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時,他曾隨同父皇狩獵,路上突遇狼群,為了安全,侍衛們放火焚燒,將狼群滅盡。
在那被烈火燒盡的狼窩里,他捉到過一頭小狼。
那小狼雖是牲畜,但已有幾分靈性,知道他們皆是它的仇人,一邊瘸著腿往后退去,一邊故作兇猛地齜起牙齒。
可未滿月的幼狼,如何敵得過成年的侍衛?
獠牙還未咬下來,便被侍衛一手拎起,塞進籠中。
他曾和那籠中的小狼對視過。
小狼的眼神,和蘭溪此刻的眼神,一模一樣。
深入骨髓的不安。
草木皆兵的警惕。
還有那為了生存,不得不掩藏起來的恨意。
記憶里的那雙眸子,和眼前麗人的眸子,漸漸重合。
蕭長卿心底升起淡淡的疑慮。
蘭皇后出身蘭氏,金尊玉貴,一生優渥。
又是一個弄權貪富之人,怎會有這種眼神?像曾遭過什么天大的折磨一般,喪盡了對人性的期待。
難道,他從前對這位蘭皇后的認識,過于刻薄過于片面?
心里這般想著,倒收起了臉上的譏諷之色。
將那藥碗遞到蘭溪手中。
“身體要緊,不能耽擱娘娘用藥。”
“至于韋家之事,本王回去后會好好盤問,若有此事,必讓韋家之人給皇后娘娘賠罪。若無此事,皇后娘娘往后說話做事,還請謹慎一些。”
……
湯藥已涼。
蘭溪耳邊是蕭長卿清冷的聲音。
鼻尖,則是那湯藥苦澀而辛辣的味道。
她仰頭,一飲而盡。
死守在門外的腮雪和凝霜,看到這一幕,死死捂住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
她們從小伺候長大的小姐啊。
這又是何苦呢……
蘭溪飲盡了,將藥碗擱在桌上,再抬眸時,眼底已無半絲漣漪。
“攝政王深夜前來,不知所為何事?”蕭長卿對上她那眼神,心中驟然一痛。
那疼痛,比任何一次都劇烈。
他往后堪堪退了兩步,才止住身形,再看蘭溪時,便帶著狠意。
這狠意,不是對蘭溪。
而是對這破敗的身體。
但蘭溪,卻因這狠意,將她面對眼前之人的心防,又壘了幾層。
即便蕭長卿脫口而出的消息,讓她意外極了。
也沒能驅散她眼底的冷意。
“蕭燁的藏身之處找到了。”
蕭長卿解釋道:“本王的人找到蕭燁的住處時,蕭燁已被人秘密接走。”
“接走他的不是別人,而是本王的二弟,當初的二皇子,如今被封為樞北王的蕭信。”
蕭信?
蘭溪眸色凝重起來。
當年蕭長卿失智,先帝屬意的第二帝王人選,便是這位邊關長大的二皇子。
二皇子的母親,是先帝的端妃,出身赫連家。
赫連家那可是鎮守北疆多年的氏族,在北地赫赫有名,一呼百應。
所以,在京城,二皇子受諸多武將的簇擁和推舉,風光無限。
若非蘭家釜底抽薪,將了二皇子蕭信一軍,后來的蕭信也不會被先帝厭棄,被扔到北疆自生自滅。
先帝驟然去世,北疆山高路遠,蕭信根本來不及趕至京城。
這皇帝之位,便落在了蕭燁的頭上。
蕭燁為了安撫武將,也懼怕這個長兄舉兵造反,便給蕭信了一個樞北王的封號,并將整個北疆作為他的邑地。
樞北王受封之后,只遞了一份折子過來,就是為他的母妃赫連氏討了一個太妃的封號,并接回自己的邑地供養,自此,和朝中再無聯系。
前世,蘭溪在冷宮里的第五個年頭,隱約聽人提起過,說樞北王造反了,快打到京城了,后來不知為何,又退兵和談,平息了紛亂。
可如今,蕭燁登基不過半年,樞北王的勢力就已經蔓延到了京城嗎?
能在蘭氏和蕭長卿的眼皮子底下,將人無聲無息地接走,這份隱藏的實力,龐大到讓人心驚。
“你的人沒有追上嗎?”
蘭溪問道。
蕭長卿搖頭,“消息慢了幾步,等找到蕭燁的住處時,他已離開兩日了,追也指不上了。”
他眉心微蹙,“若樞北王和蕭燁聯手,不久之后,只怕有一場硬仗要打。”蘭溪深以為然。
蕭長卿和樞北王再怎么斗爭,他們仍是有著同源血脈的皇室兄弟。
可蘭府就不一樣了。
當初將樞北王拉下馬,完全是蘭氏一手操辦的。
原本不可一世的二皇子蕭信,淪落到遠走北疆,還在北地的冷風中被刮了這么些年,只怕對蘭氏的恨意,早入了骨髓。
若樞北王卷土重來,他馬蹄下的第一條命,一定是蘭氏。
數日來的散漫,在此刻,消失殆盡。
蘭溪仰頭,看著蕭長卿那宛若雕刻般的側顏。
“如今這天下,是攝政王您的天下了,如何處置蕭燁,如何對抗樞北王,還需您給個方向,我蘭家一定配合追隨。”
蕭長卿心中早有謀算。
“樞北王離京多年,想必極為想念這故土,本王已下令,命他三個月后回京述職,并為樞北王舉辦一場宮宴,為其選舉兩位側妃,不知此事,可否交給蘭皇后您來操辦?”
蘭溪鳳眸微瞇,“這么明顯的鴻門宴,他會答應嗎?”
蕭長卿笑道:“那你是小瞧本王這位二弟了。”
“本王這二弟,自小勇武果敢,俠肝義膽,血氣方剛。”
“從我們的角度看,這選妃宴是場鴻門宴,可從二弟的角度看……”
“名正言順回京不說,還能近水樓臺先得月,找機會殺了你我……那時,他豈不是可以名正言順的當新帝了?”
“所以皇后娘娘,合作之事可能需要多維持一段時間了,畢竟我們的人頭都是暫時懸在這脖頸上,并不安全。”
蘭溪答應道:“選側妃之事交給本宮吧,但前朝之事你自己處理好,別哪天樞北王的大軍兵臨城下了,你告訴本宮你無能為力……”
“放心,就算真到了那一天,本王保證,一定死在娘娘身前。”
二人對視。
兩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看彼此的眼神,皆是算計,無一點真心。
蘭溪心頭涌上倦意。
打了個哈欠,道:“往后深更半夜的,攝政王不必親自過來拜訪本宮,孤男寡女的,若被有心人察覺,難免會生出許多是非,影響本宮的清譽。”
“您快些離開吧,本宮要安寢了。”
蕭長卿溫和一笑,“好。”
臨走前,眼神又在那藥碗的邊緣流連一圈,眼底劃過一道暗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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