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窈只略略抬眼便垂了眸去,羽睫翩跹,若流蝶振翼的痕迹。
她等了许久也未等到太后的免礼声,不由心头微惑。好在太后很快抬手命她平身。
“起来吧。”
一时荑英也上前见了礼,太后赐了座。众人目光如炬,若箭矢般向谢窈汇聚而去。
汉人的贵妇人们大多还比较含蓄,不过暗暗瞥上一眼在心里纳罕。鲜卑高车的妇人们则直接得多,视线一错不错地将她瞧着,嘴里叽叽咕咕,说着谢窈并不懂的鲜卑话。
倒是个艳光夺目的美人。
慕容笙脸上的神情越发似要哭。她们慕容氏历来出美人,她长得也不差,一向自恃美貌,然如今见了这妇人才知什么叫汉人所说的自惭形秽。
一时间,自觉这鼻子也生得不是个鼻子,眼睛也不是个眼睛,一切都被比了下去。
更让她绝望的则是身段,她还只有十五岁,还是少女的骨架纤袅。虽然好看,到底稚嫩。这妇人却似被春风吹开的花,柳腰纤细,酥胸饱满,行动时湘裙逐风袅袅婀娜,看得她一个女子亦是心生艳羡。有她在,表哥怎么可能再看上自己
真是个不知廉耻的狐媚子她在心里悄悄啐了一口。又因不惯说脏话,脸上便火辣辣的。
气氛一时有些沉凝,众人的神色皆有些微妙。最终是郑皇后笑了一句:“今日是赏花宴,你们怎么都往谢娘子身上看也是,谢娘子可真是生得天香国色,难怪魏王也见之不忘,千里迢迢的也要将你带回来。”
心里则有些酸酸的,难怪那匹不解风情的青骓马连自己正眼也不瞧却掳了她,这妇人在容貌上的确是胜过她一筹。
但转念一想,若自己连个相貌不如她的妇人都比不过,那岂不是更失败随之释然。
谢窈此时已明了这位华服盛装、相貌妖艳便是斛律骁口中的皇后郑氏,想起他那番“在榻上可比你厉害多了”的点评,腹内又隐隐有些欲呕的酸意。
雪面上则丝毫未显:“皇后殿下谬赞了,妾不过蒲柳之姿,您与太后才是真正的牡丹国色。”
“谢娘子不必多礼。”
裴太后再度命她起身,心头仍是有些恍惚。这妇人总给她一种十分熟悉之感,仿佛是一位阔别已久的故人。
可她十分确认自己并未见过这妇人,为什么会觉得她十分的熟悉
她在打量谢窈的时候,谢窈也悄然望了一眼她的相貌。
太后生得端庄姝丽,一双水杏眼望之温柔可亲,约莫双十年华,倒是比她想象之中的要年轻许多。
一时谢窈入席,宫人奉了煮好的螃蟹与温好的菊花酒来。太后邀众人品蟹。一众贵妇人都有说有笑,一边陪笑着一边剔蟹品尝。对着席下数百盆吐艳喷光的菊花,秋风袅袅,西柏堂下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荑英本还有些担心谢窈不通宫中礼节会惹了笑话,但她出身世家大族,自不会在这等细枝末节的地方丢了脸面。
她就像枝盛放于渌水波澜之上的水芙蓉,端雅娴静,周遭的热闹皆被她隔绝在外,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高不可攀。
八月的螃蟹膏黄肥美,油脂淋漓,席间又只备了酪浆未备茶水,因而谢窈略用了只便不太想用了,默默放下了剔蟹的金刀拿帕子拭了唇。
至若那酪浆更是纹丝未动北朝饮茶之风远不如南朝,而是偏好饮用由鲜卑族带入中原的由牛羊乳烹制的酪浆。那酪浆带着浓浓的膻腥味道,她实在用不惯,只能避而远之。
她情知这样的场合她和荑英不过是来给人当猴子赏玩的,缄默端坐,安静地如一枝盛放的莲。倒是裴太后不时朝她投去考究的目光,见她娴静温婉,眉目间凝着淡淡的愁意,心头一时颇生怜惜。
关于魏王是如何得到这妇人的,近日来,她已也有所耳闻。
听闻,是魏王与那南朝守将做了交易,逼迫他交出妻子,由此退兵。
