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七日后,两人回到了洛阳。
时至孟夏,洛阳城阳光明媚,时和气清。魏王府正院里的那株桐树开了花,每一朵都如鼓满了的风帆,沁着昨夜宿雨。偶有鸟雀飞过,珍珠乱洒,银雪斜横。
密报此事的书信早于三日前到了斛律骁手里,十九和青霜风尘仆仆地跨进院门时,他才起了身,只着了一件单薄寝衣,于窗下书案前批阅廷尉卿今晨所奏。
书案旁设了青瓷香薰,中燃沉香,是很清透的沉水,对面的多宝格上则置放着那盏嫦娥奔月的走马灯,陈设一如旧时,就仿佛当年的赠灯之人从未离去。
“殿下。”
二人进来,屈身行礼。
“回来了”
斛律骁神情冷淡,凤眸微低,看不出是喜是怒。
他手底下正压着那封羽书。薄薄的一页纸,皱褶颇起,显然已经翻看了数次。十九在他案前跪下,深深呼吸一口,答:“属下有要事想禀报给殿下。”
即虽羽书里已提前说过,但他仍是原原本本将事情又复述了一遍。斛律骁脸上还是没什么神情,只冷言问:“确信没有看错”
“是。”十九仰头答道,“那女童脖上坠着的正是王上昔年所赠,又唤谢使君为舅,想来错不了。”
“何况,属下看那孩子,眉眼间也有几分与殿下相似但谢使君却言是临海沈家的孩子”
跪在他身旁的青霜不禁微蹙了蹙眉,那小孩子顶多四五岁的年纪,哪里就看得出与主上相似了,不过是鲜卑人里常见的高鼻罢了。
沈家
袅袅升起的香雾之后,斛律骁眉头微挑,忆起三年前自临海郡传回的消息来,唇边泛出一丝冷笑:“原来如此。”
不过是瞒天过海、金蝉脱壳罢了。
当年,临海的探子来报,言临海郡守的少公子从回京途中带回一个守寡的妇人,因信中称妇人已有女儿,加之认为她不会回到沈家这般显眼的地方,彼时他并未在意。
如今看来,当年的“女儿”极有可能只是她的障眼法,她在他眼皮子底下骗了他,安安稳稳地在临海生活了三年,江南江北,唯他一人思之如狂。
最初的喜悦褪去,他心间腾起淡淡的被欺骗的恼怒来,十九面色坚毅:“王上可要再派人去临海彻查”
“不必了。”斛律骁神色阴沉,胸间郁气充塞,实是闷得慌。
她那般厌恶他,宁愿死也要离开他,他又巴巴地凑上去做什么。
至于女儿,究竟是谁的还很难说,算着时间,即便她当年真有了他的骨肉,也不过四岁而已。四岁的孩子哪里就看得出相貌像谁,十九之言不过是哄他高兴。
又几日,朝中传出消息来,魏王将往南境巡视各州郡水利,以应对夏日即将到来的淮水汛期,命廷尉卿作陪,侍中崔氏代理尚书台政务。
彼时兖州尚未得到消息。谢窈虽知了那日芃芃撞见十九之事,但一连多日北方皆无异动,兄长更将斛律骁送的代表诸侯仪制的七鼎六簋投至大火,立刻驱逐了北齐的使者出境,以示与北朝决裂之心。未免兄长多心,也就继续在兖州住着了。
五月五,端午如期而至。谢临带了家人前往盱眙北边的阳城。
阳城是边境上的小城,也是南朝与北朝开放互市之地,因无宵禁之制,又汇聚了南北的商贸往来,夜间商肆繁华,也算是这乱世之中的奇景了。
光风动花树,丹霞起暮阴。夕阳很快西沉,夜幕降临,明月东升。
夜市已开,里坊遍张灯火,人群熙熙攘攘,街巷车水马龙。
谢临对自己境内的治安十分满意,命车驾行驶于闹市之中,不无自豪地同妹妹及表弟道:“想当年,为兄初镇兖州时,这儿就是一片赤地,百姓不足千人,触目皆是荒土。是为兄带着手下的将士,剪荆棘,造府朝,修市狱,经营近十年,才使得这座城市重新焕发生机。”
“兄长是有抱负的人,一心许国,只是什么时候才能成婚,给阿窈找个嫂子呢”谢窈笑着说。
