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后,身在盱眙的谢临,终于接到了淮阳来的书信。
因淮水一事,皇帝策反他的部下山阳郡郡守方徐,公然对魏王送妹妹回来的船发动袭击,谢临大为恼火,终于下定决心起兵反叛,在信中邀请斛律骁结盟,想要割据一方。
斛律骁在信中同意了他的请求,约定借此事南下,征全国之兵,势要吞灭江南。
与他的公文一同发回的还有谢窈的亲笔书信,言路途凶险,为了芃芃的安全,她将暂时留在淮阳,等战事稍稍平定之时再回兖州。
谢临将那页纸紧紧攥着,手背上青筋毕显,摇摇欲坠立着,内心却实在火冒三丈。
他就知道这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对这便宜妹夫没多少好感,但看在他曾救了父亲和妹妹的份上,也不至于十分厌恶,只有些怀疑他在施苦肉计罢了。可,真要为妹妹择婿,比起此人,他自然更希望妹妹能嫁给知根知底、自幼相交的表弟。
昭玉和她假成婚三年,年岁已被耽搁了,若昭玉对妹妹无心还好,偏偏有心,如今妹妹眼瞧着要抛下人家,谢临便有些愧疚。
只可惜妹妹并不知道昭玉的心思
他一时后悔,后悔未曾早点替表弟捅破这层窗户纸。沈砚神情平静,问道:“兄长。”
“窈妹妹没有回来吗”
“是。”谢临有些不好意思,“那胡人使了苦肉计,想是阿窈心软,留在那儿了。”
沈砚眼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却若无其事地颔首:“其实窈妹妹留在江北也好。建康那位既已得知了窈妹妹还活着,兖州已然不安全了,兄长的周围也可能有建康派来的细作。她和芃芃留在那位魏王身边,我反而放心。”
就怕她回来要和你解除关系哩。
谢临神色为难,忍不住旁敲侧击道:“昭玉,倘若阿窈要和那胡人重修旧好,你又该怎么办呢”
“我没事。”他神情淡淡,语气云淡风轻,却避开了兄长灼灼逼问的目光,“她平安就好。”
他从来没有奢求什么,也从来都不敢奢求什么。
从小他就知道,她不属于他,也从来只将他当作兄长。这三年,能成为她名义上的丈夫,能与她日夜相伴,他就已经很知足了。
谢临一时语塞。他不曾娶妻生子,这些年也没看中的女子,不知道爱人与被爱是个什么滋味,也就自然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沈砚又主动支开话题:“眼下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建康绕过兄长直接指使山阳郡,怕是要对兄长下手了,兄长要小心应对才是。”
“此外,家父家母还在临海,天高地远的,我有些放心不下。”
谢临神色凝重。
以皇帝的多疑,既知了表弟在自己处,知了谢沈两家之亲密,必定会对姨夫姨母下手。好在沈家自沈砚三年前返家、告知了皇帝的昏庸后便早有准备,这些年以抵抗飓风为由,暗招兵马,充作劳役,勤修苦练,加固城防。又与四周州郡交好,若皇帝下令攻打,尚能抵挡一阵。
“这也是我所担心的。”谢临道,“必须催促那高车小儿,尽快南下。”
是日,谢临向朝廷上疏,自检让齐人过河之过失,请求朝廷治罪,却绝口不提妹妹“死而复生”之事。
梁宣怀帝大为恼怒,派遣御史前往治罪,欲将其换下,然而御史还未进入兖州境内,荆州的十万里加急战报便送至了建康宫,称镇守蜀地的齐军已沿长江南下,又发襄阳之军,进攻荆州。
荆州兵强马壮,自不可能轻易攻破,然齐军此举无疑是要用牵制荆州猛攻淮河流域,吞灭江南。偏安已久的江左朝廷一时惶恐。
兖州是建康北面的门户,又据守淮河下游,眼下皇帝要治兖州之罪,大臣纷纷上谏,力劝皇帝宜施以拉拢,以免兖州倒戈,反过来对付朝廷。
萧子靖无法,只得忍气吞声,硬生生跑死了两匹马追上先前派出的御史,改换诏书。又向淮阳送去书信,与斛律骁和谈。
是夜,星疏天淡,明月如霜。斛律骁接到南梁的书信时,方同封述巡视完各营,初回到中军帐里。
十九将南梁使者带来的信件毕恭毕敬送至斛律骁手上,又补充道:“殿下,南朝来使就候在营外,说是替他们皇帝还有话要传。您要让他进来吧。”
和谈
斛律骁挑眉,信件拆也未拆地就着烛火烧了。对十九道:“让他回去。就说,孤本诚意与南朝交好,是他们背盟在先,撕毁盟约袭击于孤。本王,断不能容忍这样的背刺。”
“是。”十九领命而去,封述却有些犹豫:“殿下果真决定了眼下攻打南朝么臣觉得,还应该知会朝廷一声才是。”
他总觉得如今还未到攻灭南朝的最佳时候,梁帝疑心甚重,嗜杀残忍,三年来已赐死不少大臣,众人积怨已久。
