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非有意偷听,乃是回了一趟老宅,回来后便不见了嫂嫂身影,问了丫鬟,快马加鞭地就跟过来了。好容易寻到了嫂嫂,却撞见顾月芙和她吵闹,这才没有过去。
她手把腰间的马鞭捏得紧紧的,心头一时惘惘。她从前总以为那姓陆的是个卖妻求荣之人,对他态度十分恶劣,三番几次地误会他的好意,结果,一切的事由起端却是长兄
强抢人家的妻子,逼杀人家的父母,长兄怎能如此做至于那个人如果当初知晓他并不是卖妻求荣之人,她一定对他好一些。
忆起寺塔下他好意拦住自己的那一幕,斛律岚眼里酸酸的,密密的眼睫皆缀满了泪水。她轻轻抽泣了声,黯然转身慢腾腾踱回系马的柳树下,红着眼驶回公府。
斛律骁正在前院的书房里批折子,眼也没抬一下:“不是去找你嫂嫂了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往日噼里啪啦的小炮仗突然熄了声,他略感诧异,抬眸睇她:“眼睛还肿成这样。”
斛律岚懊丧地垂着眼,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我听说了一件事,特来向长兄求证。”
“有人说,阿嫂是阿兄从那姓陆的手里威逼强抢过来的,是与不是。”
斛律骁执笔的手微顿,浓墨如水,在纸面上泅开一小片墨渍。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写了下去:“季灵听谁说的。”
“长兄只管说是与不是。”斛律岚道,“佛祖在上,兄长是男子汉大丈夫,做过的事难道不敢承认么”
这回公文再批不下去,他搁下笔:“你阿嫂告诉你的”
竟是默认了。
斛律岚心中失望,第一次发现,往日视之若父、尊之敬之的兄长竟是如此地卑劣不堪。指尖绕着胸前垂下的发辫,撇撇嘴摇头:“阿嫂怎会告诉我是我偷听到她和顾娘子说的,你骗了她,她还在为你说好话”
斛律骁不言,唯在闻及顾娘子三字时眼神微沉了沉。斛律岚又追问:“可是阿兄,您为何要这样做呢阿嫂本来和陆郎君是夫妻,为什么你要强行拆散人家还、还”
她又气又伤心,还有几分面对兄长的怯懦,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斛律骁看得好笑:“为什么。”
“两军交战,无所不用其极。我这样做是为了朝廷。你个小丫头又懂什么,还敢教训起你的兄长。”
“那你逼杀人家满门也是为了朝廷么”
斛律骁一噎,顾月芙果然又在拿这件事挑唆了,也不知阿窈信了没有。他眉棱微挑:“这是自然。陆衍乃梁国之柱石,我这样做,是为了让梁室自毁长城,尽失人心。”
“他是梁人,我们是齐人,各谋其政,各为其主,我有错吗再说了,下令的是他们梁朝的天子,与我何关”
斛律岚越听越失望,末了,终于忍不住哭着控诉:“那长兄就没有想过阿嫂会有多伤心么她本来好好过着她的生活,有爱她的丈夫和家人,你却要硬生生毁掉这些为什么啊你不是喜欢阿嫂吗为什么你的喜欢却要伤害她啊逼死她的丈夫还不够,还要害死她的公婆,欺她骗她这就是长兄的喜欢么”
“长兄万事只想着你自己,根本不为他人考虑”
被往常视他为父的妹子这样控诉,斛律骁脸上有些挂不住。怒道:“斛律岚你有完没完。”
心间却升上一股无力之感,因他知晓妹子说的是对的,前些日子,见妻子为陆衡之的死一蹶不振伤恸过度,他甚至开始后悔今生的强求。她不爱他,他给她的都是伤害,她和陆衡之在一起时比现在快乐得多
可事已至此,后悔也来不及了。从前做下的孽,也唯有用谎言维系。他眼下所得到的的一切,都是靠谎言得来的水中月、镜中花
既是虚幻之物,终有一日,会再度失去。
兄妹二人无言以立。斛律岚噙着眼泪无声饮泣着,忆起北邙山下那座新坟便心伤不已。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伤心,分明她是讨厌那个人的,如今想来,却觉他很可怜很可怜。
平心而论他并不算一个很坏的人,为什么上天如此不公,要夺走他的全部。而自己、而自己也不过是天道的帮凶
斛律岚噙泪垂首,无言退了出去。晚间,借口思念母亲,搬回了寿丘里。
