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子他爹赵老板,本名叫赵文升,人送外号赵佛爷。能得这么个称呼倒不是因为他念经吃斋,而是因为赵老板身宽体胖,走到哪儿都是带着一副笑盈盈的脸,做一个一团和气的样子,比得那大肚的弥勒佛一般。
家里经营着一家门脸,是昌图最大的一家杂货铺。说是杂货铺,只因为当年刚开张起了个“同街杂货”的名字,可没人真拿它当杂货铺。这店面里很少做零卖散买的生意,多是在店里商量的好价钱了,到后院仓库提货搬运。做什么呢?什么都做!最大一宗乃是食盐。
自古以来盐铁官营,赵佛爷有个好爹,给他留下了一个雷打不动的金饭碗。打赵老板他爹那一辈起,赵家就和官府搭上了线,自此以后官盐昌图府直辖的村镇只认这一家。赵佛爷从官府进完了货,鴜鹭、古榆、双庙、大兴、八面、四面城等等等等这些地方,想要吃上盐,就得打赵佛爷家进货。赵佛爷做生意也是讲究,就和官府这边对个水缝,绝对不买“霸王盐”,故此生意才算是长久。
可是话又说回来,老话讲“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三日不食盐,口中无味;十日不食盐,身倦体乏;月余不食盐,肿胀难消,由此可见盐这个东西对人来说到底有多重要。而且关东这个地方冬季苦寒,越冬就靠着土豆、萝卜、大酱、酸菜,后两样可都是耗盐的大户。
这样的生意,哪怕捞得是衙门的水缝,那也得是赚得盆满钵满!赵佛爷置得起宅子、养得起下人,在昌图府那也是顶有钱的一号人物。
赵小狗身为赵佛爷独子,那可真真是被佛爷宠溺的上了天。自幼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赵小狗,不晓得家业艰辛,作为孩子来讲花钱颇是有一种“不拿钱当钱”的样子。遇见要饭的给两三个铜钱,碰上卖艺的给上十几文也不是稀罕事。据说在私塾读书的三十几个学童,都拿过赵小狗买来的吃的玩的。
打过年以前,虎子是没结交过花钱这么阔绰的人物的,和狗子交了朋友以后也是被狗子大手大脚的花钱吓了一跳。小九却不以为然,他给虎子讲过他跟着陈班主去盛京给大财主唱堂会的事情。说那堂会上一盘糕点要几十文,是从海上运来的瓜果做的,大菜一道就是几钱银子,客人们却碰也不碰一口,最后都便宜了这些干活的!
这些话在虎子听来就好比神通传说一般不切实际。关东有个儿歌说穷人的日子怎么过:“三根牛毛织个马褂,老爷子穿八冬,老太太披八夏,蚁咬虫蛀百个孔,别扔,还能划拉划拉。”儿歌里这般讲来确实是有些夸大、不切实际,但是穷人家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倒是真的。虎子听了小九形容的那场面就想:什么时候我也能过上那样的日子?
刚才看见一个老师傅带着几个徒弟街头练艺,唱的人二人转《马前泼水》里的段子。虎子、小九、狗子来到的时候那街上已是围了一圈的人,一折戏唱到末尾的时候。那丑角跟虎子、小九一般的光景,穿着戏服唱得也是一板一眼:“果然她是崔氏女,往事历历涌上心。想当初她手狠心毒恩决意断!今日她蓬头垢面马前跪倒,满脸堆笑是何因?叫声崔氏你抬头看,看看我就是你三年前赶出门地朱买臣!”
围着看得听到这儿都是大声叫好。狗子顺手往地上倒扣的铜锣里扔了十几个大子儿,小九晃了狗子一眼,也掏出了八九个铜钱扔到锣里转身走了。
跟上了小九,狗子问:“九哥,今天你怎么这么大方了?”
小九也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也是舍得花钱的主,但是从没花过没影的钱。遇见要饭的卖艺的,没见他掏过腰包。
小九笑道:“能一样吗?他们可不是那些个卖大力丸的!‘台上一句平安词,台下十年下苦功’,这是正本的唱腔身段,都是同行,出来练脸皮的学徒,捧个场怎么了?”
“呦!合着少班主您还挺仗义!”虎子调笑道,“人家唱二人转的都知道带着弟子出来练练脸皮免得日后怯场,怎么不见陈少班主您带着一起学戏的师兄弟们出来演一出戏给我们开开眼呐?”
“我跟他们能一样吗?”离得那围得密实的地方远了,小九一下子拔高了嗓门,“我是戏鼓楼少班主!少班主什么意思?将来我是要当角儿的!等我出科……不,等我开嗓那一日,戏班里跟我一同坐科的师兄弟都得给我喂戏。来个《牡丹亭》这样的戏,我来青衣,旁人都得捧着我。”
“九哥那你可得好好唱,”狗子一津鼻子,“到时候我去你们园子里听戏,你唱的好我可是要赏戏的,你就是要银铸的头面,我都央我爹给你打一套!”
“狗子你这话就不对了,”虎子听了一乐,“那算是你赏戏还是你爹赵佛爷赏戏?有能耐你赏戏的钱是自己个儿赚的呀。”
“那怎么了?那就等几年!”狗子一下炸了毛,跳着脚说,“我爹说了,等我过几年字认得全了,我就到柜上算账。算几年账我爹就赋闲在家享福,我去跑我家的生意!那时候我再给九哥赏戏,赏他银铸的……金子打的头面!”
