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这么想时,忽然就起风了,风一挂,那香灰顿时满空都是……密密麻麻地布在半空,就好像是那死了人燃烧过的纸钱一般在风中乱飘,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更不爽的是郭绍被吹了一头一脸的灰,游人们也纷纷抱怨起来。
“隆隆……”远处的旷野之上,传来了隐隐约约的春雷。有云才会有雷。听得有人嚷嚷道:“不会下雨罢?”
郭绍回头看神殿,等着李娘子那家人出来。果然没一会儿他们就走出来了,一老一少两个妇人伸手按住帷帽,才让纱巾挡住满空的烟灰。李娘子说道:“娘,要不我们下山了罢,一会儿下雨了得困在这里。”
于是郭绍等人便远远地跟在后面,一起下山。
下得山去,李家的妇人乘坐了两辆马车,家将家丁们骑马,走得很慢。现在已经下午了,估摸着在天黑之前,他们这一众人的速度是赶不回东京,要在客栈里歇一晚。
郭绍也提前定了客房,也打算陪他们在客栈过一夜,也算是出门在外,帮李处耘照看着点家眷。
那客栈并不大,当天的客房早已爆满。很多准备不足的游人,如果没法赶回去,只好去附近的村子借宿了。郭绍带着人先进了房间看看,走出门来在楼上栏杆上一站,顿时被风刮得眼睛都不敢全睁。
上午还春光灿烂的旅途,不料这时候就变天了,风一刮乌云罩上来、景色全然不同。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看来不少人都没选好日子。
第一百五十八章夜来风急
夜幕降临,白仙姑(京娘的随从)打了热水进来,郭绍便坐在凳子上烫脚。那白仙姑长得还没京娘白净,脸颊上有雀斑,年龄也有点大了,估摸着超过三十岁。
京娘拉开后墙上的竹帘,端了一条凳子,站在凳子上伸手试了试上面钉的木条,又把竹帘拉上。她从木凳上下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低头看床底下,又抬头看房顶。
郭绍看她默默地做着琐事,听着外面的风声呼呼的,忽然说道:“京娘、谢谢你。”京娘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神情让人产生高傲的错觉,而且她也不回应。
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今晚我和白仙姑就睡这里,这楼上不贴地面,没有潮气,拿一床毯子一床被子就可以了。出门在外,一个人单独居住并非好事,多一个人多一个帮手。你今晚不会和那李娘子私通?不碍你的事罢?”
郭绍怔道:“怎么可能?”
京娘道:“我想也不可能,那李娘子不可能一个人住。你若要半夜和她私通,很容易惊起她的家人,被发现了我看你怎么和李处耘交代。”
郭绍摇头道:“我从来没想干那事。”
三人洗漱好了,京娘和白仙姑真就在地上打地铺,和身睡下,衣服也不脱。郭绍无奈,也在床上躺着。
灯没灭,点了两盏油灯光线还是那么弱。没有电的时代,夜晚真是非常昏暗;如果不在城里,这个时代的郊外和乡下的人口密集度只有现代社会的几十分之一,晚上确实很冷清。
风声和陌生的环境让郭绍又有点失眠,他感觉自己的睡眠质量确实不好,只要不是很疲惫,就很容易保持清醒。他就这样翻来覆去,熬着漫漫长夜。
不知几更天了,忽然听得后窗一声“咔”的轻响。声音很轻,郭绍以为是什么动物看见屋子里亮着灯撞上来了,便没怎么注意。不料紧接着又有响动,而且“咔咔”的声音一点都不自然。
他立刻提起了警觉。转头看时,只见京娘和白仙姑也轻轻坐了起来,京娘的目光移到郭绍身上,伸手指着窗户,又把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动作。
郭绍神色一凛,看着她的眼睛微微点头示意。
京娘轻手轻脚地把一把短剑拿起来递给白仙姑,自己又拿起一把长的。这娘们真是警惕性很高,居然把兵器放在枕边……今天郭绍都没什么提防,虽然下午的心情不好,却没料到自己一个武将还带着兵,出来游玩还能有什么危险。
郭绍爬了起来,见自己的弓箭、刀、包袱放在旁边的椅子上。他穿着中衣就轻轻走到了椅子便,直接拿腰带系上,把障刀先挂上腰带,然后把弓箭拿在手里。他提起了精神,脑海里闪过睡觉前京娘拉开竹帘的情形:那窗户很高、也很窄。这个时代的后窗大多都是那样子,就一个小口子通风用的。
人不可能从那窗户里爬进来。
郭绍抬头看屋顶,没听到任何响动。他寻思了片刻,又回头看房门和门边的窗户。伸手招了招手,京娘也转头看他的动作……他便用手指了京娘和白仙姑,然后指着门后。
京娘点点头,缓缓向这边走了过来。屋子里几乎一点声音都没有,三人默默地做着准备。
郭绍把外面的一张桌子轻松抱起来,然后翻过来拿桌面正对着门口,人则半跪在桌子后面,从箭壶里抽出一枝箭来,默默等待着。
背后的窗户响了一阵不响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郭绍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就在这时,突然又是一阵响动,“咚”地一声……一只冒烟的木桶从竹帘背后的窗口掉了下来!
