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遥快要疯了。
像扛着一件大行李似的,他把那人扛到了肩上。活了四十多年,他还从未扛过这么重的物件,所以刚迈了一步,他就后悔了。
后悔也没用,那手铐真的是精钢打造,锁得严丝合缝,想要挣开,除非是砍下其中一人的手。可他生平就只拿刀切过水果和牛排,所以莫说没刀,有刀他也下不了那个狠手。
本来就有一地死尸绊着他的脚,肩上再压了这么半死不活的一个人,更加让他感觉寸步难行。颤巍巍的喘了一声,他带着哭腔开了口:“我说,你下来,我扶着你走成不成?”
话音落下,他的后脖梗一痛,是有个硬东西顶了上去。他先是不明所以,抬起一只手摸过去,他摸到了一根铁管。
是枪管,这家伙有手枪!
手枪这么一顶,胜过了千言万语。万里遥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咬紧牙关,开始前进。
万里遥常年养尊处优,虽然欠缺锻炼,但一直没病没灾,肉体比灵魂更强壮,所以此刻尽管他又怕又累,总觉着自己下一秒就要嚎啕大哭,然而死去活来的走过了两条街,他并没有像自己想象得那样,活活累昏过去。
直到他遥遥望见自家的大门了,泪水才适时涌出、迷蒙了他的双眼。
万里遥活着到了家。
万宅静悄悄的一片黑暗,然而所有人都没睡。万家凰干脆就坐在了前院的一间厢房里,瞪着眼睛听门。万里遥刚一拍响门环,她在房内就站起来了。等她快步走到大门口时,守门的张顺已经开了一线大门,放进了万里遥。
万里遥终于到了家,迎面又见了女儿,心里一轻松,登时就支持不住了,一屁股就坐了下去。万家凰先前为他急得要死,如今见他全须全尾的回了来,心里也是一轻松,险些也来了个原地落座。手扶翠屏站稳了,她将脸一板,正是有好心、没好话:“爸爸,您让我说您什么才好?您这一天是跑哪儿去了?您就不想想家里——”
说到这里,她忽然一怔,发现万里遥身旁还蜷了一团黑影子:“爸爸,您这是带了个什么东西回来?”
“人。”万里遥抬起了那只铐着手铐的手,这回真是委屈大了:“大妞儿啊,爸爸这回在外头,遇上坏人了啊!你看看,二话不说就把我和他铐在一起了,硬逼着我救他。我活活的扛了他两条街!可累死我啦!”
万家凰本来憋了一肚子的怨言,想要将父亲劈头盖脸的狠狠埋怨一顿,可冷不防的听了这一段话,她不假思索的调转枪口,要和父亲一致对外。这时候二顺提着灯笼赶过来了,她接过灯笼俯下身去,仔细照耀了地上的那一团黑影子,然而没照耀出什么眉目来,也不知道这人是天然的皮肤黑,还是蹭了一身的灰,总之是黑作一团,鼻子眼睛都找不着,倒是一直微微的起伏着,证明他还有气。
万里遥伸头过来,跟着女儿一起看:“这是晕过去了?刚才还醒着呢。”他伸手去推那黑影子,推了两下猛然收手,火光之下,他低头看,只见自己蹭了满手粘腻的鲜红,原来这人真受了伤,既是个黑影子,也是个血葫芦。
他的哭腔又出来了:“大妞儿,这怎么办?这要是死在咱们家里了,可怎么说得清楚呢?”
万家凰叹了口气,发现若论娇弱,自己永远比父亲要慢一步,自己这个大小姐还没哭呢,他先哼唧上了。而没有一家主子对着哼唧的道理,父亲既是要哭,自己就得坚强起来。把灯笼交给翠屏,她开了口:“不管他死不死,先得把这手铐打开。张顺,你来翻翻他的身上,看看有没有钥匙。”
张顺答应一声,挽起袖子先去摸那黑影子的胸怀,一边摸一边轻声说道:“大小姐,他穿的这身军装,看着可挺眼熟,好像是原来城里厉司令的兵。那照这么看,厉司令是败了,城里又要来新司令了。”
“谁爱来谁就来吧,横竖与我们没有关系。火车一通,我们就回北京去。”
张顺继续去摸那人腰间的口袋:“大小姐,这地方和北京天津可不一样,天子脚下,乱也乱得有限,这儿可不一样,谁有枪谁就是王,我就怕这仗会打起没完,火车总也不通,那才叫糟糕呢。”
万家凰叹了口气:“先过了眼前再说吧!没有钥匙?”
