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想让他们找过来。”
如意在心里想了无数种补偿成都的后续办法,就听见他幽幽来了这么一句。
猛然抬起头,听见宇文成都的后续:“不如不让他们找到如何?”
“?”
“你认真的?”如意眼睛亮亮,眨巴眨巴流淌出机灵的光。
“真想出去玩一遭?”成都看小姑娘兴致极高,整个人从窝在膝盖上的蔫茄子变为了吸满了日月精华的小兔子,轻轻挑眉。
“自然是想啊,可你的伤...无碍吗,算了算了,还是在这乖乖等着吧,你这是流血动筋骨的事,可不能大意了。”
“此处是皇家林,现在坐在这里就能望见一座小山。过去不过几里地,半山腰处有一座医庐,为江湖名医金参子所开。”
“金参子?”如意噗呲一声笑出来。
“这是江湖人送外号还是他自己给自己起的啊?”
“他自己起的,寓意是,他本人已经长了无数根根须想要扎根大地,怎奈金子总会发光,他即使再低调也有人将它从土里刨出,当作名贵药材。”
金参子是江湖里一等一的郎中,此事江湖上下无人不晓。这是鲜少有人知道他将医庐建在此处。
成都年年都来围猎,前年他收到消息,他那个不省心的师傅和师弟,说要跟他围猎场碰一碰。他疑心这俩人又犯什么毛病,结果发现这俩大哥是在人家金参子的医庐等着他呢。
这俩大哥,顺便把人家当泡了冬虫夏草和蛇皮的药酒,喝了个精光。
成都推门进的那时候,发现金参子胡子都气歪了。
金参子是他师傅□□的故人,自小对成都也确实多有照顾,只是脾气古怪了点,现在小姑娘想玩,不如就碰碰运气看他在不在。
遂起身对如意道,“走吧。”
“?”
“你认真的吗,你不疼的吗?”
成都抿了抿嘴角,觉得这感觉真不错。
他是谁啊?大隋王朝的天宝将军,在戎狄,传闻里的宇文将军入阵即如杀神,能率领千军万马从天而降。
箭伤,刀伤,动筋伤骨,他从小挨过来的数不胜数。
便是两年前,他经历的最艰难的那一仗,箭雨列阵里冲出来的他和众将士,身上脸上都是血污,腿骨折断者有之,身负箭伤者有之,遍身刀伤者有之,可满地鲜血淋漓,谁又称一个疼字了。
但是此时,无所不能的宇文将军,觉着其实让她心疼一下也没什么不好的。
于是小姑娘看着前面大步向前,一声不吭的人,觉得这人有些时候好像一头倔驴。
她慌忙起身跟上,才刚挨到那头倔驴身边,便听见他小小的吐出一声:
“疼。”
“疼吧,肯定疼啊,你留了那么多血。快别可哪跑了我们...”
“可是疼。”
倔驴的声音轻轻的,若不是亲眼见得,如意都有点不能相信这是沙场中纵横惯了的宇文将军——上辈子,她的成都,可是半个疼字都没向她吐露过。
声音轻轻,如意觉得自己的心被一根羽毛浅浅的戳了一下。
她愣了愣,就那一刹就有万般情绪涌上心头,酸涩里混杂着一丝丝甜,像是一道精心准备的菜肴,层层味道冲击自己的味蕾,喜悦得眼睛里都附上了一层水雾。
这个男人,终于学会委屈了。
“疼啊,那我们快点到医庐,到了就不疼了啊。”如意哄道。
成都轻声答应,目光落在肩头被撕开的衣物上。
他其实并不在意什么医庐什么疼不疼的,他此刻非得去医庐,是有别的事情要做。
医庐在远处小山,如意拽过“飓风”,看了看成都受伤的肩膀,歪着头有点不知道怎么办好——他若是受伤她来拿缰绳倒是,可他这肩膀,怎么上马啊?
“成都啊...”如意艰难开口。
“你上就好了,不用管我。”
如意看成都眼神自信得很,半点没把这个当回事,也就放心了爬上了马。
可谁成想她还没坐稳呢,便觉得身后一沉,宇文成都脚下和腰身一用力,丝毫不费力的就坐稳了。
如意心里小声嘀咕:“好家伙,连马镫都不用踩的...”
还没嘀咕完,就觉得自己的腰被一只手臂环上,听见后面的人淡然道:
“肩膀疼,另一只手不能用了,你来拿缰绳。”
然后就心安理得的偎着身前人,他也一点都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顶多是自己仗着受伤欺负一个姑娘家。
但是成都觉得自己还没特别不要脸,若是他层次能再高些,他定要将脑袋这时候搭在身前人的肩膀上。
“成都,你若是累了,就靠在我肩膀上。要是受不住了累了,就快点唤我,我们就下马歇一歇,记住了吗?”
成都愣了一下,还有这样的好事?
这小人儿能听见自己心里想什么了?