被妹子一打趣,谢临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事得讲究缘分,何来哥哥不找之说。总没有看得上的,又提这些做什么。”
谢窈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心思却不由自主地飞回了杳远的记忆里,是风吹陌上,日暖草薰,有人曾在她耳边说,愿一统南北,使天下重归太平,不再有流离失所、民族纷争,让每个人,都能够好好活下去。
出神只有一瞬,她很快回过了神来,别过头看向车窗外熙攘人群。端午佳节,夜市里灯火炫煌,人群摩肩擦踵,脸上皆洋溢着快乐的笑,像极了上元和七夕夜里的景致。
“成婚是什么。”芃芃坐在舅舅怀中,好奇地问。
沈砚一时不知要如何回答,瞥了眼正凭窗远眺的美人。她背对着他们,灯光透窗而来,照出截耀如玉瓷的脖颈。沈砚眼中微闪,不自在地收回视线同芃芃说话:“就是阿父和阿母这样”
车驾已近闹市,人潮汹涌,再不便行车。众人在市口下车步行。
一整条街皆是南北来的小贩,在道旁摆摊售卖,西方大秦的琉璃,北边的蓝玻璃,蜀地的蜀锦,江南的苏绣各色商品琳琅满目,小贩南腔北调的吆喝此起彼伏。
芃芃坐在舅舅肩头,亦小声地学着他们吆喝,惹得众人都忍俊不禁。谢临故意打趣她:“在舅舅肩上看得更远呢,芃芃要舅舅抱吗”
“要”
谢临便要抱她。偏是此时,府衙突然有人来报建康来使,请谢临过去。谢临听后,即匆匆忙忙地同妹妹告别,又嘱咐了亲卫几句走了。谢窈不解地看着兄长远去的背影:“这是出什么事了。”
“好似是建康来了人,不得不去接旨。”沈砚道。
谢临一走,二人都意兴阑珊。芃芃虽有些失望,却还精神饱满,很快“一二三”地掰着指头数着身边淌过去的脑袋,十分认真。
短暂的静寂里突然传来她小肚子咕咕的叫唤,芃芃数数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有些懵,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望着父亲。沈砚失笑:“阿父去给芃芃买冰糖山楂好不好”
“嗯”芃芃很响亮地答。沈砚于是将她交给谢窈,留了众多的侍卫在侧,抽身离开。
人群里,谢窈牵着女儿耐心地在原地等着,然芃芃却不是个安静的,很快又被那边的灯架吸引了视线,硬要母亲抱她过去。
谢窈无奈,料想有侍卫在便也抱了她去了。却是一处贩灯的摊子,摊贩上摆满了晶莹剔透的琉璃灯,多是做成兔子、小猫、老虎等孩子喜欢的形制,中置蜡烛,照得灯具明莹如玉。
芃芃果然被吸引住了神思,小小的人,趴在摊前,眼珠子也不错一下地:“阿母,我要这个还有这个”
谢窈的全部心神亦系在女儿身上,始终温柔笑着看她挑选,连对面的摊主是何模样也未看清。
母女俩在摊前站了一会儿,冷不防眼角余光划过一道熟悉的器物影子,她转首去看,却是一盏走马灯,纱制的灯面上灯驰影转,嫦娥逐月的绘面渐渐浮现,其后另有一行小字,曰:愿逐明月入君怀。
她神情有些僵滞,脑中嗡嗡的,如蚊蝇轰鸣,渐渐的,竟闻不见女儿言语。
那摊主的声音却近了,如在身前响起,温煦和软:“这位夫人,是要买灯么那这盏灯,又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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