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子箴一消失就是十年。
玉梅的父亲蔡子箴出去后,回来过几次,怀上她以后再没回来过。再往后,他除去托人捎信回来要经费,再没有跟家里人有过联络,父亲蔡维藩多次托付熟悉他的同乡四处打听,还亲自去找与他共过事的同僚询问,有些人说他在新疆跟马仲英在一起,有些人说他可能去了莫斯科。
一九四七年,北部中国局势仍旧动荡不安。百姓的生活遭受到很大的影响,社会情绪不稳定,人心惶惶。三月份,胡宗南把延安占领了。神田县有的门户拉家带口的往外地逃,有的人家看别人跑也跟着跑。年底,有人传递消息过来,说共产党快要打进县城,早就听说共产党专门清理“大土豪、大地主”,这让从农民手里买下上百顷地的蔡维藩寝食难安,他把几个兄弟和买卖上的亲戚们凑在一起商量过好几回,到底怎么办。
有人说:“顾不得那么多了,咱们也跑哇!”跑,蔡维藩也考虑过,但是往哪里跑?他思前想后,想到个地方。蔡维藩跑买卖的时候去过包头镇,略微知晓些那儿的情况。那地方有不少外来户,彼此不知道底细,又是买卖人聚集的地方,若是弃家远上,举家迁去包头,兴许是条活路的法子。但他心里很清楚,家里人数众多意见难统一。莫说别人,想到要抛下几十年亲手创下的家业,他自己也如同被剜去心头肉般难受。经过一段时间的辗转反侧,他先说服了自己,接下来就得说服全体族人。
果然,马上有人反对:“去那么远,这儿这一大片摊账咋办呀?又不能都带走。”
“要说当年咱们是因为甚买的地,他老阎最能说清楚,可老家伙早就搭上飞机跑到上海了,哎……”
“地是地,还有这些买卖了哇……咋能说清楚。”
“你们说包头那好,乃就派个人先过个看看。看看那儿现在是个甚情况,安稳不安稳,听说是董其武手下的人管着呢么,要不打问打问,地方上管事的是个谁?问清楚再走,这么一大家子,说扔下就扔下,要是那边留不下,这边也再回不来可咋办?”
维藩老人目光坚定地说:“这个事情我慎重考虑过,咱们家的好日子是前些年积累下的,这几年进项少出项多,世道乱,吃老本撑不住多些时间,明面儿上点家产还说不定能落在个人儿手里,钞票毛得太利害,这是其一。二者,咱们也说不好,这地方将来到底是共产党主政还是老蒋说了算,很多事情都预料不到,不如换个地方,没人了解咱们的底细,起码保个全家太平,钱还能挣了哇……包头镇的情况,跟老许打听过,能拿上路条过去就能行,现在正是停战休整的时候……”
“咱们也没干坏事呀,怕甚了?”
“谁的天下也不怕,咱们给他们交税纳粮,还能把咱们咋了!再说,云昌不是在苏联留过学么,我估计他是跟共产党的关系好哇?你们看,咱们咋也不怕呀。”
“不怕?北面枪毙好几家大户,你们不知道?云昌还不知道在哪了,等云昌回来早就都见阎王啦。”
“唉!”维藩老人长叹一口气,他知道,能看明白还舍得放弃的人不多。
“咱们确实不知道老大这些年在外头尽干甚了,越是这样越说不清呀,长远计议,还是听我的意见哇,你们再思谋上几天……”
“你们说包头好,到底哪好?情况属实不?”
“那的黄河码头热闹的很,经往蒙古做买卖的人咋是都往那聚了,买卖就是凑得个人气哇……当地还是牧区,牧民多,买卖人少,使唤的那些个精细活作都是缺货儿,针头线脑也是稀罕东西,去了想干点甚营生也行了,你们没听老许回来说么,用棉布做的假羊就能换回真羊来……咱们就商量成这么个哇,你们再好好琢慕琢慕。”
本家亲戚们大小买卖人不少,听说蔡大要走,心里也都不踏实起来。有些人打定主意要跟着蔡大走,蔡大去哪就去哪。于是陆续过来蔡家询问外迁的事情,细细一盘算,要走的人有二百多号。最后,蔡大将他们安排成分几批行动,男人们先去,女人们等安顿好再来。
经过一番鸡飞狗跳,大家都服从了大家长蔡维藩。有人托人弄来路条,有人去兑换好一些钱券,家眷打点行装,携带上轻便的家当。临行前,有身孕的解珍珠向公婆请示:“我想再去山上敬献一次。”“去哇,领上个人去!”虔诚的佛教徒解珍珠带着香火贡献,拖着沉重的身体,最后一次登上半山腰的观音庙,等她回来已经快要天黑,几处院子都刚点着灯烛,四下人头攒动,像过年时一般。由于出动的人口众多,怕惊动乡邻,他们商量好天黑后启程。夜幕初下,“大地主”蔡维藩带着老少四十多口子人,驾起十九辆牛车仓皇起程,浩浩荡荡离家北上。他们跨过窟野河,把那座美丽的形似山笔架的高大山峦甩在身后。高大的二郎山上供奉着儒、释、道、土地、山神和各路仙圣,他们安详地俯视着山下蜿蜒爬行的车队。“观音庙”供桌上摆放整齐的新鲜贡品,散发出阵阵清甜的果香,幽幽地向山间飘荡。“牛牛车”拉着男女老幼,沿着黄河围成的肥沃平原向北踽踽前行,走向无人知晓他们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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