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外面摇曳的树叶,如意轻轻悠悠的叹了一口气。
叹得成都特意瞥了小姑娘一眼,:“小小年纪的叹什么气,背挺直了。”
如意抱着膝盖坐好,又悠悠得看了这个男人一眼,将下巴秀气的枕在自己膝头,轻轻道:“一会儿啊,他们就追过来了。”
“怎么了?”
“没什么啊。追过来也好啊,追过来了就有大夫看你的伤口了,我守在你旁边,什么都帮不上忙。还害你受了伤,你说咱俩命里是不是犯冲,每次你跟我单独在一块的时候,不是这伤就是那伤...”
宇文成都侧头看了小姑娘一阵,估摸了一下这个小人儿可能是愧疚了。
“那一群庸医能干嘛,痛都是自己忍着的。如今我伤口已经处理好了,草药不是你采来的吗?不是你给我包扎的吗?怎么能说是什么都没干呢。”
更何况,你在这,就已经比那群庸医好用多了。
“少来啊,我再脆弱也不用你一个伤员安慰。搞得我多不像话,又让人家替我挨下一箭,反过来又要人家哄着我,我是多金贵的一个人啊...”如意表情怏怏。
杨如意虽然自小在京城里跋扈出了名,可如今两世而归,竟也有了些许自卑。
她的人生光亮吗?许是光亮的罢。
自小含了金玉出生,父母对其宠爱乃至放肆纵容。身边不仅有宇文将军这一个竹马,竟然因为相貌好看,性格欢脱也得了不少京中才郎青眼。
若不是身在此中,如意都快要信了。
她父母即为王侯,自然就有王侯的思量。世家之女,有人可德才兼备,运筹官场,帷幄以身份尊贵和优越头脑为家族争几分利,比如如意之姊南阳。
有人可骄纵蛮横,无人管制。无人管制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不需要管制,不重要。
她只负责有贵女的身份即可,日后作用便是嫁娶中赢几分薄利。
至于所嫁之人,也不重要。正如她上辈子一般,她父王杨广,觉得宇文家有利之时,就能推如意出去迎合成都。觉得李家有利时,就主动创造机会用如意讨好李世民。
至于女儿幸福与否,他真的不在乎。
他也不会在推女儿出去为自己盈利时问一问,问问自己平常时候看似娇宠的女儿是否愿意。
那些迎娶了贵女的男人,也不会同这种女人有什么真感情,反而是防着都来不及呢。一不敢得罪,二不敢过分靠近,将这个家族身家性命都告诉另一个外姓女子。
所以无外乎是娶来强撑门楣。
如此看来,她能遇见宇文成都,着实幸运。
幸运的简直要冒出泡来。
她还记得上辈子,王朝颠覆的最后,皇帝杨广被逼自缢,兵戈交接,人心惶惶。宫中之女,有人哭喊着要陪葬,有人搬抢着首饰箱箧,因为慌乱,平日里妆容秀丽的嫔妃们为了争抢都挠花了脸。
她从高处往下看,看不清人脸,只觉得一张张飒白的脸,顶着一张血盆大口啐别人,动作生猛得脸上的脂粉都要往下滚。
让她胃里一阵恶心。
一个帝国,在最中心蔓延开的不是权势,不是筋骨,不是帝王心术;而是满室的脂粉味,还有贪腐枯朽的腐浊气。大殿四周明明澄碧辉煌,却让如意隐隐失笑,连她这个公主都觉得——
该亡该亡!
而她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
自己怀着他李世民的孩子,却到现在仍没被人明媒正娶的抬进府里。
自己那场爱情,到底算是什么东西?!
即便是寻常人家女子,为平妻乃至为妾,若有身孕都要在府上安养,好吃好喝的照顾。
而自己,堂堂一国公主,竟沦为一个外室都不如的样子了?!
