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凰让翠屏指挥仆人收拾行李,让张顺去火车站买票,让张顺的弟弟二顺去邮政局往北京家里发电报,让那边看房子的老仆提前把房子收拾出来,尤其是要预备出过冬的煤来,因为现在已是深秋时节,这次回了北京家中,就算将来还要走,那至少也得是过了新年再说了。这边家里倒是没什么可惦记的——这边是万家的老宅,老宅屹立五十年而不倒,那么在可预见的未来里,应该也不会忽然坍塌。只要让这边看房子的老仆人小心火烛即可。
万家凰是在京津一带长大的阔小姐,其实完全没有兴趣在这座小城里隐居,不过万一父亲回到北京之后又惹出了什么桃色新闻,那么兴许明年还要逃难回乡避风头,所以这处老宅还得好好的保留着,千万不能出什么差池。
将一切都思虑清楚了,万家凰开始吃早饭,心中还有些余怒未消,但是和父亲那样的糊涂虫斗气——她自己知道——气死了也是没意思。
小鸟似的啄了一小勺白粥,她吃得没滋没味,他们这阵子使的厨子,乃是由一位老仆临时客串。这位老仆干净利落,而且确实能将生的弄熟,她也就不便再多挑剔。可是就冲这一天三顿的粗糙饮食,她也得回北京去。
她正想着北京出神,外头翠屏慌里慌张的跑进来了,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张顺,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门,翠屏也说话,张顺也说话,两人齐声开了口:“大小姐,不好了,打起来了!”
万家凰一愣:“谁打起来了?张顺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票都买好了?”
张顺迈步走到了翠屏前头,呼呼的还是喘:“没买,大小姐,火车站封锁了,街上全是大兵,说是城门那儿顶不住了,城里的兵要败,城外的兵要进来,恐怕会打巷战啊!”
万家凰立刻起了身:“打巷战?那不就是满城里乱打?”
“可不是,更怕的是那帮溃兵会往咱们家里闯,咱家可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宅子,墙又高,房又多,他们要是打到咱们家里来,那可受不了啊。”
万家凰彻底没食欲了。一提裙子绕过餐桌,她开口说道:“翠屏,你快去,让各处关门上锁,谁来叫门也不许开。二顺回来没有?”
翠屏连忙答道:“二顺刚回来。”
“让二顺把家里那几杆枪找出来,不是真让他开枪打人去,让他带几个人拿枪巡逻,不许闲杂人等往咱们家里闯。”
“是。我这就去。”
万家凰这时已经走到了张顺面前:“别的你全不用管,我只要你马上把老爷找回来!”
张顺瞠了眼睛:“老爷还没回来?”
万家凰脸色不变,然而双手紧紧的绞着一条手帕,手帕勒得手指红一节白一节。她像是要用这条手帕将狂跳的心脏捆绑住,要不然那心就要从腔子里直蹦出来了。
“上前面大街的点心铺子瞧瞧,他早上没吃什么就出去了,八成会在铺子里补一顿。茶楼里也找一找。去吧。”
张顺领命而走,而万家凰做了个深呼吸,转身走去电话机前,开始往父亲在本城的朋友家里打电话,询问父亲是否到了对方家里做客。
万家全体上阵,守门的守门,找人的找人。万家凰的至亲,只剩了那么一个糊涂爹,所以她虽然也是又怕又慌,但勉强镇定着走到了前方院子里,她对着大门站了,一眼一眼的往外看,就盼着下一秒,张顺能把父亲带回来。
如此等了半个时辰,外头真有人连滚带爬的翻过了那高门槛子,正是满头血的张顺。张顺顾不得自己那一脑袋血,甚至也来不及去看万家凰,爬起来就高声大喊:“关门!关大门!”
然后他才哭丧着脸转向了万家凰:“大小姐,我没找着老爷。城门破了,外头现在开打了。您瞧我这个脑袋,让子弹蹭了一下,差一点就开了瓢、回不来了。”
万家凰听了这话,一颗心算是掉进了油锅里,煎得她恶狠狠一跺脚:“平时多一步路都不肯走的,偏巧今天城里开战,他勤快了。我要是还有半个兄弟姐妹在家,我就不管他了;妈要是还在的话,我也不管他了。”
万家凰有心自己出去看看,被张顺和翠屏拼死拼活的拦住了。而她在家中是如何的焦虑煎熬,姑且不提,只说那位负气出门的万老爷,如今瑟缩在一截死巷里,也是绝望得想哭。
这时已是下午时分了,或许更晚一点,万里遥只会看钟表,不会看天色,判断不出个准时候来。他昨夜一夜未眠,腹中只有早上吞下的几枚小馄饨,一大天了,水米未沾牙,饿得他直出虚汗。
饥渴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他没法回家。
家不远,走过两条大街就能到,抄小路钻巷子的话,还能更近。越是近,越显得那个家和他是咫尺天涯,因为外面子弹嗖嗖的飞,飞了一天了,出去就是个死。可他万某人怎么会和子弹扯上关系呢?他是生长在锦绣丛中的人,在他四十余年的人生中,他是连劲风都没吹过的呀!