古语云,多行不义必自毙,将来等南梁内乱兴起,再举兵南下,必然水到渠成、马到成功。如今这般,倒像是为了王妃遇袭一时的冲动之举
斛律骁不以为意:“有什么好通知的。”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何况是孤荑英不在,还要劳烦静之替孤拟一封晓喻天下的檄文了。”
兵贵神速,他正欲以吞灭南朝之功,行禅位之举,若上报朝廷,太后必然不会同意。连嘉福殿里的三娘也
忆起嘉福殿里如今住着的表妹慕容太妃,他心思一时复杂。
三年前,三娘生下了长浟的遗腹子,是个皇子。
这个表妹素来深明大义,当初,他向舅氏要求嫁女儿给皇帝,以嫔妃之位行监视之责,她一句怨言也没有。是而彼时他虽觉隐患,出于补偿也一样昭告天下,向群臣宣告了那孩子的身份,为他取名,上宗室玉牒,以新帝名义封为安阳王。
如今他既欲建立军功行尧舜之举,三娘既有了孩子,便难免生出些别的心思。
布署完一切之后已是深夜,斛律骁回到驿馆,寝房里芃芃已经睡下,唯独不见妻子踪影。
有侍女应答:“殿下,王妃去隔壁院子了,在瞭望台上。”
驿馆的前身曾是淮阳军营,留有一座高可百丈的瞭望台。若是白日,从台上往远方看,便可遥望淮河对岸的千里江山。
行至台下,抬头一望,台上美人窈窕清瘦,纯白色披帛宛如飘荡在空里,夜色下形单影只。斛律骁遂取了件披风启身登楼,走至她身后为她披上:“窈窈在看什么”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夜色浓黑,漫天星月璀璨,南方的群山在夜色里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但他却知晓,那个方向,是寿春。
也知道她想起了什么、想起了谁。
谢窈收回视线,不置可否:“大王对寿春,有多少把握”
她从不关心他的政事的,此刻贸然提出,倒令斛律骁微惊,很快应道:“成吧。窈窈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如今的淮南刺史乃萧子靖任命的宗室大臣,一路靠着溜须拍马上去的,并无才学,又自恃淮水之险,打下寿春,轻而易举。
她回眸静静瞧他:“那大王破城之后,可以看在妾的面子上,善待百姓和俘虏么”
“这个自然。”他不假思索,“我从不杀俘,也从不滥杀百姓。”
那当日寿春城下那些放出去被陆郎射杀的战俘呢
这话咽在了喉咙里并未说出,她知道,两国交战,这样的事总是难免,若不早日统一,这样的惨案也会发生更多次。
于是轻轻叹了口气,脑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现当日草原上路遇灾民他所说过的那番话。若是真能如他所说,南北早日统一,不再有战争和流血,也就好了。
“送我回兖州吧。”
眼下却也只能不去想这些,她淡淡莞尔,月色下眼波如流银,道:“我会在兖州等着殿下来接我的。”
“你说什么”
这几日她待他都百依百顺,斛律骁不明白她为何会突然提此要求,望向她的眼神不由携了丝不解。谢窈微微咧唇,笑容却有些苦涩:“殿下是要攻打淮南了吧。那要如何安置我和芃芃呢”
“难道殿下,要我随军,眼睁睁看着你是如何步步侵吞我的故国么梁国是我的故国,我做不到。”
梁国究竟是她的故国,若说恨,她也只恨昏庸无道的皇帝一人而已,而非这片生养了她的土地,即虽明白江山易主、南朝百姓会过得更好的道理,却也无法做到眼睁睁瞧着它沦陷于敌国之手。
“你也可回洛阳。”斛律骁不假思索。
她微笑着摇头,“那儿不是我的故乡,你不在,我和芃芃都会过得很艰苦。”
又安慰他,“放心好了。答应过的事,我不会食言。再说了,等到殿下君临天下,彼时四海之内皆为王土,我和芃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话已然说至这个份上,再不答应,倒显得他不够相信她了。斛律骁只得应道:“好吧,我答应你。待我与兄长联系上后,便送你和芃芃回去。”
谢窈温柔一笑:“多谢殿下。”
脸颊却微微生热,撇过头,再一次将目光投向了远方隐藏在晦暗夜色里的重重群山。
其实,方才她对他撒了谎。
她不愿随军,只是不愿意去寿春罢了。
寿春和洛阳,都是她的伤心之地,只能远观,不能踏足。除此之外,她也需要时间好好思考,思考余生,是否要同他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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