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跟随李林塘来到东厢,见彭先生坐在桌前,愁容满面。他心说这是跟自己指使赵善坤一样,师兄吆喝着师弟,找他有事的不是李林塘,而是彭先生。
“爹,您叫我?”虎子上前来先是问了个安,然后搬了个小凳坐在了彭先生身旁。
彭先生伸手一指桌上:“我这有个东西,你来瞅瞅。”
虎子顺着彭先生手指尖瞧过去,伸手把这小物件儿端起来了。入手冰凉,倒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玩物,不过是个鼻烟壶而已。
鼻烟壶,顾名思义就是装鼻烟用的的可以随身携带的小壶。中国人吸鼻烟的习惯得从明朝开始算了,不过那时候流传不广,多是东南沿海一带,有人喜好吸鼻烟。大清国乾隆年间的时候,来了很多西方的传教士,就把鼻烟也一并带过来了,成了个皇家青睐的东西。据说当初乾隆皇帝特别喜欢用鼻烟壶来赏赐大臣,也不知是真是假。
发展到如今,这鼻烟壶可就不仅仅是用来装鼻烟那么简单了,材质越来越多,做工也越来越细。小小一个鼻烟壶,什么玛瑙、翡翠、白玉、珊瑚、象牙、珐琅彩,都有。奉天也是大清国鼻烟壶的产地之一,盛产珊瑚鼻烟壶,所以虎子对这个东西并不陌生。达官显贵之间喜欢以此作为攀比,哪个雕工更精细,哪个样式更新颖,哪个材质更名贵,哪怕是不吸鼻烟的有钱人,也喜欢收几个鼻烟壶来把玩。
哪怕是最不起眼的玻璃壶,也叫那些巧手的工匠给玩儿出了花样,衍生出了一门手艺,叫做内画。也不单单是玻璃壶,水晶、玛瑙、琥珀一类的东西都可以作为内画的壶胚。用一根极其纤细的笔,探进壶嘴儿,在壶的内壁勾画花鸟鱼虫,才子佳人,以至于书写诗词楹联,美轮美奂。以至于还衍生出了五大流派,诞生了无数的高人,成为了一门行当,作为了一份饭碗。
虎子手里拿着的一个,倒不是什么名贵的材质,就是普通的玻璃方壶。但是内壁上画的人像,却是细致异常,栩栩如生。就连虎子这样不太懂得欣赏的,也能一眼瞧出这是出自于名家之手。
只是既然是彭先生让看的,必然就不仅仅是一个鼻烟壶那么简单,应当是内有玄机。可虎子张眼望去,横看竖看,也没瞧出来一个分明。似乎这就是一个普通的鼻烟壶而已。
无奈之下,虎子只得是把这个鼻烟壶又放在了桌子上:“爹,我什么都没看出来。”
彭先生轻叹了一声:“也是,这都好几年过去了,你认不出来也是正常。你再仔细想想,这鼻烟壶上的人是谁?”
话不说不明,彭先生这么一提点,虎子再仔细一瞧,就觉得鼻烟壶上画的这个女子,眉眼有几分熟悉。这是个天足的姑娘,十五六上下,穿着满装短褂和一条袄裙,脚上是一双绣花鞋,正倚着一株枣树站着,面带微笑。
越看,虎子越觉得眼熟。猛然想起,一拍桌子:“这……这不是灵芝姐吗?”
“你小点声!”赵善坤压着嗓子横了虎子一眼,“要让我徒弟听见了,我抽死你。”
灵芝姐,是赵善坤的童养媳,跟虎子、小九他们关系都还不错,是个面上糙内心细腻的姑娘。当初俄人进城,血洗赵家大宅。偌大一处宅院,最后只留下了赵善坤这么一个活人。而灵芝,是虎子和赵善坤亲眼瞧着被人砍了脑袋。
其实也怪不得虎子想不起来,毕竟也好些年过去了,不刻意提起,很难再去惦记着。更何况,他千想万想也想不到,灵芝会被画在鼻烟壶上。怪不得这件事情不要赵善坤知道,若是叫他知道了,免不得又要伤心。
“这鼻烟壶是怎么回事儿?”虎子还是不解其中之意,不明白彭先生为什么叫自己来,“您又是从哪儿拿来的?”
彭先生苦笑一声,站起身来挥了挥手:“你且退后一些。”
虎子依言退到了墙边,彭先生也站得老远,一拉鼻烟壶的盖儿,一道黑烟就从这鼻烟壶里面钻了出来,幻化成了一个面目狰狞的恶鬼!