“不好!”郭绍忙抱起桌子就向京娘那边跑。
“轰!”一声爆响,只见火光冲天而起,径直冲向屋顶,刹那之间瓦片木头簌簌往下掉,乒乒乓乓一阵乱响,白烟急速弥漫开来,很快就把郭绍等人笼罩在浓烟之中。
“咳咳咳……”硝烟中一阵咳嗽声。郭绍屏住呼吸,忙问道:“你们没事罢?”
京娘的声音道:“我把门打开,先别出去,谨防有伏!”
“好……咳!”郭绍回应了一声。
但是京娘和白仙姑咳了好一会儿打不开房门,“好像被从外面反锁了!”京娘喊道。屋子里硝烟弥漫伸手不见五指,郭绍走过去一摸那木板比较厚实,而且门是向里面开的:如果用力向外面撞,门板会被门框挡住很难撞开。
郭绍没去撞门,喊了一声“小心窗边”,丢掉弓箭,急忙挥起桌子“哐”地一声砸了上去,一连砸了好几下,把那窗户上的木头连带窗纸砸得稀巴烂。浓烟立刻向外面灌了出去,外面传来了人们的叫嚷声。郭绍稍微一顿,把桌子扔了出去,立刻听到“噼里啪啦”一通响,心下“咯噔”一声,外面有弓弩。
屋子里大火蔓延,如浓雾的白烟中床和屋顶已经烧了起来,硝烟和浓烟让人呼吸十分困难。在里面熏得稍久,不被呛死才怪。
郭绍摸到门边的一个木架,木架上搭着几块毛巾、放着一只洗脸盆。他便把毛巾打湿了,唤了京娘一声,给她们递两块湿毛巾过去,自己也拿着一块捂着口鼻。接着他又把木架提起来扔了出去,又是一两下弓弩钉到木头上的“啪啪”声。他把凳子也丢了出去。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轰”都一声巨响,门板直接被从外面撞开了,罗猛子的声音道:“大哥!大哥!”
郭绍大喜,喊道:“二弟,当心外面的弓弩!”实在快憋不住了,他率先从门口奔了出去,接着京娘和白仙姑也跑了出来。
亲兵们立刻将郭绍靠墙围着,郭绍道:“窗户边上有张桌子,拿来当木盾!”罗猛子听罢从地上寻到摔断了腿的木桌子,举了起来。
回头只见屋子里和房顶上火光冲天烟雾弥漫,风一吹火势更旺。倒是灌出来的硝烟很快被风吹散了,郭绍四下观察,只见对面乱哄哄出门的人群里,几个拿着弩的人正对着这边射来,但风有点急、弩箭本身精准度也不高,那弩射得不准,陆续飞来几支弩矢全都射偏。那些人放了一通弩矢,见不中用调头就跑。
郭绍这边一个亲兵拉弓放箭,不料对面一声惨叫,射到了一个正在惊慌乱跑的路人。
“二弟,你带两个人去马厩,天黑切勿远追!卢成勇,你和两个人下楼去门口堵截!尽量留活口,抓活的!”郭绍见状下令,又道,“弓给我一把!”
就在这时,忽见一道门口一把弓正在瞄着自己。京娘正挡在郭绍身前,一时间他什么也没想、来不及了,下意识就把京娘一推。“啪”弦声响起,郭绍只觉得左边锁骨下方一沉,先没什么感觉,很快剧痛就传来。他身上没披甲,连外衣都没穿就一件白色的中衣,箭镞直接刺进肉去,血立刻把白衣染红了,颜色十分显眼。
众人大急,京娘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郭绍一把掀开奔到前面的亲兵,盯住那丢掉弓箭正在跑的人,拈弓搭箭。风急……郭绍瞪圆双目,忍着痛、沉住气,“啪!”果然那厮便应声跪了下去,好像射中了他的大腿。
“过去抓人,别杀!”郭绍喝道。
但见楼下一个汉子正向门口疾奔。郭绍又是一箭,将其射翻在地。他用力过猛后,左臂痛得没力了,便丢掉了弓箭,说道:“京娘,你去看看李娘子那边怎样了!”
