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爷啊……您这件事情,确实是不大好办呐……”虎子拱手低身,推脱道。
他终究没能去见方学斌,也与团那些重伤员无缘了。天刚擦黑的时候,就有一个新军士兵,找到了夏路顺的店里,要带虎子去见白天在城门处设卡的那位军官。
这位军官是个满人,姓苏名叫苏焕。家里前几辈人应该是过着富裕无忧的日子,都不是什么高阶的军官,却是在营口城里有一座占地不小的宅子。等虎子被接过来,也不跟虎子说正事儿,茶水点心伺候着,俩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那军官还要许虎子一些福·寿膏来尝尝,被虎子好不容易推掉了。
也不知怎的,沈老疯的消息就是这么灵通,虎子刚进到苏军官家中没多久,就听得沈老疯来叩门了。虎子也知道先前许给过沈老疯这句话,说是绝不在营口掺和给别人看事儿的买卖。按说把话说开了,知道行有行规,那军官也不应当强留虎子下来舍近求远。可苏焕却偏偏是把沈老疯撵出了门,留下了虎子在自己家中。
直到虎子见了眼前的东西,才明白是为了什么。这玩应儿他认识,第一次见识在昌图府,扎纸匠人的家中——这是那一目五先生搬运来的东西!一目五先生为酬谢扎纸匠人的恩情,常往他家中搬运一些金银珠宝,可哪一个,都没有眼前这个麻烦。
这是那天虎子和彭先生降服一目五先生时,他们留下来的,一顶错金银铜炉。按说金银宝玉比这个都值钱,一个错金银的香炉而已,能有什么大事?偏偏它事情最大。这不是一件民间器物,乃是宫中御用贡器!这顶铜炉上雕有真龙形象,寻常百姓万万不可使用的。这年头穿身明黄色的衣服上街都得被人拿下,更何况是使用铸有真龙的器具了?这若是被抓住了,往轻了说是逾越礼制,往重了说是有意称王称帝,心怀反意。
这也是为什么,彭先生和虎子当时反复告诫扎纸匠人,这件东西千万别见光,最好找个没人的地方给埋了。
金银惑人眼,财帛动人心。眼见着这一顶铜炉出现在了营口,虎子都能猜测到其中有什么波折。无非是昌图府那位扎纸匠人,没能抵住金钱的诱惑,终究是拿这件东西出来换钱了,绕来绕去绕到了虎子这里。
这也是为什么苏焕不愿意让沈老疯接触这件事的原因。这铜炉有什么问题,他心里不安宁,却是始终不敢找当地的阴阳先生或者出马弟子来看。虽说他是个军官,但这种事情,乌纱帽可是保不下他。轻省点儿的也得掉脑袋,弄不好可就是要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金银能堵别人的嘴,可万一被堵嘴这人哪天喝高了,把话露出去了呢?在城门口见了一个外来的阴阳先生,还是昌图府那种远离营口的所在来的人,当真是天赐良机!只要给足了银子,让他不乱说话,扔回昌图府之后,没凭没据的,只要不把事情捅到天上,那就和他苏焕没什么关系了。
可即使如此,还让虎子龇牙咧嘴。他觉得出门之前真是没看黄历,应该成行之前,去找那算黑卦的张黎算上一卦,测一测吉凶祸福。但事已至此,悔之晚矣。一个是民,一个是官,这官还是位军官,手里头握着枪杆子。虎子现在是做贼心虚,他来营口可是为团办事的,这苏焕一瞪眼睛,他心思就活泛不起来了。
虎子把利害关系琢磨得很明白。如果说他想要跟苏焕拼一个鱼死网破,到衙门去检举苏焕家中藏着铸有真龙形象的铜器,民告官,先受一百大板这且不论,他作为一个外地人,必然受到衙门的怀疑。如此一来又要传唤夏陆顺出堂给他作证,有可能就要去盘查那些货物以正话语之实。若是真从夏陆顺的店里把药搜出来,甭管虎子怎么解释,那必然是要吃上官司。
苏焕恶狠狠瞪着虎子,说:“小先生,认识这件东西呀?”
“这您可就是开玩笑了,”虎子笑忒忒地说,“我一介山野小民,哪有机会得见这种东西呢?只不过没吃过猪肉,咱也看过猪跑,我没见过真龙天子,咱也是从说书的嘴里知道了点儿规矩。这玩意儿,多少是个麻烦。”
“我也知道这是个麻烦,”苏焕后退了一步,从腰间掏出了枪,拍在了桌面上,“所以我才找了你这么个外地的阴阳先生来。你就说能不能看吧。你要是不能看……你说营口丢两个外地人,不算太大的事儿吧?”
虎子一听这话火气“噌”一下就上来了。他心说:怎么着?威胁你小爷爷有我?别看你拿着枪,样式咋咋呼呼的,可真动起手来,咱俩不一定谁高谁低!
