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踏青
内城北赵府,一个精壮汉子走进府门,顺着廊庑走进一个院子里,便见赵三正骑在马上,拿着一把软搭搭的弓在那里射靶子。
“小人拜见衙内。”精壮汉子唤了一声。
赵三回头一看,立刻把手里的弓箭向地上一扔,让旁边的奴婢拾捡。他接着就从马上爬下来,向空地附近的亭子走去,也不开口说话。但见赵三才过一年多,肤色已没那么白,脸脖都晒黑了不少,要是再黑一些便越来越像他二哥了,脸颊的红润倒是不减,气色很好的样子。
精壮汉子见状便跟了上去。待赵三坐下,抬头看了他一眼,精壮汉子便小声道:“衙内叫小人在那李处耘家附近住几日看看,不想真就发现了不少有意思的事。”
赵三道:“快快说来。”
汉子小声道:“那天衙内刚走不久,就见郭绍去了李处耘家门口,后来在路口的那茶楼上,又私会了李家娘子。”
“你没看错?”赵三听罢险些站起来,脸上隐隐腾起一股黑气。
汉子道:“小人不敢看错。”
赵三咒骂道:“这个小贱人,假正经,要是哪天落在老子手里……”他说到这里忙住了口,扭头左右前后瞧了一通,拉下脸来,问道,“说啊,继续说完。不过就是私会罢了。”
汉子沉声道:“恐怕不止私会一次。又过了一天,就见那李娘子身边的丫鬟偷偷摸摸出门,我这回有了准备,叫我那兄弟跟着。衙内您猜怎么着?”
“猜个鸟,说!”赵三压低着声音骂道。虽然附近没有别的人,他还是说得很小声。
汉子道:“那奴婢到了大相国寺那边,在郭绍府前街上等着,然后约那郭绍进茶楼,不知道干什么。大抵不是带信就是传话,但郭绍和李家娘子这两日并无动静。
不过小人终于又看出了玄机。就今天早上,李处耘府上有几个人出城,一路沿驿道西去,在太室山东边的大通寺附近,一口气订了好几间大房……”
赵三听罢立刻就说道:“李家的家眷多半是趁春色天气好,想出门踏青。这些妇人借着去寺庙拜神,实则想去游玩……那丫鬟带信,恐怕就是密约郭绍了。”
“小人也这么觉着。”
赵三打量了一番这汉子,说道:“李侠儿,你是咱们赵府老家人,闯了祸要不是我给你说好话,你现在却不知在哪里。”
叫李侠儿的汉子道:“小人从来唯衙内马首是瞻。”
“这事儿暂且别往外说。”赵三叮嘱道。
李侠儿道:“小人明白。”
赵三在亭子里踱来踱去,也没再说什么,挥手吩咐李侠儿下去了。就在这时,他听闻父兄下直回来,便进去见面。
父子三人说了一通话,父亲便和赵匡胤谈起了公事。他们叫奴婢都回避了,倒不避兄弟。但赵三没有军职不甚了解军中诸事,搭不上腔,便只是听着。
但见这屋子里上下的椅子上坐着三个又胖又壮的汉子,老少各不相同,却都是阔脸小眼、天圆地方的面相,又都是双下巴,长得比较像,三个人坐一块儿莫名有滑稽之感。不过他们一本正经的,似乎早就习惯了,并不觉得这场面有啥稀奇。
赵弘殷有点咳,但脸上还是带着笑意:“你们兄弟俩的好事说不定能办到一起,河北王家、淮南尹家,都已同意婚事。”
赵三并没有异议,只道:“但凭父兄做主。”
黑壮的赵匡胤却道:“尹家在淮南,得提醒他们,可别和李重进走得太近了。”
赵弘殷点头道:“老二说得不错,李重进带禁军军职,却出镇地方,看起来不是什么好事。”
赵匡胤淡然道:“不仅如此,李重进得罪得人太多,特别和侍卫司马步都虞候郭绍结怨,天下皆知。现在郭绍趁他不在东京,不动声色在侍卫司清理门户,禁军南衙的人装聋作哑,连枢密院也置之不理……我在朝里听一个好友私下告诉我,郭绍一次就将李重进的几十个将领一并踢到怀德军;恐怕这事还没完。不出半年,李重进在禁军里的势力怕是要干净了。”
“果然是人走茶凉。”赵弘殷叹道,“想来李重进虽然为人有些瑕疵,却也是战阵宿将,算是一条好汉……咳咳。”
“父亲,您还得注意身体。要不告个假,在家休养一阵。”赵匡胤忙道。