“白仙姑快去。”京娘道,然后一把撕开了郭绍衣襟,撩起来一看,声音异样道,“箭上有毒。”
“娘的!”郭绍低头看时,果然见伤口附近的皮肤有点乌青。
京娘抬头看火势方向,拉着郭绍向东边走,见一道房门开着,一男一女衣衫不整地出来。她二话不说拽着郭绍往里走。
“啥……啥意思!”那男子喊道。
“铛”地一声,剑直接从剑鞘飞出半截,在那人的脖子上一划,顿时划破了皮肤,一缕血流了下来。那人吓得身体一软,跪了下去。京娘喝道:“再啰嗦一句,要你项上人头!”
京娘把郭绍拉进屋子里,找地方坐下。她的动作飞快,又沉稳,脸上一片冷意。她先把一盏灯拿过来放在桌子上,又从怀里掏出一柄短匕拔出来往桌子上一放,看着郭绍的眼睛道:“我先拔箭,你忍着点……”
京娘话音未落,郭绍正欲回答,忽然肩膀一痛,一不留神大叫道:“我靠!”郭绍额头上冷汗冒了出来,左边整条膀子都发抖,他一张脸煞白,说道:“你能温柔点么!”
京娘没说话,直接把自己的外衣脱了下来,一面给他揩血迹,一面拿起短剑在灯上烤。郭绍急忙将自己的中衣拽出来看那破洞,幸好衣服只是被箭镞撕破,并没有布片直接破碎在伤口里。他又拿起拔下来的东西,看上面血淋淋的箭簇,问道:“这是什么毒?”
京娘道:“应该是砒霜,死不了人,把血放出来了就无碍。”
郭绍问道:“砒霜不是喝的么?”
京娘道:“最容易找到的就是砒霜,其它毒哪里好寻?”
这时郭绍忽然觉得锁骨下一热,京娘埋头把嘴对着他的伤口吸吮。郭绍忙按住她的头:“砒霜是重金属砷,见血也死不了人,你吃下去就危险了。”
“呗……”京娘吐了一口,并不理会他。
第一百五十九章黑路
阴风惨惨的大路边,“呼呼……”有人吹了两下火折子,一点火星稍稍亮了一些。周围一片黑暗,星星月亮都没有。每过一会儿,路边的人就吹两下,十分小心地护着火折子,他手边有一盏马灯,却不掌灯。吹起的人是赵三,一个人站在这里他渐渐觉得很害怕,一阵一阵的冷风中像是有鬼魂一般。他不禁缩起了脖子。比这更让他害怕的,还有今晚进行的一桩大事。
他每次到事情已经开始了,就会怕得不行,很想反悔……但每次没做之前,又激动得不行,忍都忍不住。每次都这样,却每次都难以提前克制自己。
赵三还记得自己谋划的时候那种欣喜若狂又紧张的快感,那种心跳的铤而走险的刺激,简直能叫人疯狂!
不是常常都能找到这种沉迷之感的。首先需要成功后得到某种他极度渴望的东西,这样东西不一定要有多大价值,只要本能地想得到、甚至毁灭它本身也是种乐趣……但不是每一样东西都能让他有热情。
其次要有他认为可行的路子,完全没有可能的目标显然不会让他有兴趣。要那种谋划和期待的心情本身就是种享受,让他有种暗自讥笑别人、高人一等的享受……而且没有人能猜到他做了什么。
哪怕有时候,那件东西乍一看根本不属于自己,很不容易得到,但他还是忍不住想尝试。他的胃口越来越大,一开始只是一些财富,后来是女人,也许某一天是某个城某个州……也许是好几个州,比如幽州地区那样充满了成就感的地方。
但唯一让他恼火的是,每到关键时候,就怕得不行,比如现在。他还太年轻,自己都觉得没历练出来。
现在他开始担心失手了……万一失手败露后果挺严重。不过他做得每一件事,若是败露也很严重。
赵三现在很想离开这个鬼地方,非常后悔,觉着不该干这件事。他已不是第一次被自己吓得半死了,尿意都吓出来,他赶紧在路边撩起袍服。
娘的!老子为什么要干这事儿?之前几天幻想的把李娘子搞到手怎么把她折磨到骨瘦如柴精神失常,又如何羞辱她;一想到那娘们“偷人”,他就又愤怒又渴望报复……又想到自己完美的谋划,他之前简直是有种迫不及待要尝试的心情。
但转眼之间,而今他已是非常后悔……真是后悔莫及呀!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吓得他尿到了袍服上。赶紧回头看,躲在路边的马背后瞧,虽然他知道这样做没用,但还是下意识做出了动作。
“赵衙内?”掌着马灯的精壮汉子唤了一声。
赵三不动声色从马后走出来,口气却有些急迫:“成了?”