而顾月芙回来后也搬离出府,她的小丈夫如今在禁军里当值,又一次来找她,她便顺势搬了出去,斛律骁见她识趣,便看在谢窈的面子上放了她出去了。
至于谢窈斛律骁分明感受得到,她待他更冷淡了。不管人前人后,总不要他亲近。仍旧每日将自己关在屋中,消极度日。他体谅她痛失所爱,对他难免心存芥蒂,不愿见他,虽然神伤,却也只能放她自己想通,一连许多日都歇在了书房里。
先时事发之时,三省九寺的长官们都在塔上,一场大火将朝廷几十年的精英消耗殆尽,朝廷政务几乎崩溃。斛律骁和太后商议,先是宣布立先帝堂侄、年仅六岁的高阳王高长涟为帝,又将原来的副职、属官晋为正职,接手长官们原来的政务,趁此安插了不少自己的人进去,迅速稳定住朝廷局面。
同时,派人前往边境晓喻守将稳定人心,调兵前往南境陈兵,防止梁朝趁虚而入。
当日永宁寺塔上行刺的伶人已大多抓住,全部处于车裂之刑,用以震慑那些心怀不轨之人。朝廷开始严加防备南人,严刑拷问南朝使团,并将刚刚入境、尚不知晓京中剧变的第三批南朝使团执送洛阳。
可即便如此,消息究竟未能隐瞒多久。六月下旬,建康宫里的君臣们还是知晓了永宁寺中之事。大臣们深受震动,以尚书令谢简为首,联名上书请求为陆氏平反。梁宣怀帝萧子靖不得已下令赦免尚在流放之中的陆氏其余族人,免去陆氏的谋反罪名,将匆匆埋葬于乱葬岗的陆衍夫妇迁坟重新安葬,追封加官。又下罪己诏,检讨自己的过失。
内心则十分窝火,这夜回到式乾殿里便开始破口大骂谢简:“老东西真是越来越不济了,还当朕是七岁天子,由着他摆弄”
“是啊,”手底下几个宦官在旁帮腔,“谢令公也不想想,北边对陆衡之恨之入骨,咱们现在为陆氏平反,倒好像是陛下您撺掇着他烧塔谋害了他们皇帝似的,将蛮子引来了可如何是好”
少年天子深以为然,手里掂着兖州加急送来的奏折,冷冷一笑:“老的不识趣,小的也不是个东西。竟还上书请求趁此时出兵,打得赢人家么。”
宦官们又附和:“陛下,这万万不可啊。上回就在广陵吃了人家大亏,如今还未完全休养过来,这可不劳民伤财么”
梁帝心里烦躁,一屁股在御床上坐下,手拿奏折扇风。宦官们打扇的打扇,捶腿的捶腿,他双手枕在脑后闭眼小觑,烛光落在少年人俊美的脸上,半明半暗,犹显阴郁。突然猛地睁开眼睛,怒道:“听说这老小子的妹妹被胡人掳去了北方,做了王妃。这老小子莫不是与他妹夫里应外合,出兵是假,叛逃却是真吧”
几名宦官相视一眼。
谢简为人清正,历来瞧不起他们这些没根的东西,既不肯贿赂,还上书指斥他们带坏了天子,几人早已怀恨在心,一人满面堆笑道:“说起谢氏女,陛下命奴派人监视谢府,近来倒是有件事,奴还未及禀报。”
“说。”
“北方常有书信来,谢令公和其女,倒是父女情深呢。”
实则谢窈送回的信不过寥寥两封,何曾叫他瞧见了不过是强加的言辞罢了。梁帝满脸厌恶:“这老东西果然不安好心。”
谢简是先帝留给他的辅命大臣,也是他的老师,处处辖制他、管着他,梁帝不满已久了,这老东西却总不肯致仕。想了想道:“可他没有什么把柄,怕不是那么名正言顺,还有个儿子在兖州,万一逼急了叛逃呢。”
吴江陆氏殷鉴在前,若无确凿的证据,只怕会引人非议。
宦官们给他出主意:“陛下可派人伪造谢令公与其女往来的书信,诬他一个通敌罪名,再假传谢令公自尽,派人前往北方捉拿其子。其子若叛北,正好坐实父子二人的通敌大罪,若其受死,则是畏罪自杀。老东西也得死。”
事实上,上回他们就想这么做了,特意向天子进言命谢临出使,为的就是其出使后污他一个叛逃之罪,却被北朝拒绝,只得作罢。
如今两国交恶,要利用北齐除去谢家父子,更是不可能。
梁帝仍是有些犹豫:“可他毕竟是朕的老师,谢氏又是大族”
既然叛国通敌,势必诛族。但谢氏在南朝的威望实在太高,其先祖当年在淝水之战中大胜北方胡族,拯救国家于危难之中,奠定南北分治的开端。若杀谢家,沸腾的民怨却不易平息。
再说谢氏被族,谁又给他干活呢于私,他也不想背负杀师的骂名,若这老东西肯在家颐养天年也就罢了。
那宦官却笑:“谢家通敌叛国,陛下却只杀谢令公一人,这是陛下的仁慈啊。”
梁帝转瞬明白过来,略显稚嫩的脸上扬起天真而残忍的笑:“你的主意很好,就这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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