自然么,她是不信斛律骁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寿春,只是因为济南王那路南伐大军在广陵受挫,南朝即将回援寿春,而寿春又久攻不下,若要强行攻城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索性卖那守将一个顺水人情,留给后世史书一段风流韵事。
但两个男子的交易,落在这妇人头上却是灭顶之灾,曾经相濡以沫的丈夫为了一城百姓的安危将她送给敌人,令她飘零乱世,流落异国异乡
当真是个可怜的女子。
席间,荑英见谢窈案上那盏酪浆纹丝未动,知晓是她喝不惯酪浆,便向宫人小声请求:“这位姑姑,我们夫人是南人,不惯饮酪浆,还烦请换杯茶水。”
她本是好心,因螃蟹性寒,担心谢窈若无热饮暖胃伤了脾胃。然这话却被身侧坐着的一位鲜卑族妇人听去了,当即笑道:“崔郎中这是哪里话。这位谢夫人既入洛阳,就得入乡随俗,学饮酪浆,改了从前的那些寒酸习性,怎能还和从前一样饮用酪奴。”
“酪奴”是北人对茶的蔑称,意为茶只配给酪浆作奴。因北人不惯饮茶,非但如此,在习惯了由鲜卑带来的酪浆之后,即便是北朝的汉人,对备受南方士族喜爱的茶饮也是嗤之以鼻。
谢窈无心与她争辩,只淡淡应了句:“乡曲所美,不得不好。”
这话正出自她前日手不释卷的那本洛阳伽蓝记,意为家乡之物自然喜欢,也正是“酪奴”这个典故的出处。
席间大部分人没看过,唯独裴氏雅好书学,闻言不由向她投去一眼。见她态度不卑不亢,并不因人在异国而低声下气奴颜婢膝,心中顿时又多了几分好感。
“这有何难,束枝,你去备一瓮热茶来。”她吩咐宫人。
太后既发了话,方才那插言的鲜卑妇人脸上便有些讪讪的,谢窈不得已再度起身谢恩:“多谢陛下体恤。”
郑媱目光带笑,在她和裴氏身上打了个来回,饮了一口酪浆但笑不言。
“有宴无酒,有酒无射,不若无宴无酒。”
一时酒酣饭足,一名鲜卑贵妇又提议举行骑射为戏,席间大多是鲜卑族的女子,都精于此道,自然附和。太后见众人兴致高涨,便命人撤去宴席,摆驾西柏堂后的一方跑马场,支起箭靶来,任由她们竞技比艺。
汉族的妇人们都不精通此道,围坐在太后与皇后身边看马场中的鲜卑妇女褰裙逐马、左射右射地驰骋。
赛场之中,鲜卑的妇人们身着骑装策马飞奔,个个英姿飒爽,若翻飞的燕子灵巧敏捷,矢矢皆中箭靶。谢窈眼里不由流露出一丝艳羡。
她身子骨较弱,虽也勉勉强强会骑马,但掌握不好驭马的技巧极易给颠下来。至若射术虽也学过一些,一样是差强人意,远远不及这些草原的女儿。便很是羡慕她们的灵动迅敏来去如风。
慕容笙亦陪坐在皇后身侧,和她相距不远,恰将她的神情都看在眼中,心下微惊。
她本就存了和她较量的心思,一时心口砰砰直跳,壮着胆子开口挑衅:“这位谢夫人可会骑射么我们也去比比如何”
她目光直勾勾的透着敌意,谢窈注意到自方才她便一直在看着自己,见她年纪尚小,心知这位就是斛律骁的那位娘家表妹了,摇头道:“妾疏于此道,恐贻笑大方,还是不要下场了,以免让各位见笑。”
慕容笙却不肯放过她,脸涨得通红,言辞渐渐激烈:“你不是出身陈郡谢氏么我怎么听说陈郡谢氏文武双全,当年创建的北府军威震南北,你既是陈郡谢氏女,怎会不会骑射难道当着太后与皇后的面儿也敢撒谎么”
小娘子咄咄逼人,汉话说得不算好,声又尖利,听起来倒像串点燃的炮仗噼里啪啦的。谢窈听她提起家门,面色微凝。
一旁的郑皇后笑吟吟地抚了抚慕容笙的额发:“今日只是宴会上姊妹们戏耍,又非什么比赛。我们北朝的妇人都善骑射,历来宴会之上是要骑射为戏的。”
“谢娘子既是出身陈郡谢氏,也算将门之女了,怎会不精于此道。莫要谦虚了。”
竟是一定要她下场的意思了。
二人之间她未免太过偏帮慕容笙,用意也太过明显,裴太后秀眉微蹙,待要开口,垂在桌案下的手却被郑媱轻轻按住了。目光相撞,郑媱笑靥如花。裴氏知晓她是要借此机会下手,心间挣扎了一刻,最终什么也没说。