赵三也忙劝道:“二哥说得是,殿前司有二哥在,父亲大可放心。”
赵弘殷摆手道:“不要紧。”
就在这时,奴婢来请吃饭了,三个壮又胖的汉子便陆续从椅子上站起来。
……
郭绍忙了一天回到家,在明镜般的湖边走了一阵,从怀里掏出一张写着娟秀字体的信看了一遍。“既能在织造铺偶遇,亦可在太室山大通寺外客栈重逢。”字写得真好,单看字迹就有美好的感受,这等娟秀的字体一看就出自小娘子之手。
他接着又掏出一张精致的丝巾来,脑子里浮现出如此一个场景:符二妹羞红着脸走到楼梯口,又娇嗔着回头将丝巾砸过来,掉在地上。
郭绍一手拿着字迹秀丽的书信,一手拿着丝巾,在湖边的石径上缓行。
就在这时,只见京娘和清虚向这边走来。郭绍将两样东西放在一起,小心折叠好,拿丝巾包了书信,一起放进怀里。
清虚见面就嚷嚷道:“还是皇宫里的伙食好!怪不得大伙儿都想当皇帝。”
郭绍道:“一般的话可以乱说,但大伙儿都想当皇帝这等话,还是闷在肚子里好。”
京娘道:“皇后说要出钱,给我重修玉贞观,还要改个名,叫我们不要再接待一般的香客了。她会每月派人送善钱。”
郭绍沉吟片刻,道:“这样也是好事,果然还是皇后想得周全。你继续挂着观主的名号,清虚也可以在道观里;如此一来,以后你和清虚便是皇后出资的道观里的道士,而不是我府上的家眷……起码有一块布遮着了,不至于看起来我好像是皇后的家将一样,来往过于紧密。”
清虚顿时说道:“你这是要赶我走?”
郭绍道:“这不叫赶,你要是愿意在这园子里‘修行’,没人赶你。但你的身份是住在玉贞观的道士,皇后要请你进宫时,也只需派人去玉贞观。”
京娘以为然,便要告辞。但清虚不和她走,留了下来,悄悄说道:“我要是走了,谁摸人家的……”
郭绍一阵尴尬,忙沉声道:“长什么样是天生,摸不大,你别信那事儿。”
清虚把单眼皮眼睛瞪得很圆:“但是今天皇后姐姐说继续摸就大了。”
“继续?”郭绍,“那天我就只是碰了一下,不是及时收手了么?你还告诉皇后……不是说了,悄悄的不说出去?”
清虚一张清纯的瓜子脸很无辜,她说道:“好像是说不告诉师父,但没说不说出去。我告诉皇后姐姐有什么关系,本来就是她教我。”
“罢了罢了。”郭绍无奈道。清虚缠着他道:“那你究竟还帮不帮我?”郭绍道:“你找京娘帮忙,她有法子。”清虚将信将疑地看着他。郭绍便笑道:“你看京娘的长那么高。”清虚顿时恍然大悟,郭绍见状又叮嘱道:“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看着清虚那单薄的背影在柳枝之间过去,郭绍又寻思皇后干嘛捉弄这小娘,实在想不通她的心思,不过似乎并不是什么大事,也无伤大雅。
郭绍又想到李家娘子的邀请,他决定赴约。李娘子恐怕一年出去不了一次,这回出门踏青,多半只是为了期待与自己见面;让她失望,有点于心不忍……如果这回爽约,恐怕会让她伤心很久。
日子正好是二月底休沐假,但沐假只有一天。郭绍便作了一些准备。
次日就向韩通告假一天,因为那大通寺离东京还是有一段距离,一天要来回,到了地方可能就会比较仓促。然后选定随从,郭绍让罗猛子等亲兵数人随行;又让京娘和她的一个属下也一起,正好一块儿出门权当游玩。黄河南岸、京畿地区,治安良好,并没有什么山匪盗贼,曾经有也被官兵进剿干净了。郭绍等人都颇有身手,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京娘建议道:“先派人去客栈订好住处,不然最近从东京去往太室山各处游玩的人可能会很多,到时候找不到住处。”
郭绍以为然,便派府上的亲兵拿着钱先去大通寺附近的客栈把房间定好,预定三间。他一个人住一间,京娘和她的女下属住一间,另外便是罗猛子等人一块儿住。
及至月底,郭绍一行布袍幞头打扮,骑马出行。