他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等待着回答。
“没成。”精壮汉子李侠儿沮丧地说道。赵三的脸立刻变得铁青,回头看了一眼来路道:“走!”
赵三翻身上马,又指着西南边的路:“不回东京,走汝州。”
二人急匆匆上了岔路,赵三这才冷冷问道:“什么地方出差错了?”
李侠儿道:“火药没用,把屋顶冲塌了,房子烧了起来,但没炸死那厮。”赵三道:“怎会?那方子我从二哥那里瞧清楚、记住了,寿州城墙都炸得飞;就算药没那么多,炸死几个人还不成……你们没配错?”
李侠儿道:“就三样东西,怎么配的错啊。就是没炸死,我亲眼看到他从屋子里跑出来了,不过我本家兄弟李麻子射了他一箭,伤了。”
赵三道:“你们没炸死人,还留在那里?人呢,有活口留在那里?”
李侠儿道:“被抓了两个,李麻子腿伤了没跑掉。”
赵三骂了一句蠢货,道:“我把整件事都布置得清清楚楚,还叫你复述了两遍。怎会办成这样?你没听按我说的做,你是怎么办的?”
李侠儿道:“都是按赵衙内说得办。许州那边有两个县去年夏秋遭了蝗虫,颗粒无收,边远的几个村子树皮都剥完了。我和李麻子弄了些粮食在那里施粥,选了十几个青壮,让他们吃饱,又承诺一人五百斤麦子,让他们跟着干几天卖命的勾当;好些人都愿意,说能吃饱干什么都成。有几个不愿意的我陆续放了……所有事都是李麻子出面,我没露脸。”
李侠儿继续道:“李麻子出面干这事,我承诺把东市旁边那家窑子和赌坊的地契给他,昨天就先给了……他一天内也没法脱手套现钱,如果他不干,楼子还在那里。不过李麻子满口答应,那厮又嫖又赌,早就想要那楼子,豁的出去性命,事儿办得都很妥当。咱们准备好了,李麻子带那些青壮,把弩箭发下去。我在客栈里蹲守着,情知郭绍也会来那家客栈……”
赵三皱眉道:“弩箭不是让你们杀人的,那些流寇草民就算教会了用弩,能射得死谁?我给你弩的意思,那些弩是从淮南缴获的东西,和大周用的不一样。射几箭,丢在现场,一查就是淮南来的人!”
李侠儿道嘀咕道:“赵衙内之前没说……为何非费事把弩和箭矢留在客栈?”
赵三冷冷道:“那郭绍和李重进结怨,谁不知道?俩人在淮南就斗,后来郭绍甚至羞辱李重进,让他当众侍奉煎鱼。淮南之战后,李重进还挂着马步都指挥使的军职,却做了淮南节度使出镇地方;郭绍回东京侍卫司,急着就落井下石,把李重进的人都踢到淮南降兵编成的怀德军,据说事儿还没完,要把李重进的人从禁军清理干净……
要是郭绍这等身居高位的大将被刺杀了,你说是谁干的?李重进嫌疑最大,他说都说不清楚;难道还有人会怀疑是咱们所为?咱们为什么要杀郭绍?”
李侠儿也愣愣道:“是啊,咱们为何要杀郭绍?”
赵三说得兴起,便道:“郭绍死了,手下的武将李处耘上头没人了,他李处耘何德何能几个月就升禁军军都指挥使?想把他踢走,换上自家兄弟的多得是。这时候咱们稍微一拉拢,那李处耘又不傻,以前是郭绍的人,马上就要变我二哥的人……这等状况下,叫他女儿嫁过来玩玩,他不得高兴得磕头谢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