“哎?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嗯。”跟这声轻声答应一起的动作,是宇文成都轻枕在如意肩膀上低下的脑袋。
如意也忘了自己会不会骑马,该不该骑马,但是此时,她的肩膀就乘着后面人脑袋的一点点重量,便觉着,满足极了。
仿佛乘起了自己少女时代里所有的莺飞草长。
成都觉得这样就很好,一股满足感不受控得使他心旷神怡。
他不是没想过怎么把这个小人儿锁在自己手心里,尤其是那天两人大吵一架之后,他算是淋淋漓漓的将自己的喜欢掀了出来。
他从小就有比别人更坚强的意志,既是学武,就要学到一杆金鏜,亮出名声就能纵横天下。既是从军,就要带领铁蹄顺着异族人的嚣张气焰,一路屠过去。
可偏偏到了这个小人儿,让他慌了阵脚,没了主意。
他翻来覆去那几夜,也不是没想过,就京城这个地界儿,放眼京城年纪差不多的才俊,若是他宇文成都要,就算是晋王只考虑利益关系,也会愿意将如意嫁予自己,更何况皇上几次三番将此事提起。
可每次想起如意笑颜如花的表情后面,渗着一股淡淡的悲伤气。
他都觉得,是自己勉强了她。
纵然是现在小人儿离他的距离近让他能闻见她身上清甜勾人的女儿香,成都再想起如意时而看着自己的眼神时候,里面透出的难过,就沉重得让他一颗心都溺在了水底。
又憋痛又不敢张口言说。
“成都...”身前的小人轻唤出声。
“嗯?”
“现在听我解释可好?”如意这话说的小小声,渗着点小心翼翼和委屈的意思。
她可以告诉成都他关于那些误会所有的假设都是虚构,都是错的。可是因为这些她不肯说清,不肯告知他的东西,伤及了他的感受却是确确实实的。
她现在一想起那日气的几乎红了眼的成都,她的心就狠狠一跳。
“嗯。”
成都的下巴没离开如意的肩膀,可是脸侧过去半分,从他这里看去,能用视线描摹出小姑娘光润娇嫩的皮肤和侧脸。
“我接下来说的,可能有些不可置信。我怕你说我怪力乱神,但是我可以保证我说的,都是真心的。”
成都继续轻轻嗯了一声。
若不是如意感受到自己提及要解释时,他忽然变得略有些僵硬的身子,她几乎真的要觉得这个人不在乎,都快睡着了。
“这个年初,我大病了一场,那半个月里迷迷糊糊得做了好些个梦,几乎把我们的一辈子全都梦了一遍...”
“我梦见好多啊成都。”
“我梦见父王不再宠我,将我当做了笼络政敌的工具,他那时候一点都不心疼我,我受了欺负他也不替我出头。”
成都听着小姑娘忽然低落下去的语气,把环在小姑娘腰上的手臂紧了几分。
“我梦见他杀兄弑父,一手鲜血的登上了皇位。而后便是粉饰太平,满朝的蛀虫腌臢,最后的最后,大隋便亡了。”
如意忽然恍惚,仿佛又看见了一片混乱失所之景,面前是大厦将塌,灰尘将她裹挟,轰隆声震得她几乎要落泪。
成都看着小姑娘的异样,不禁挺直了腰杆,将她整个人都拥进自己怀里。
如意感受着身后传来的温度,那一刹那就让她缓过神来。
——幸好,幸好她还有他在背后。
——幸好眼前是广厦将塌,而他却一直那么努力,想将她笼进自己点亮的一方烛火。
上辈子和这辈子,好像都是如此。
如意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还梦见你了。”
如意的语气忽然更沉了。
若说刚才是失所去劲的失落,此刻便是烛灭人空的绝望。
“我梦见你身患呕血,一身伤病却坚持动武,最后留了好多血啊...”
如意再也忍不住了,视线被眼泪糊住,低低得泣出声来。
“你都不知道,我那时候有多混蛋,有多对不起你...”
“虽然这些你可能都不相信,可是这个梦太真实了。细得我醒来时以为天地都换了,真实到我心里抽抽疼了好久。”
“你问我为什么香囊里细细写下一步又一步,这罪我认,我最初于你,确实是步步接触。”
“可是我没有坏心啊,你那么好,我只是想多了解你一点,再多了解一点。”
最好这辈子了解透了,然后再也不放手了。
“至于为什么独独圈出李世民的名字...成都,你可知道陇西唐国公李家?”
“知道。”
如意问,成都就乖乖的应。
“大隋亡了,这随后的天下,就姓李。”
“后来就是他李家的天下了,李世民,这朝廷之外的大隋,几乎都是他打下来的。”
如意不傻,她说的句句是真心话,却也确实敛下了许多内容。
她虽确实是重生,可如今,她几乎也分不清到底上辈子的一切是她如今十五岁时一个迷迷蒙蒙的噩梦,一个带着警示性的噩梦。
还是真的是实打实的过了一辈子。
她也没跟成都说,是你父亲,起了叛军逼得我父亲自缢。
自然也就没说,在李家的天下之后,自己与李世民的事。
成都愣了愣神,低下的眉眼让人看不清情绪,但是低头的动作让如意知道他在认真的思考。
半晌,才听见他道:
“那你呢?”
“在你最后的梦里,你怎么样了?”
如意听了这话愣了一下,眼泪也随之被噙在了眼睛里。
她回头去对着成都的双目,眼睛红红,一字一句道:
“孤独终老,死有余辜。”
她的眼神太过坚定,像是她本该,本该就这么注视着自己的眼睛一样。
像是刚才一柄□□,深深扎进自己的心肉,未等你去把它拔出,便化在了你心里。
她会心疼你,化作铁水也要将你的心围成一圈;铸成盔甲也不想让再让其他人伤你半分。
宇文成都好像忽然就知道,如意时而看着他的时候那股淡淡的悲伤和丝丝悔恨是哪里来的了。
他定了定神,将翻腾的情绪又压回心底,道:
“既是一个梦而已,为何会说怪力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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