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片刻,粗麻巾便端来了满满一碗高粱酒,双手递到彭先生手里。彭先生先是接过酒碗闻了闻,随后便猛灌了一大口。这旁人想到要酒是拿来作法的,谁想到是拿来喝的呢?皆是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
“呵!”彭生生长出了一口气,“味道不错,许是你们自家酿的吧。”
他说完转回身来也不管旁人或讶异或尴尬的眼神,随手在桌上抓过一把黑色的粉末洒在了酒碗里。拿手指头随意搅和搅和又灌了一大口在嘴里。
这次彭先生并没有把酒咽下,而是含在口中,朝那妇人一喷!酒水淋了那妇人满头满身。妇人被冷酒一淋眯了一下眼睛,活动了两下却是并未发生什么变化,便仍旧是对着众人嘶吼。
彭先生扯过一张符纸,倒退两步手成剑指。也不只是彭先生的手上功夫还是用了什么法术,但见他手腕一抖符纸便笔直得向那妇人飞去!符纸刚刚沾在妇人身上,便立刻起了一股火苗化为飞灰,却没有引燃妇人的衣服头发。
这一手又是引得一阵惊呼。
但见那妇人吃这一招喉里嘶声渐弱,似是被人抽了筋一般软塌塌堆在了炕上。彭先生看了一眼虎子,虎子轻轻对彭先生摇了摇头。彭先生心下了然,伸手拦住了想要上前查看的苦主亲友。
“嘘,别说话。”彭先生把食指竖在唇间轻声说道,“听着。”
屋内现又是没有了声息。渐渐的,悉悉索索的响动挠了众人的耳根。这声音不大,确是异常的清晰,好似是春芽破土,又像是长蛇蜕鳞。
彭先生打袖口抖出两枚大钱,上皆有阳文“淳化元宝”四字,竟然是两枚大宋的古钱!彭先生把这两枚古钱抖到当空,两枚大钱在空中轻轻一碰,竟声如铜磬,醒人精神!只见那妇人受这钱声一激,扬身便起,猛烈挣扎。那炕柜随着妇人的挣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这妇人现在脸上脖子上青筋根根暴起,双目血红如砂,涕泗横流、口涎四溅!挣扎中嘴里发出的哀嚎竟已经不似人声,好似杀猪时的动静一般!
那妇人猛一发力,居然带倒了炕柜绷断了绳索,自炕上翻身立起好似一只大猿一般向着彭先生飞扑而去。吓得站在彭先生身近的人全都猛退几步。
彭先生不闪不避,欺身而上,双臂上扬架住那妇人扑来的双手,两手持铜钱,一按在妇人眉心,一按在妇人咽喉。
这妇人似是被这铜钱定了身,只能怒冲冲瞪着彭先生却不能动弹一下。
妇人适才这一扑得是五六步的距离,正好越到了彭先生和虎子之间。虎子伸手抄起桌山的桃木剑,伸手沾了些朱砂涂在剑身,一剑笔直钉在了妇人后腰上。
彭先生按在妇人眉心的手指左右一划,那妇人的额头便开了一条三指宽的血口子。淋漓鲜血留下糊了那妇人满脸!
“还不跪下!”彭先生一声大喝,那妇人似是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歪歪斜斜应声跪倒了下来,昏死了过去。
彭先生伸手按住妇人的天灵盖,口中念念有词。随着彭先生的声音,这门窗严实的屋内却似是起了阵阵阴风,所有人眼前的东西都变得模模糊糊。
彭先生长衫上那条黑色怪蟒似乎是活了过来,把头探到袖口,贪婪的吸食着从彭先生的手上度过来的阴气。片刻以后,彭先生的手抽离开来,这屋内似乎是恢复了原样,彭先生长衫上的怪蟒也好像是从未动过。
“捆了。”彭先生说。
虎子卷了条红色长绳,自那妇人脖颈上绕了一圈,下捆到双手,把妇人的两个拇指系在了一起,打了个死结。
“齐活了师父,”虎子说,“这回您问吧,醒了。”
虎子话音一落,那妇人便悠悠然转醒,抬眼打量了一下众人,轻轻挣扎了一下。虎子见她动了,便拉了下手里的绳子。妇人扭过身看见虎子,又晃了晃脖子,略微点了点头,开口发出了一个沙哑的男声:“尔等乡民可知绑辱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张大仙一立眉毛,指着那妇人说:“大胆!妖孽你还胆敢口出狂言!看本大仙收了你!”
说罢,张大仙右手屈指成爪就要向着那妇人面门抓去。彭先生单掌后发先至,把那张大仙手臂托住,向自己怀中一带卸了力道。
“张大仙您且慢动怒,”彭先生攥着张大仙的胳膊,说道,“这冤魂不似一般的恶灵,咱们且问上一问,如若当真罪大恶极再打杀不迟,不然还是轻造杀孽。况且现在它攀附在苦主身上,也不宜直接动手。”
张大仙胳膊用力收两下,彭先生的手纹丝不动。张大仙撇了撇嘴,说:“彭先生好功夫!咱们有话慢慢说,也可以。”
彭先生松了手,人群中却传来一个孩子的声音:“这张大仙好不害臊,明明是自己没有捉鬼的本事,别人种了树自己却是想要摘桃子,哪里来的这般好事?”