冷,饿,怕,三样加在一起,让他要哭,心里又想起了女儿——就那么一个女儿,二十五了,没结婚,要是自己先死了,丢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可怎么办。喃喃念了女儿的乳名,他想自己这回若是真死在了这里,叔伯亲戚们一起上门,非得一人一口把女儿活嚼了不可——他们认准了万里遥此生不会再有儿子,所以早就做好了吃绝户的准备。
思及至此,他将自己的重要性放大了一千多倍,不由得悲从中来,呜呜的哭:“我苦命的大妞儿,从小没了娘,现在爹也没了,往后你要是受了气受了穷,谁又能来管你啊!”
他情之所至,双手捧脸,涕泪横流的低泣了一场,泣着泣着一抬头,他忽然发现此刻万籁俱寂、暮色苍茫,正是就在他胡思乱想的空当里,枪声停了,天也黑了。
从裤兜里掏出花格子手帕擦了擦涕泪,万里遥扶着一侧的墙壁,踩着脚下的脏土,一点一点的走到巷子口,然后弯下腰来,很谨慎的伸出了半个脑袋,向外望去。
然后,他打了个哆嗦。
巷子口外,两边路上,全是死人!
万里遥的脑海里浮出三个字:修罗场。
整座城先前那么热闹,到处都是枪炮的声响,如今枪炮一停,小城立时就陷入了死寂,巷子两边的房屋全是黑洞洞的,一丝灯火和人声都没有。万里遥是位娇生惯养的老爷,平时见了个死虫子都要叫一叫的,如今望着那起起伏伏的遍地尸首,他因为太过惊恐,反倒失了声。
此地不能久留,可他怎么走过去呢?
闭着眼睛念了几句佛,他颤巍巍的迈出了第一步,一脚踩上了一只手。
第一步迈出去了,他又迈出了第二步,脚底下软绵绵的,不知道是又踩了谁的什么,他不敢细想,跌跌撞撞的只是走,结果在迈出第三步时,他惊喘了一声。
低头望下去,他看到了一只漆黑的手。
那手紧紧揪住了他的裤脚。
目光顺着手臂向前移,万里遥和一双眼睛对视了。
对方是个仰面朝天的姿势,仿佛是在烟囱里打过滚,黑得面目模糊,只剩了一双眼睛放光。万里遥一见这双贼光闪烁的眼睛,就知道这人没死。
没死就没死,他绕着走,不踩他就是了。
然而那人开了口,是个虚弱的粗哑喉咙:“救我。”
万里遥瞬间陷入两难——谁知道外面街上是什么情形?他自己走都是心惊胆战呢,哪有余力再救别人?况且谁知道这人是哪一头的兵?万一是败军一方的,那么他带着这么个败兵往外走,会不会救人不成、再惹火烧身?
万里遥不是刻薄人物,平日里哪里要赈灾,哪里要施舍,只要是找到他的门上来,他总能不多不少的出一笔钱。但他也绝非舍己为人的大慈善家,因为救济灾民不耽误他在家里过好日子,所以他肯捐,但现在他是死里逃生,他害怕,他要回家去,他再没心没肺,也知道自己一天没回家,女儿必定要急疯了。
他决定婉拒对方:“你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低语过后,他拔脚挣了挣,发现那手没有要松的意思,于是越发的焦急:“我救不了你,我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家还是两说呢!你松手,咱们各走各的路!”
说完这话,他急了眼,弯腰下去,想要把那黑手拽开,可就在他三拽两拽之间,那人忽然抬起了另一只手,向着万里遥甩出一道银光。
银光伴随着“喀哒”一声轻响,万里遥只觉手腕一凉,慌忙抬手去看,他傻了眼:地上这个家伙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法,竟用一副精钢手铐,把他两个人的腕子扣到了一起去。
地上那人被万里遥牵扯着扬起了手,这一牵扯让他猛地皱了一下眉头,但再开口时,他的声音依旧是轻而哑,镇定得听不出疼痛来:“劳驾老兄救我一命,在下将来必有重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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