但这话也就心里想想,他可是不敢说出来。哪怕他一刀就能把面前这人结果了,但这是在人家宅子里,甚至于还是到了他们家院子深处一出颇为隐私的所在。就他们两个人,军官死了,虎子无论如何也得给他陪葬。这种亏本的买卖他是不会做的。
于是虎子只能是赔着笑,连连作揖:“军爷您这话说的……咱不就是吃这么一碗饭的人吗?别人求到头上,就没有不给看的道理。”
“哎,这话说的我心里痛快。”苏焕大马金刀在桌边一坐,指着博古架上的铜炉说,“只要你能把这件事情给我解决了,我绝对不会亏待了你。等你回家那边去,咱们俩老死不相往来,你也不必担心再与我有什么瓜葛。”
“得嘞!”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虎子也是认了倒霉,凑到近前把这铜炉拿到桌面上,仔细观瞧了一番。
在虎子的眼里,这铜炉上的毛病实在是再简单不过。无非是一些没有灵智的孤魂野鬼在其上附着,在什么阴气重的夜晚闹一闹,扰得人睡不安稳罢了。
不懂的人觉得吓人,懂的人根本不拿这当回事儿。都不用什么神兵利器,找把菜刀往桌面上一拍,冲着它骂两句脏话,这玩意儿就能彻底消停下来。
那一目五先生不是什么好东西。说是给扎纸匠人报恩,可它们得来的东西全都是从坟头里刨出来的,不干不净。照虎子来看,这一顶铜炉,应该还不至于是从皇陵里盗出来的。大清虽然愈发颓废,可还没断了龙脉,当今也有天子在,有一国气运镇守,寻常的小鬼不可能出入皇陵。想来这鼎铜炉当初是被宫里的人物赐给了哪个大臣,这大臣也是很爱惜,死了也要把这东西带进墓里。这种从地里刨出来的东西,吸附个孤魂野鬼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有些村子地处偏僻,或者是建在什么古时候死人多的地方了,常在七月夜里,听见有杯盘碰撞的声音。无非就是那些没有意识的孤魂野鬼,受的阴气的刺激有些不安分了,用刚才说的方法,就可以处理。
可自小长在营口城这样阳气充裕的地方的苏焕,怎么可能知道这种土法子?所以是被搅和得不得安宁。可这件东西本就不是能见得光的,还是一直拖到了今日。
虎子爬在桌边研究了一会儿,又掏出几张符纸来,像模像样地绕着这个铜炉念咒,架势十分的足。这一套做派也把苏焕唬得一愣一愣的,眼珠子瞪得溜圆,目不转睛地盯着虎子的行动。
他也三十好几的人了,没见过有符纸能在道士手中无火自燃,也没见过随着道士念咒,那顶铜炉摇晃不已的。他心里头骇然——这是遇见高人了。
苏焕哪里知道,他以为的这个“高人”,现在心里头正憋着坏呢。虎子如果当真是想给他看事儿,要过一钱朱砂两枚鸡卵,就能把这小鬼收了。鬼家门自称正派,虎子和彭先生向来也是以正道修士的标准要求自己,自然是做不出给寻常人施法下咒戕害人命的事情。但是面对苏焕的威胁,虎子是不甘心的。
虎子心高气傲,在这人手里吃了瘪,得把这场子从这人手里找回来。他拿过铜炉的时候可是在博古架上仔细瞧了瞧,都是一些稀罕的小玩意儿。他不懂古董、珠玉、宝器的门道,但是不碍着他知道,苏焕喜欢这些东西。如果不是当真喜欢,也不会冒着被杀头的风险收来这个东西放在自己家里。
“镗”一声响,铜炉的盖子颤动了一下,虎子手里的符纸也烧得干净了。只见他长出了一口气,做了一个脱力的姿态,瘫倒在椅子上,半闭着眼睛,一动也不肯动了。
见识到自己理解不了的东西,苏焕也不敢像先前那样大大咧咧的了。而是换了个略微和顺些的语气问:“小先生,这……以后是不是不会有问题了?”
虎子摇了摇头:“这东西治标,确实不治本。”
苏焕的心提起来了:“怎么讲?”
虎子叹了口气说:“这是个脏东西,能吸纳阴气。要不然也不会引得鬼怪在其中栖身。我今日里帮你看好了,要不了几个月,就会引些新的东西来。时间长了,别说是最常接触的您来说了,怕是你们家的风水都会受到影响!”
“你不要胡说,”苏焕有些不高兴了,“这东西肯定是从四九城里流出来的,怎么会吸纳阴气?”
虎子摆摆手,说:“苏军爷,您是真糊涂啊,还是跟我装糊涂呢?这东西的来路……怕是土里的货吧?”
苏焕被戳到了痛脚,沉吟片刻,问:“小先生,有什么一劳永逸的办法吗?”
虎子心说有,而且特别简单,可我是偏不告诉你!他揉着眉心,做了个苦苦思索的样子,最后缓缓摇头,说:“苏军爷,这东西,牵连到鬼怪,又牵连到龙气……这其中实在是太过混乱,贸然处理,与您的仕途有伤啊。”
反正是信口开河,虎子嘴里也就没有了把门的,开始胡说八道。他随口一说不要紧,把苏焕吓了一跳。苏焕连忙道:“那我要怎么办?”
你不是喜欢吗?我我让你得不着!虎子睁开了眼,笑道:“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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