声音不大好似私语,却偏偏在然大家都可以听得分明的地步,想来就是故意讲出来让大家听的。众人循声望去,却是跟着虎子来“见世面”的小九。彭先生瞪了小九一眼,说:“小九你休要乱说,张大仙是身负满堂仙家的高人,容不得你一个孩子随意指摘!”
小九彭先生这么一喝缩了缩脖子不再说话,虎子却悄悄对着他比了个拇指。
彭先生看见了虎子的小动作却也没有理会,转而向那妇人问道;“你说你是朝廷命官,那么你是谁?你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妇人怒极反笑:“呵,我被你们捆缚折辱,你们却不知我是谁吗?当真是胆大包天!也罢,说出来让尔等知晓——吾乃大清盛京将军所辖,捷胜马步营哨官,宋熊方!”
虎子拉着绳子又紧了一下,说:“别吹牛!一个小小的哨官,你就敢自称朝廷命官了?”
“你丫挺的知道个屁!”那妇人,不对,是宋熊方大怒!骂道:“老子结业于天津武备学堂,第一名!李鸿章大人亲手授勋章证书,圣上过目圈点名册!怎么就不是朝廷命官?现国难当头,倭贼犯我大清属国朝鲜,我投奔盛京捷胜营是为上前线杀敌!怎想到折辱在你们这般愚蠢乡民手中?你们现在放了我,念在你们愚钝的份上,我可以不追究你们。”
众人听了这番话受了些惊吓——没成想这个厉鬼还有这般来头?天津武备学堂第一名结业!李鸿章大人亲手授书!这要是放在以前妥妥的是武状元呐!这样的人物,这小小的关外府城里的人想都不敢想,如今居然变成了厉鬼冤魂,附在了一个妇人身上?
“宋哨官,你能想起来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彭先生问,“努力地想,想到什么说什么。”
宋熊方沉默了半响,把一个故事娓娓道来。
当年中日关系紧张,又有琉球事件在前,宋熊方和几个同学合计了一番,未作多想便直奔了东北。到了盛京以后,宋熊方被编入了盛京捷胜营,接到了巡防属国朝鲜的任务。
光绪二十年夏,由大岛义昌所率领的日军在朝鲜仁川登陆,在朝鲜亲日势力的带领下于成欢以北扎营,意欲进犯时由清军把守的成欢。宋熊方受命扰乱日军扎营,营官在后策应支援,在宋熊方所属射杀日军军官之后,率领大部队突袭日军兵营。
时值仲夏,宋熊方部在埋伏一夜后,于日升时分,日军洗漱之时发动偷袭,成功射杀日军军官数名。后与反应过来的日军发生血战!
混乱之中,宋熊方所率领的一哨官兵因占据地形优势,浴血奋战而杀敌数倍!
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这个时候,本应已经有清军的大部队长枪快马杀进日军的营地了,可是宋熊方抬眼望去,山坡上尽是向上方发起冲锋的东洋鬼子!营官所率领的部队不见了!
宋熊方当时陷入了绝望。自己这一哨官兵,被自己这么一个受过大清国最先进军事教育的人所统领,使用最先进的德式军备,最重要的是,每个人都是忠勇无畏的好汉
——就这样被抛弃了。没有援兵,一切都只是个骗局!
他清晰的记得替自己挡下这颗枪子儿的男孩只有十六岁,前天才被自己提拔成亲兵。那个男孩姓金,是朝鲜族人,家里的长子,还有个母亲要养。他是个好爷们,但是在战场上没人会计较这些,因为这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宋熊方军旅世家出身,但这是他第一次直面从父辈口中听说过无数次的战场——也很可能这是他最后一次直面战场。
这,就是战场吗?宋熊方不由得一愣得想。可现在哪来的那许多想法?这是战场!