“那感情可好!”小九玩笑着一副认真的语气,“那我以后可就指着赵老板吃饭了!”
“好说、好说……那都不算是事儿!”狗子看小九搭了茬,也是一副作得真的语气。继而小哥仨笑作了一团。
笑得累了,小九说:“我想接我爹的班,继续当角儿,当戏鼓楼班主。狗子也是要接他爹的班,把杂货铺开下去。虎子到时候你还是做除魔卫道的仙师。咱们仨十五年……不对,五年之后,全都是名震昌图府的响当当的人物!”
虎子听了却是有些犯难,他长吁了一口气说:“你是想当名耀关东的角儿,狗子是想做奉天行省头一号财主!我呀……我还不知道我想干什么呢。”
“虎子哥你还有啥可想的呀!”狗子说,“你跟彭先生学的那本事多厉害?谁不服收拾谁!妖魔鬼怪都怕你们,多风光。我跟你说虎子哥,我都想不上私塾,去找彭先生拜师了。你就当个看事儿的,挺好!”
虎子摇摇头,也不多做纠结,说:“你就这么想,你家老爷子都得找我师父说道说道。你这种富贵人家的小少爷,就别吃这个苦了。而且啊,我师父说过,说教我一个徒弟就够累了,不想再收徒弟了,你要是非想入我家门下只有两条路可走。”
“哪两条?”狗子一听还来了劲,“你说说。”
虎子挠着下巴沉吟了一会儿,说:“一是拜我师叔李林塘为师,他是我们鬼家门外家功夫传人,一身本事还没个传承呢。”
“外家功夫我不学,”狗子摆了摆手,“我想学像你一样,捉鬼除妖的本事。”
“那就只能有第二条路了,”虎子指着自己的鼻尖,“你拜我为师!我看你资质差,以后给我捏腿捶背什么的,打打洗脚水、叠叠被、做做饭,我高兴了就教你点入门的功夫,也不算你白叫我一声‘师父’。”
“虎子哥你臭不要脸!”赵小狗伸这舌头扒着眼皮冲虎子做了个鬼脸,“我才不管你叫师父呢!”
谈笑间一行三人回到了戏鼓楼门口,却见离着正门不远支了个小摊,竖旗上边有一副对联。上联写:推古演今,占前尘因果,下联道:卜来筮往,算吉凶祸福。对联看罢摊桌上一块布垂了下来,正中画着八卦形,两侧一边写“相面测字”,另一边写“手相生辰”,桌前放了个供人坐的竹凳——竟是一个算卦的小摊。那摊后算命的先生靠着椅子睡得正香,头往后仰着,脸上盖着一本《易经》,听得见些轻微的鼾声。
狗子轻拍着虎子背,说:“虎子哥,你同行!”
虎子眼睛一瞪:“谁与这样的人是同行了!”继而又转头对着小九说:“你家门口,你不管管?”
小九听了话,走上前就敲那算命先生的桌子,大声道:“哎,算命的!精神精神!”
那算命先生吃着一惊猛然转醒,哆嗦了一下把脸上的书抡到了地上。他一打眼看见三个孩子站在自己卦摊前,带着点没睡醒的声就说话了:“三位小爷,测字啊,还是看相啊?算学业呐,还是算姻缘呀?”
三个人看着桌对面这人,忍不住地笑了。原来这算命先生那胡子在脸上拉拢着,掉下来了一半,竟是黏上去的!那算命的见三个孩子打笑,自是摸到了脸上,先是一愣,继而把整个胡子从脸上扯了下来,颇有些恼羞成怒地问:“你们仨小东西干嘛的?算命就报八字,八字三十文一卦,不算命就赶紧滚蛋!”
这算命先生摘了胡子细看其实颇为年轻,顶多是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目也就是中人之姿,偏偏嘴特别大,与别的五官看起来不像是一个人的。
“哎!我问你,”小九忍了笑拍了两下桌子,一指那戏鼓楼的牌匾,“谁让你在这儿支摊的?这是我们家门口!”
一听这话算命的脸色一变:“三位小爷,我叫张黎!我呢,是外乡人,辽阳府的,来昌图没多久,混口饭吃。接您风水宝地支个小摊是为图个生计。您看您公告上也写了,戌时四刻开锣,那个时候我早就走了。况且我离您门口留出了八尺,就图您房檐下一个阴凉,绝对不耽误您做生意!几位小爷,高抬贵手!”
这算命的生了一副好嘴皮子,不枉长了这么一张大嘴,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背的这一套词儿。嘚吧嘚下来一套话,居然气都没喘上一口。小九玩着自己的辫子梢,说:“那不成,这可是府城里做买卖最好的地段!你借了我家阴凉也行,总得给点租子吧?”
“小爷您难为我!”算命的苦着脸说,“我这小本的买卖,今天头一天开张。打早上算到现在,我是一日水米未打牙,几位小爷要租子我是实在给不起呀!”
“那不成!”虎子抢着说,“昌图府戏鼓楼是块字号!奉天行省的巡抚给他爹做寿都请戏鼓楼唱堂会,今儿许了你在这里练摊儿,明天指不定就有乡下的农夫在这里买菜了。交不起租子,嘿嘿,您请走人!”
“那要不……我给三位小爷各算上一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