天气已经完全变暖,又正值晴天,中原郊外的景色十分宜人。而且前阵子下了好几天雨,这段时间晴下来,果然一路上游人很多,很多人携家眷出行踏青,驿道上车水马龙,别有一番盛况。
第一百五十七章血光之灾
郭绍一行出来,就当是来郊外踏青散心。他现在并不想和李娘子发生什么;想来也不会发生,身边带着这么些随从,李娘子也不可能单独出来,应该最多就是见个面、陪在她身边游玩而已……毕竟人家出来一趟很不容易,能有郭绍同行、对她来说应该是一件值得记住的事。
而且他前阵子很不容易才稳住李娘子,不好转背又恢复冷淡若即若离,让她徒增伤心。现在她心里能有个人,说不定也是好事,省得被那赵三惦记勾引。
……寺庙建在一座山腰,西边是山,东边是平坦的平原,高低醒目非常分明。
郭绍等策马而去,只见那山上的树已开花,红的、紫的、白的和成片的绿色镶嵌在一起,将整片山坡点缀得多姿多彩。原野上褐色的土地和绿色的庄稼,在春风中也是爽心悦目。那庄稼地之间,炊烟缭绕鸡犬相闻,人间烟火让山水景色更加亲和,叫人轻松而有安全感。
一行人把马拴在山脚下的一个木棚里,旁边还有个茶摊。郭绍便吩咐两个亲兵在这里看着马,自与剩下的沿着山路上山拜神。
路上十分热闹,今天求神的人却是很多,寺庙少不得又是日进斗金。人们兴致勃勃,一边欣赏路边的花树、身后的原野,一边爬山。这春天里拜神的人,与其是求佛,倒不如是游玩。
郭绍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一个场景……人们拿着手机和相机噼里啪啦一阵乱照。但显然这些穿着古装的人不会那么干,只能尽情欣赏风景。不过刚刚爬上半山腰,郭绍就看见了一个士人正在一棵树下,搭着架子,正在画画。显然此时也有把美景留下来的法子。
寺庙门外两边还有一些房屋,提供斋饭,还有公然摆摊卖香烛和一些所谓开光饰物。这些东西给游人提供了方便,同时也是寺庙经营的商业活动……果然什么宗教一到中国就变样了。
一进殿宇大门,门厅里首先是一个木箱,上面写着:捐善款镀金身,结善缘修来世。
郭绍也不能免俗,抓了一把铜钱像投硬币一般“叮叮咚咚”丢进去,那旁边的和尚听得响,合十道:“善哉、善哉。”
大殿里是烟雾缭绕,香灰和烟雾弥漫空中,能叫人呼吸都十分不爽。但这烟雾中,却是人山人海,无数的香客把香烛放在鼎边焚烧……因为鼎中的香灰已经堆满了,根本放不上去,只好直接在旁边的石板地面上点燃焚烧,一正把地烧香,似乎是越多就心越诚。
火光热气袭人,料峭春寒时节,这院子里生生弄出了夏天的热度来。
周围一片嘈杂如同赶集,那庙宇中的和尚念经和木鱼声,倒失去了那种空灵……反而像是过节的大街上敲锣打鼓的伴奏。
郭绍等在寺庙里逛了半天,下午才终于看见了李娘子。她和一个年长的妇人走一起,身边跟着四个丫鬟,还有一众亲兵家丁。那年长妇人应该是她的娘或是什么长辈,两个女主人都戴着浅色的帷帽,看不见脸,不过郭绍还是从身段气质中很容易把李娘子给认出来。
李娘子左顾右盼,也看到了郭绍,却是没有招呼。只是时不时回首看他。
郭绍寻思:估摸着她的长辈在,不好意思和男子说话。当下也没唐突,便在周围转悠看她们拿着成把的香烛在大鼎旁边焚烧。
这寺庙里来烧香拜佛的妇人也不少,其中不乏年轻的小娘子和家人一路。不过郭绍看了整整半天,才发现妇人们无论美丑不一,总是无法达到李娘子那般的漂亮……李娘子就是不露脸,光是那各部位都大小适中、恰好包住身段的襦裙所展露出来的身材线条,以及投足回首之间的气质,就已经远胜普普通通的妇人女子了。
他的瞧着李娘子的举止,觉得比那歌舞表演还有趣、好看。跟着她们一路向正殿走去。忽然听得“哎哟”一声,郭绍急忙把目光收回来,转头一看,自己撞到了一个妇人。他急忙道歉道:“我走路不长眼!”
