样倒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许瑶从卧室拿了一床被子盖在她身上,坐在旁边注视着纪苏苍白的脸。仅仅几天时间,这个一向给人大方美丽、温柔娴静感觉的女孩,已经如同雨打荷花般的憔悴,许瑶伸出手去,将纪苏脸侧的头发拢到一边,轻轻的叹息一声。
“温谅,我明白你刚才是要安慰纪苏。但我跟你说实话,我就算跟父亲提这事,他也不一定会管……”
温谅笑道:“如果纪政是被诬陷的呢,他还不管?”
许瑶沉默半响,从来都是兴高采烈、无忧无虑的脸庞上,突然浮起一丝无奈和悲伤:“不错!他……他在青州其实很难……不管怎样,我都永远敬爱他……”似乎是怕温谅因此看不起父亲,或者是怕他因此看不起自己,许瑶死死的扭过头去,再不看过来一眼。
温谅本是想跟她开个玩笑,对许复延的了解,自己难道还没许瑶透彻?许复延不是不管,他只是会在必要的时刻,必要的理由和必要的胜算下才会出手,这一点无可厚非。
而这三个必要,温谅自然会给他!
却不料在女孩子千变万化的心思前,以温谅自诩远胜猥琐大叔和金鱼佬的无上功力,也只能落一个泪流满面的结局。他走上前去,将许瑶轻轻的揽在怀里,抚摸着她的长发,低声说:“他是一个好爸爸,更是一个好岳父,我也很敬重他的……”
将头埋在温谅腰间的许瑶忍不住笑了出来,仰起头带着泪花的脸上不胜娇羞:“去你的!”
温谅蹲下身,伸手擦去她的眼泪,柔声说:“怎么哭了?”
许瑶扭头看了纪苏一眼,喃喃说:“我怕有一天,我会跟她一样……”
温谅心中一震,原来这个看上去大大咧咧的美貌少女,远比他想象中的更加聪慧,再按捺不住心中的怜惜之意,将她抱在怀中,耳鬓厮磨之际,用无比坚定的语气说:
“绝对不会有那么一天,我保证!”
十二字,字字如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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