“没找着。”张顺说完这话,有了新发现:“倒是找着伤了,肚子和大腿都有血。”
万家凰回头吩咐翠屏:“回去找个发夹子过来,要细细长长的。”
翠屏直接从头上拔下了一枚。万家凰把发夹子给了张顺,于是张顺蹲下来,用发夹子去捅那手铐的锁眼,万家凰又让二顺去找锯子,手铐若是撬不开,那就直接上锯子,把它锯开。
结果二顺那边刚拎着锯子跑过来,这边就听“咯噔”一声,张顺长出了一口气:“开了!”
万家凰上前一步,一把就将父亲搀扶了起来。万里遥揉搓着腕子上的手铐印记,同着女儿一起望向地上那团昏迷不醒的黑影子,父女二人一时间全犯了难。
“这个,怎么处理呢?”他问女儿。
万家凰也是犹豫:“照理说就该扔出去,哪有用手铐逼着人去救他的?万一路上遇了他的敌人,岂不是要把您也害死?”
“谁说不是呢,他可不只是用手铐对付我,他还拿手枪吓唬我来着!”
“还有手枪?更可见这人不是善类了!”
翠屏跟着附和:“丘八哪有好的?都是横不讲理的恶棍。”
万家凰望向父亲:“那就把他扔出去?”
万里遥一点头:“应该扔出去,要不然只怕这是个祸害。”
话音落下,院内众人一起沉默下来,又隔了好一阵子,万家凰才又出了声:“扔出去的话……这人就真活不成了吧?”
万里遥没言语,于是张顺试探着开了口:“反正……他那血把那军服都浸透了。”
“那……这算不算咱们杀人呢?”
此言一出,院内又是一片沉寂。万家凰凝视着地上那一团黑影子,心里真是为难透了。现在可不是行善救人的时候,况且就看地上这位的所作所为,也绝对算不得善,然而善不善的且不管,这毕竟是一条人命。把个呼呼喘气的活人就这么扔出去送死?她下不了手。
“爸爸的意思呢?”她抛出问题。
结果她父亲不假思索的就把问题给抛了回去:“我没意思,我就想吃点热的,再洗个澡。”
万家凰暗地里瞪了父亲一眼,然后把心一横,下了命令:“二顺和翠屏去给老爷张罗些吃的和热水,张顺跟我来——不行不行,张顺一个人搬运不动这家伙,翠屏也来帮忙,二顺一个人去伺候老爷吧!”
三人答应一声,二顺搀扶着万里遥先走一步,万家凰让张顺将那黑影子背起来,张顺依言背了,刚起身就听一声闷响,正是一把手枪落了地。
万家凰知道他有枪,此时见了也不以为意,只对着翠屏一抬下巴:“把枪捡上,一起走。”
翠屏后退了一步:“大小姐我不敢。”
万家凰不便大半夜的骂丫头,只得自己将手枪捡了起来,然后指挥张顺往后走,把那黑家伙安置到了柴房旁的一间空屋子里。
空屋子也并非是完全的空,里面还有一张咯吱作响的破木头床,破木头床的前途本来应是被拖去柴房劈成柴火,没想到今夜发挥了余热。张顺把黑家伙往床上一放,而万家凰上前拽过他那戴着手铐的腕子来,将另一只铐环锁到了床头的栏杆上。
“先这么铐着他,一是省得他醒了作乱,二是也让他自作自受一次,谁让他先铐老爷了呢!张顺,你刚才说他哪里有伤?”
“我摸着,是肚子和大腿有血。”
“你去拿些刀伤药,给他涂抹涂抹。余下的事情,明天再说。”
“是。”
万家凰单手拎着手枪,出了这间小屋,顺便又检查了厨房的米面煤炭,认为万宅关起门来也够吃一阵子饱饭了,这才回了房去休息。
她今天盼父亲盼得心力交瘁,仿佛死了一回,好容易把父亲盼回来了,结果父亲果然是一如既往的不让她省心,还买一赠一,扛回了个黑家伙。黑家伙成了她心头的一块大石头,她躺在被窝里叹气,真怕那个黑家伙是个狼心狗肺的,一个走投无路的溃兵,什么事情干不出来?偏偏自己家里人丁单薄,若论战斗力,父亲和个少奶奶差不多,厨子是个老头子,颠勺炒菜已经是他体力的极限,唯有张顺二顺兄弟两个可以指望,但张顺是个瘦子,二顺也刚十六。余下几名男仆,都是在本城临时雇来帮忙的,人家拿一天钱做一天事,不可能还为你卖命。
这么一想,万家凰夜里就做了个噩梦,梦见那个黑东西果然是个坏人,醒来之后就大开杀戒,将自家洗劫一空,逃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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