她望着硕大一个朝阳殿,她大声笑出来。下面是父王嫔妃边哭边抢,金碧辉煌又满目疮痍。上面是自己只知情爱,不知羞耻。
直笑到眼泪要迸发而出,全身发抖。
明明是春天啊,为何料峭到了她骨子里。大殿的门被打开,夜晚的漆黑和冷风,一股脑的渗进杨如意骨子里,附着得让她害怕,让她有一种这种冷会一直欺着她的错觉。
她甚至喘不过来气。
那片刻她蹲下身来,大殿里的烛火一直晃,晃的如意心神和念想都被烧着了,残骸和灰碎也跟着一起晃。
被烧得只剩下灰的希望,呛得她脑袋嗡嗡作响。
她忽然觉得,好像从未有人是真正陪着她的。
父皇虽死,却是为他自己的万里江山,千丈长河,百里佳人而死,他这人杀兄弑父,为了权势子女妻兄都可残害,那些万人称道对她杨如意的宠爱纵容,也不过就是他不在意,不放在心上罢了。
若是真的爱女心切,又怎会任着自己女儿由着一个小小李家欺负?抑或着说,在他的授意之下明目张胆的欺负。
他自始至终爱的,不过就是他自己一个人罢了。
哦,李家。好像还出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人在自己生命里,那人叫李世民,他好像还很温柔。
给过自己几次温柔,像是一把炎热天里的扇子,离自己远远的时候说要以身为试,给自己造一片清凉。
可真当自己走近了,却一把将扇羽合上,转用硬凉的扇骨,瞧准了自己软肋的地方,狠狠敲下去。
真疼啊。
孤注一掷走到如今,却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
怪不得,怪不得啊。
怪不得这么冷,冷的她都要受不住了。
她缓缓蹲下身,倔强的不肯跌坐在地上,只能环着自己,让眼泪在眼眶里转啊转。
就在这时,她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如意。”
她艰难的抬起头,发现是宇文成都,挡住了那烧灭了她希望的烛火,站在一片光亮里。
他就那么看着她,平静又坚定。端着让她安心的成熟稳重,还有几分面对她时候独有的少年气。
他一身玉冠束发,一身玄衣阔氅,身着黑衣,就这么背负着黑夜走过来,就这么走到她面前。身后是更深露重,惨惨繁星;身前确实单单为她笼起来的一片光明,仿佛——仿佛他命里本该是如此的,聚拢了所有光亮,认认真真的捧到她眼前。
她的心那一刻砰然跳动,仿佛一切都活过来了。
宇文成都这个人,总是能在她觉得过不下去时,往那里一站,只是简单的一站,便让她心安到无以复加。便自然而然的觉得,哦,还有成都,我还有成都。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人仿佛是嵌入自己生命,为自己支撑起最后一根脊梁——她作为大隋公主的脊梁。
他就往那里一站,她便知道,她可以歇一歇了。她可以纵容自己的眼泪掉下来了,可以软下膝盖依靠在地上了,因为,因为他会陪自己走下去的。
她抬头对上他的目光,眼睛里的泪终于滚滚而下,烫的她自己都觉得惊讶。
她说:“成都,我没有父亲了。”
成都脱下大氅把它裹住,和她蹲到一边高,道:“我知道。”
“成都,以后就再也没有父皇护着我了。”
宇文成都对上那双满是热泪的眼睛,这是他挚爱的姑娘的眼睛——他从少年时代起就放在心尖尖上的小姑娘,他从小便怕她磕怕她碰,舍不得让她遭半点疼。
甚至心疼到,她扯着大大的笑容,跟他说:“成都啊,你看李家二公子怎么样啊”的时候,他膨胀的如一个盛满的酒囊的喜欢和心事,就被她一把戳烂。即便是难过和痛苦流淌了一地,也没舍得强硬得做出半分违了小姑娘心意的事情。
他那时候醉了好几夜啊,后来他想,就算了罢。大不了以后,他换个方式护着她。
大不了,若是李世民哪日对不起她了。他就将人抢回来,李世民若是让人受了半点委屈,他就提刀砍了他的脑袋,然后把全天下最好的都捧到小姑娘面前。
他最舍不得看她哭了啊。
“日后,我护着你。”
宇文成都的声音微微颤抖,“我宇文成都但凡活着一日,定会拼出性命护公主周全。”
她能听出他的颤抖,他即使那个时候,心里想着的,都是怕她不愿接受,怕她怪他,怪他没能保护好她,怪他是乱臣贼子,杀她父皇的贼人的儿子,怪他若有能力,为何不去护住她心系之人。
她怪什么啊?
她哪里有资格怪他?
她哪里配怪他?!
曾经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她怎么可能怪他,只是如今这情感里掺杂了一丝柔软的情绪。
她不舍得怪他,她从今往后,永远不舍得。
因为他太好了,太好太好了。
疼痛和苦楚从来都是他来挨,却反过来小心翼翼的维护她的情绪,连不让她为了他的伤而愧疚的理由都找好了——即便这伤,是活生生为她而受下的。
因为他在意,在意的要死。
他将小姑娘一点一滴的情绪都纳入眼底,细细思量,而后用独属于宇文成都的方式,一一化解。
如意此刻的眼睛里,又蒙上了一层水雾,她得透过这层水雾去看宇文成都的样子。
这么一看不要紧,可视线再也移不开了。
那人就闲闲得倚着洞壁,那只受伤的手垂下,肩处还留着浸着血的布带。可这血像是不属于他一般,平白给他添了几股肃杀气。
这么漂亮的手,本就是该握剑的啊。
本就是该握住属于他的一切的。
他本就配得上属于他的一切,所有权势,人脉,武功,兵力,在如意看来,对于宇文成都来说都只是要或者不要的问题。
就这么简单。
他也只是往洞壁上那么一靠,就那么简单一靠,便占据了她所有视线,再也移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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