“宋哨官,咱们撤吧,”在满天的枪炮声中宋熊方的副将向他喊道,“姓那的把咱们给卖了,咱们只能撤了!南面有咱们的马。”
“跑不了啦!”宋熊方也喊了回去,“东西两面被包围了,围三阙一,东洋鬼子也懂兵法呀!上了马咱们就是活靶子,不如像老赵一样抱着雷包冲下山,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宋哨官账下的士兵们不是傻子,他们知道自己是弃子。但现在只能杀!不得不杀!既然已经没有了退路,莫不如像宋哨官说的那样“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从晨光熹微,到日过中天,这片战场上已经有很多人倒下。宋熊方总觉得下一个就应当是自己了,可亲军把他护得周密,到现在他还活着。
子弹打光了,一百二十人的队伍如今也只剩下十三四人了。日军把这一小撮个个带伤的残部围了个水泄不通。
打光了子弹,深陷重围,仅存的这些军士在宋熊方的示意下停了手,背靠着背聚在一起。小鬼子也停了手,却仍是拿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们。
宋熊方长叹了一口气:“兄弟们,我宋熊方今天可能要和大伙一起交代在这了。”
语毕神色一整,又说道:“吾自幼承蒙祖训,立志沙场建功,为国捐躯。却不想遭奸人所害,而今身陷重围,有尔等与我共死,足矣。唯有一憾,便是未能在有生之年见我大清,荡四海贼寇,复万国来朝气象。”
宋熊方的亲兵们一个个喘着粗气,都没有说话,只是纷纷把握刀的手,攥得更紧了一些。
“あなた達の長官と私の対話をさせて(我要和你们的长官说话)。”宋熊方抽出自己的马刀,用不太纯熟的日语向着日军喊道。
宋熊方正前方的鬼子们闪开一了条路,一个穿着军官制服的男子手提着西洋刀缓步走来。男子在阵前站定,缓缓开口竟是一口纯正的官话:“如此勇武的清国将军有请,鄙人松下赞,不胜荣幸之至。”
“小鬼子,汉话学得不错。”宋熊方嘲弄地说道。
“贵国古代有位伟大的军事家孙武,他曾讲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松下赞晃着脑袋说,“我们受天皇陛下恩惠出征,自然要尽心竭力,以求战争的胜利。而学习大清官话,是非常有必要的。举个例子吧,你看我们的辎重,过海而来的其实并不是很多,你们大清的商人贩卖给我们的物资,才是我们补给的重要来源。你看,很多都是军品呢。”
宋熊方长呼出一口气,说:“汝之所言,吾尽知矣。然请不要再试图以言语激怒我了。吾乃大清盛京将军所辖,捷胜马步营哨官,宋熊方!请与贵军将领,白刃一战!”
“您让我很惊讶。”松下赞说,“你们简直是一个由武士组成的部队。为了干掉你们,我牺牲了三倍的战士,那些可都是被天皇认可的士兵啊!我本意是想生擒你的,而今你既然想用一个武士的方式来同我们最后一战,我又怎能拒绝呢。”
说话间松下赞抽出自己的西洋刀,指向了宋熊方:“来吧,宋将军。让我们用武士的手段来战斗吧。”
宋熊方没有答话,只是兀自越过亲兵,伴随一声怒吼提起马刀便砍!此刻的宋熊方宛若一只裹狭着疾风骤雨的下山猛虎!一把厚重的马刀在他的手里好似变成了一把百十斤重的宣花板斧,要一下、一下、一下地,把自己面前这个东洋鬼子砸回他的老家去。
而与其相对的松下赞则是心里暗惊: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一头怪物啊,明明已经鏖战半日,还哪里来的这般大的力气?又是两刀相撞,又是一次重击,松下赞被震得退后了两步。低头看了看自己双手开裂的虎口,松下赞倒吸了一口凉气——难怪自己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双手了。
松下赞本能地攥着刀,抬头看去,那个凶猛如恶鬼的男人此时双手也在微微颤抖。松下赞心中大定:是了,适才这个人那么勇武,大概就是中国人所谓的回光返照吧。
不过看到那双充血的眼睛,松下赞还是会感觉到背脊发寒,如果大清全是这样的将军,这样的士兵,那么日本会毫无胜算吧。可是松下赞没有后退。他告诉自己他是天皇的军官,头上代表着军官身份的帽子是天皇赏赐的荣誉,他又怎能在一众士兵的面前退缩呢?
两人都微微喘匀了气,宋熊方又一次,好似全力以赴一般挥舞着马刀冲上前去。松下赞也牟足了力气打算正面接下这千钧之力的一击。
可两刀刚刚相碰,松下赞就有了一种挥空的无力感。宋熊方这一刻好似一条游蛇一般,他的马刀轻轻在西洋刀上一磕,立刻借力转身立刀近了松下赞的身!
松下赞这全力一刀在宋熊方转身的一瞬间斩断了对手飞起的辫子;宋熊方则在松下赞斩断自己辫子的那一刻捅穿了敌人的胸膛。
松下赞的手抓住了宋熊方的背,可他的力气已经随着贯穿的伤口中,喷涌而出的血液流尽了,他现在是靠着宋熊方的支撑才没有倒下。
宋熊方在松下赞的耳边小声说道:“パナソニックくん(松下君),我是武状元,‘兵者诡道’,计谋武功,你都不如我。”
被捆缚在地的妇人——宋熊方缓缓地回过神,说:“然后我听到了枪响,眼前一黑。等我再醒过来,就是看见你们了。这样说来,大概是我中枪未死,你们救了我。可你们都留着辫子,是大清国民啊!如何搭救在朝鲜的我呢?讲不通,讲不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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