荑英见状不妙,忙拿话替谢窈求情,然而皇后的意思却十分的坚定,谢窈只好应下:“既如此,妾便献丑了。”
郑媱托腮撑在案上,醉意氤氲的妙目笑盈盈将她从头打量至尾:“你这身衣裳可不行,满月,带谢夫人去换套骑装来。”
便有宫人领着她们离席,前往西柏堂南的澄鸾殿去更衣。慕容笙心底悄悄地松了口气,起身离席道:“殿下,笙笙也去换一身衣裳。”
谢窈同荑英跟在宫人身后往澄鸾殿走。
一路都无什么宫人,花木葱茏,房舍铁马轻响,将至澄鸾殿地界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慕容笙的声音:“等一下”
几人脚步顿住,回过头去,果然瞧见那红裙执鞭的小女郎如一团艳艳的石榴花朝她们走来,咬咬牙,做出一副威严的姿态对那引路的几个宫人道:“你们先下去,我有话同这个女人说。”
“慕容娘子”
“叫你们下去就下去”
她手中马鞭若乌蛇乱舞,十足的烦躁之态。几名宫人只得做了让步,名唤满月的那个道:“那得快一些,夫人更了衣之后还得回去和您比赛呢。”
快一些
谢窈同荑英同时侧眸睇了那宫人一眼,心中已隐隐约约有了猜测。
宫人面现尴尬,但解释已是画蛇添足,只带了剩下的几名宫人稍稍退开。慕容笙又命她们走远了些,这才上前问她:“你就是我表哥从淮南战场带出来的那个女人”
女孩子杏眼圆瞪,眼睛红的似要哭,倒好似是谢窈做了什么对不住她的事。不待她回答又咄咄逼问:“你既已嫁了人,便是个残花败柳,为什么要纠缠住他不放”
原来追上来只为了骂她这些话。而这样的话谢窈早已听过无数次,此刻心间波澜都没泛起一丝,倒是荑英忍不住劝道:“慕容娘子,慎言。”
慕容笙并不领情,恨恨啐她一口:“我和她说话又有你什么事。你只不过是表兄的下属,别以为你就是他什么人了。”
她像吃了炮仗似的,啐完荑英又啐谢窈:“你为什么不说话心虚吗你,你这个人尽可夫不守贞节的贱人,你既嫁过人,又被自己的丈夫抛弃,便该自刎谢世又有什么脸面待在我表哥身边”
谢窈起初见她年岁尚小,本不欲与她计较,此刻听她言辞愈来愈激烈,终是淡声开口:“小娘子此言差矣,所谓人尽可夫,出自左传人尽夫也,父一而已,是说天下所有人都可以做丈夫,但父亲却只有一个,并非小娘子所想的妇女不守贞节的意思。”
“慕容娘子要用这个词骂我,却是会错了意。”
“你”
她话声娓娓,若一汪清泉清泠悦耳。相较之下,倒令慕容笙的盛怒像个笑话。她一张脸憋得俏生生的红,语声里竟带了哭腔:“你是在嘲笑我不通文墨吗”
还真是小孩子脾气
谢窈无奈一哂,温声道:“是娘子要骂我,我为何要嘲笑娘子。只是提醒小娘子一句,您的姑母,魏王的母亲一样是二嫁之身,你的措辞还是谨慎些吧。”
慕容笙这才如梦初醒,满脸的惊恐。她跺脚惊呼了一句“你别告诉我姑母”便跑开了,红裙如火一般在风中呼啸而去。
“还是个孩子。”
谢窈看着慕容笙远去的背影,无奈莞尔,“今日的事,就别告诉他了。”
她一点儿也不想和他的爱慕者有什么牵扯。譬如慕容笙,譬如郑媱。
荑英点头:“嗯。”
但被慕容笙这么一搅合,谢窈也失了与她们虚与委蛇的心思。她知晓更衣的那座宫殿里必定有坑阱等着她去跳,方才在席间无法推辞,是碍于对方是皇后,她不好拒绝。但如今她却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他不是说她是他的女人吗那就让他去摆平。
“我们出宫。”她对荑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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