这恶鬼张牙舞爪一番,先是绕在了彭先生身上,再而一蹿,直奔了虎子。先前彭先生说让虎子退开一点,虎子心里有了准备,眼见着恶鬼扑面而来,虎子手掐法诀,一道金光就要打在这恶鬼的身上。
可这道法术还是落空了。没等虎子出手,彭先生那边叫了声“收”,那恶鬼又化成了一道黑烟,被收回了小小的鼻烟壶里面。
虽然不过是一瞬,这是虎子瞧得清楚,这张牙舞爪的恶鬼,就是灵芝无疑。
不是所有人死了之后都能成鬼的,唯有执念不散,蒙受冤屈之人,死时巧借天时地利,才是能催生出“鬼”来。按理说,灵芝变成鬼,情有可原。这边还和两个小子捉迷藏呢,转瞬就被人砍掉了脑袋,怎么说都说不过去。
可却又说不通,因为赵家大宅后来不是空了,而是成了沙俄在昌图府的指挥所。一帮阳气正盛的军人住在那里,再凶恶的鬼也未必吃得住,要不了几日就应当被阳气冲散了。就算是怨气及其沉重,被困锁在某处,洋人平时不怎么接触的的地方,侥幸留存了下来,可此之后日本人又住进去了,那里面可是有阴阳师的。怎能容得下她?这其中蹊跷实在是太多,想得虎子头疼。
彭先生又把那鼻烟壶放在了桌上,招呼着虎子过来,说:“这东西,是十七奶奶陪的礼。她差弟子出去办事,最后求到了你头上,是你降服了无妄和尚,理应当交给你处置。可丑儿拿走了人心,就让你想留活口的念头落了空,这个鼻烟壶,是胡传文送来的,说是个补偿。”
虎子眉头微皱:“十七奶奶她老人家有点不像话了吧?胡传文是月月的贴身报马,现在在堂单上挂名,哪怕是十七奶奶的血亲后辈,十七奶奶也没资格这么使唤吧?不过这事儿先不说,这鼻烟壶,胡传文说没说,是个什么名堂?”
“既然是补偿,那就得跟原来的事情有些关联才是。”彭先生点了点头,“你要留无妄和尚的活口,无非是想打探关于那个‘仙师’的消息。此前咱们和十七奶奶不是一起在查这件事吗?这个鼻烟壶,就是十七奶奶在一处被遗弃的道场里面得来的东西,跟那个仙师有关。你来看。”
彭先生把鼻烟壶凑近了灯,在灯光映照之下,壶身通透,那内画里面,显现出了一些极其精致的纹路来。这纹路不是寻常勾画为了美观的,虎子可是眼熟得紧——它与那石符上的雕刻如出一辙!想来也是阵法隔绝,才能让灵芝的冤魂收在其中的时候,连虎子都看不出来异样,只以为这是一个普通的鼻烟壶。
“这是那个仙师作的孽?”虎子眼睛一瞪,“好恶毒,灵芝姐死了他都不放过。不过这也说不通吧?这鼻烟壶是在一处废弃的道场被发现的?”
彭先生揉着眉心说:“按照胡传文的描述,这也不算是什么道场,也就是这么个说法,无非是有人在此做过几场法事而已。灵芝的魂魄残缺不全,怨念深重却没什么法力,若说伤到寻常人都是千难万难,想来,这也是这鼻烟壶被遗弃的原因。恐怕灵芝,不过是这位‘仙师’研究法术中的一个。”
虎子恨恨地咬牙:“呔!这妖人欺人太甚!”
李林塘忽然开口:“要是关于那个仙师的事情,这个鼻烟壶价值肯定没有一个活的无妄和尚大。叫你来,不是让你骂人的,而是想跟你商量商量,这事情该不该让狗子知道。”
虎子一愣,没接话。彭先生解释道:“于情于理,灵芝都是赵善坤明媒正娶的妻子,哪怕是童养媳,那也是有名分的。如今咱们得着了灵芝的残魂,该怎么处理,问过他才对。可善坤心性未稳,又有宋熊方刻身影响,所以我们在考虑,这件事情要不要同他说。”
李林塘接着说:“我虽然是他师父,但是肯定不如你们小哥俩亲密。所以我们商量着,问问你的意思,这事情告诉善坤,合适吗?”
这一回虎子是犯了难,坐在那,半天没能说出话来。就像彭先生说的,于情于理,都该让赵善坤自己决断。可照虎子知道的,无论灵芝变成了什么样,若是让赵善坤得着了,必然不肯让其消散。若是灵芝还有灵智还则罢了,大不了修一个鬼仙,鬼家门有好些适合鬼仙的功法传承。
现在的问题在于,灵芝的这缕残魂,完全没有任何灵慧,只是带着浓重戾气的一团阴气,被残魂束缚在了一起。这样的东西留在世上,无论对于生人还是死者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最终,虎子轻叹了一声,说:“无论是为了狗子,还是灵芝姐,最好的办法,都是把这团阴气打散,让灵芝姐得到解脱。其实啊,师叔,不是我爹找我,是你来找我才是。而且你不是因为难以决断才找我,你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只是想让我说出来。”
彭先生笑着点了点头,李林塘脸上则是有些挂不住了,不过也只是挥了挥手,没说什么。
虎子却是得理不饶人:“您心疼自家的徒弟,又不想做这个恶人。您图自己一个心安,为何非要推我一把呢?”
“差不多得了,”李林塘板起了脸,“小辈教训我还上瘾了是怎么着?”
虎子抱拳告饶:“师叔,我哪里敢呢?您这是心疼狗子,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让我来做这个恶人,就我来做这个恶人吧。以后善坤他要是知道了问起来,全都由我扛着。”
话还没说完,虎子一把抓起了那个鼻烟壶,拔开壶盖儿,一道黑烟钻出,可还没等化形,就被虎子一道金光杀灭,消散在了天地之间。紧接着,那鼻烟壶上背靠着树的姑娘,也消散不见,只留下枝繁叶茂的枣树。
彭先生望了虎子一眼,接过了虎子手里的鼻烟壶,笑道:“这里头,还有文章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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