或许是因那妇人也想骂这句,结果郭绍先把自己给骂了。妇人看了他一眼,“噗嗤”一声笑出来。
郭绍看时,只见那小娘胖乎乎的,看一眼竟然叫郭绍想起了赵三……当然不是赵三所扮,只不过胖胖的双下巴和小眼睛叫他不禁有此一想。难怪刚才撞了她只觉得非常软,原来是肉太多。
他忙打躬作揖道:“小娘子先请。”
“你踩到我的裙子了!”小娘声音变得更娇。
郭绍低头一看,果然见自己的脚踩在人家系在裙腰的一根什么带子上,忙挪开了脚,心道:这寺庙地上这么多人踩,全是灰,你倒挂这么长的东西给人拖地呢?
小娘走时,将一块手帕轻轻丢在郭绍的跟前。
从旁边走过的游人都十分暧昧地笑吟吟看着他,他抬头看时,只见刚走到石阶上、正殿门口的李娘子的肩膀一阵颤抖,好像在笑。
郭绍弯腰拾起手帕,只见上面还写着名字,立刻追上几步,大声道:“小娘,你的手帕掉了!”
顿时周围的人都转头看向那小娘,她的脸色立刻一变,一把夺过手帕,“哼”了一声转身就走。郭绍转身时,只见京娘等人都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罗猛子道:“大哥,人家也是一番好意,你怎能不解情意哩?”
亲兵数人一听“嘿嘿”直笑。
郭绍回头看时,李娘子等人已消失在烟雾腾腾的正殿门口,便与大伙儿一起走了上去。只见一尊佛像手为拈花指塑在大殿之中,下面无数人正在膜拜。
却不见了李娘子。郭绍四下里找时,只见她和人正在旁边的一间殿里抽签,拿着一根签听一个老和尚说着什么。
郭绍便也走了进去,见桌子上放着签筒,便道:“你们有兴趣,也抽一根试试。”说罢走上去,自己拿起一根签筒,随手一摇,抽了一根。
旁边的和尚道:“一签十文钱,都算塑菩萨金身的善款。施主若是等得,就等解签的大师与你细说;若是等不得又识字,那墙上有解签的说法,自己看看。”
只见那解签的老和尚周围站满了人,今天游人实在太多。郭绍本来就是信手试试,当然没闲心去等,便到墙边上去找解签的字。李娘子也在那边,抬头寻找解签。
郭绍心道:今天拜佛,虽然没说上话,但一直默默陪在她身边做这些闲事,也算是尽心了。他在墙上找了一番,罗猛子上来凑趣,问郭绍:“凶还是吉啊?”
郭绍找到了签号,念道:“有血光之灾,谨防小人为害……这……”
罗猛子却是大笑:“看来大哥今天手气不好,幸好不似二哥一般爱赌钱。”看来二弟是不信神的。
反倒是郭绍比兄弟们还迷信,主要是他觉得自己灵魂穿越,便觉得这世上有什么玄虚,于是对那些无法明了的东西都有了将信将疑的态度;以前他确实是不信神……这寺庙是不是灵验却说不好,也许只是骗钱的地方。不过这凶签还是给他心头罩上了一层阴影,一时间游玩散心的心情都没有了。
待郭绍走出寺庙时,只见外面被香烛烧得乌烟瘴气,春光明媚的天气生生被弄出阴霾之感。也或许是心境影响了景色,所有的景色都是人的眼睛看到的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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