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西山,星子疏淡。
也不知是深秋日短,还是她同阿金说了太多的话,停下抬头时,天色已经晚了。
这次回庸山,她的计划是拿了玉圭后,留下将巫力再提升一个境界才出山,算算时间,至少要半个月。
所以早就做好了让乔渔和欧阳徐在县城等她的打算,甚至暗中交代过欧阳徐,要是乔渔吵着要走,就让千灯阁弟子代他先将信送去,人肯定是要留下的。
她也承诺了,等她出山,就为欧阳徐解咒。
人都回来了,修炼的事就不急在这一时。
钟迟迟又坐着发了一会儿呆,直到夜风送来一阵凉意。
入夜后,山谷间的风凉得透骨。
但这种凉,是她从小到大都习惯了的。
以前和杨月眠住这里的时候,一年四季都只是穿着薄衫,不知何为暖,更不知什么叫做热。
现在知道了,就有些不习惯了。
钟迟迟站起身,将阿金放在肩上,朝青岩峰走去。
青岩峰是庸山最高的一座山峰,峭壁千丈,猿猴难攀。
不过钟迟迟七岁的时候就徒手爬上去了。
七岁之前,都是杨月眠带着她上去的。
杨月眠说,惟至高处,方能感知天意,她修的预思术,最重要的就是感知力,因此青岩峰顶一直是她闭关的地方,以往每年,她至少要在上面闭关一个月。
只有两年前从秦州回来那次,杨月眠要她闭关三个月。
三个月后,她下山时,杨月眠就在山脚等她。
钟迟迟停住脚步,望向山脚的一抹枫红。
他就是站在那里等她。
那时暮春,枫叶青碧,他站在那里,白衣竹杖,微微仰着脸,碧叶映入浅淡双眸中,依稀染上了什么情绪。
她离了他七步远,看着他,没有上前。
当时她脑中刺痛,全是预知梦的片断,是碧寒潭底漫长而绝望的岁月。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便只是看着他。
他终于动了,将手掌摊在她面前,掌心是一只素白无纹的瓷瓶。
钟迟迟走到红枫之下,星光树影交错,她蹲下身,拨开厚厚的断枝落叶,那只瓷瓶仍旧静静躺着。
她捡起来,抹了抹灰尘,打开瓶盖,一抹媚香扑鼻而来,便是她如今定力非凡,也觉得心神一荡。
这是他亲手配的媚药。
当时她打开的时候,药效比现在更强,只闻了一下,便觉得心头躁动,身子隐隐发烫。
“服下!”他没有感情地命令道。
她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就和以往每一次一样,他会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从站立到跪下,被药效折磨地在地上翻滚挣扎,撕扯自己。
直到她控制不住祈求他时,他才会制住她,将她丢进碧寒潭中,让她自己清醒。
但那次她只是打开闻了一下,没有遵从他的命令服下。
他也没机会强迫她服下——
钟迟迟捏着药瓶出了一会儿神,随手塞进包袱,朝山上走去。
青岩峰高约八百丈,不过对钟迟迟来说,也就是半个时辰的事。
山顶上很窄,仅有三丈见方,许久没人上来,山顶上长满了杂草,又因为到了深秋,草色已经枯败。
钟迟迟坐在山崖边,将阿金从肩膀取下,抱在怀里,喃喃道:“我还是第一次在这里看星星呢……”
青岩峰作为庸山最高的山峰,无须怎么仰头,就能将漫天星斗一览无余。
她以前看星星不是看星星,只是观星,哪怕杨月眠离开后,她对着星空,脑中想起的,也只是杨月眠教她的那些观星术。
第一次觉得星空很美,是那次在大明宫望仙台上。
那人从身后环着她,贴在她耳边柔情低语,灼热的气息拂在耳畔,让她无法集中精神观星。
宫灯旖旎,酒香醉人,他意图昭彰的亲吻,星光在她眼前连成一片,璀璨却又朦胧。
大概是刚闻过媚香的缘故,她觉得身体里说不出的空虚难受,很想有个拥抱,可山顶只有她一个人,她只能抱紧了阿金,喃喃道:“阿金,我认识了一个人……”
阿金应该是困顿了,懒懒地趴在她怀里,没有回应。
话说出口后,她却觉得更难受了,仿佛体内有一只凶兽,在吞噬着她的五脏六腑,被咬过的伤口又痒又疼,疼过痒过之后,便是彻底的空落。
她突然想起他生辰那一夜,他们在翠微山上,她仰面躺着,在他的触碰下逐渐迷离,漫天星光在眼前晃动时,她也有过这样难耐的空落,只有不断抱紧他,贴近他,才能缓解焦灼。
可是现在……
“阿金……”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有点想他……”
……
大明宫,望仙台。
举目眺望,星河深邃华美。
高福捧着披风上前,轻声道:“陛下,夜深露寒,加件披风吧?”
李长夜转过脸,沉默地看着这件披风。
入秋前,他让人做了两件披风,一件玄色绣金线龙纹,一件白色绣金线鸾纹,她走的时候没有带上。
入冬前,他也让人做了两件冬氅,同样两种绣纹,在她走之后才做好。
不过就算提前做好了,她也不会带上。
他为她备下的衣裳首饰,她一件都没带上,甚至她自己落在宫里的也没有带走。
这样狠心无情,也不怕冻着……
李长夜将目光从披风上挪开,仍旧望着夜空,低声道:“取白玉笛。”
玉笛入手生凉,如同她的肌肤。
他微微一怔,将玉笛送到唇边。
笛声慢起,犹犹豫豫,断断续续。
这支乱调大约是她信手拈来的,反正那时,只要从浴堂殿飘出来的笛声,他总能知道是她,她也就懒得花心思吹奏什么名曲。
她倒是将他的心思琢磨得挺透,那天夜里,他一听到笛声,就知道她借此认错,想也不想就来了。
但凡她软了姿态,他就没有不给机会的。
可这女人,既高傲又矫情,就算是她的错,也总要他先低头。
明明是她为了别的男人……竟就这么走了,半点也不肯迁就……
他先低头也没什么。
上次他在常乐坊外吹奏这一曲,她从墙头扑进他怀里的一瞬,犹如仙子堕凡,度得他都飘飘欲仙。
那这次呢?她会不会听到笛声?会不会从天而降?会不会接受他的悔……
一支很短的小调,他反反复复地吹奏,直到高福犹豫上前道:“陛下,已经三更了……”
垂下手,玉笛已经被他暖得微温,可那人的肌肤却还凉着。
他沉默片刻,神色淡淡转离。
“这望仙台,改名吧——”
步履如常走下台阶。
望仙台上,他从未等来过仙女。
唯一出现过的妖精,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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