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本算不得多亲厚的关系,赵皇后也没多少贴心话嘱咐她,沉默了一会儿,就让侍女端着一块红木托盆过来,薄绸下覆着一样金光灿灿的物事。
赵皇后将东西递给她,“这是太子妃的金印,有了它,往后东宫的人事便尽交由你掌管,你须善用你的权利,别辜负本宫对你的期望。”
傅瑶正要接过那块沉甸甸的金疙瘩,赵皇后忽的将手缩回,冷目说道:“你如今有着身孕,不宜操劳,倒不如由本宫暂时保管的好。”
她大概想给傅瑶一个下马威,至少让其着急一下。
傅瑶却盈盈笑着,“那真是太感谢皇后娘娘了,臣妾怀着身孕辛苦,巴不得清闲一阵呢。”
赵皇后顿觉气闷,这女子简直刀枪不入,什么话都不能令她难堪——她反而一副气定神闲模样。
傅瑶越这么说,赵皇后越不能便宜了她,板着脸将金印塞到她手里,“罢了,迟早你得学着理事,本宫也不能太娇惯了你。”
倒真是一个慈祥婆婆。
傅瑶屈身接过,朗声应道:“臣妾谨遵母后之命。”
赵皇后又看着她,“按照宫中的规制,太子妃每三日都该到椒房殿来请安,念在你如今身孕不便,本宫便酌情宽限,许你五日一请安,你可甘愿?”
赵皇后从前嫌弃她不愿见她,如今大约是想拿出皇后的威严来,用婆母身份施压。
傅瑶也只好应道:“臣妾敢不从命。”
反正以赵皇后的心胸,也做不出什么大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是没什么好怕的。
一个灵巧的身影忽然从内殿窜出来,喊道:“母后,儿臣出去一下。”
赵皇后忙喝道:“你去哪儿?回来!”
二皇子元祈笑嘻嘻的转过身,“去进学呀!6大人还等着呢。”他仿佛才瞥见座上的傅瑶,“皇嫂这么早就来请安呀?”
傅瑶向他微微颔,聊以致意。她听说元祈这段日子一直住在赵皇后这里,却没想到能碰上面,也是意外。
赵皇后忍住气说道:“你不是说身子不适么?本宫才派人跟先生告了假,你不必去了。”
“那怎么成?”元祈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身子哪有功课来的要紧。何况太子哥哥一向勤学苦思,母后您教导我多向太子哥哥学习,儿臣自然得谨遵您的吩咐。”
说罢大摇大摆地出去。
赵皇后的肺险些气炸,她前脚向先生递了假条,后脚元祈就急巴巴地跑了去,先生会怎样以为?落在旁人眼中,只会觉得元祈勤奋好学,她这个母后却难免有溺爱纵容之嫌——反正不是自己的儿子,前途不关己事,养歪了也就养歪了。
但若严加管束,又难免有苛待之嫌——怎不见她这样对待太子?总之无论如何,都与赵皇后的声誉有损。
傅瑶不无同情地看着这位婆母,遇上元祈这个滑头,赵皇后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她忍不住问道:“母后是主动请二殿下来椒房殿居住的么?”
“本宫要他做什么?”赵皇后嗤了一声,“要不是高氏说自己抱恙,怕儿子有所沾染,本宫才懒得接手这个祸害。”
这种吐槽的话是只有对着自己人才说得出口的,不知道赵皇后是不是无意间把傅瑶当成了自己人——想想还真是讽刺。
“他们母子一条心,高贵妃这是成心给您添堵呢。”傅瑶沉静说道。
“本宫自然知道,只是碍于情面,不好推脱罢了。”赵皇后没好气地说道。
“这事要解决也容易。”傅瑶微微一笑,“母后不如借着查究二皇子功课的名义,每日都将陛下请来,想来贵妃娘娘见了这般,病很快就能好了。”
高贵妃因皇后无宠才敢欺她,若晓得成德帝每天都往椒房殿来,势必会产生警惕,不敢继续作怪。
这倒是个好主意。赵皇后轻轻咳道:“此事你不必理会,本宫自有打算。”
傅瑶明知她的心思,也懒得戳穿,待要起身告退,忽而问道:“二殿下的姻缘定下了吗?那位孟小姐可愿许嫁?”
“定下了,婚期就在半月之后。”赵皇后微微颔,一面轻声嘀咕着:“说是有宜男之相,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傅瑶觉察到赵皇后落在自己腹上的目光,不禁有几分尴尬,总算没表露在脸上。
她这一胎是被寄予厚望的一胎,虽说她已是册封在案的太子妃了,但若这个孩子生出来不尽人意,那么……
傅瑶按下心底的担心,抿了抿唇出去。
她没有直接回太子宫,而是先去寿康宫看望江太后。
比起赵皇后的不冷不热,江太后的态度就和善多了。她拉起傅瑶的手,笑容尽管浅,但却是十分真诚的,“哀家早知有这么一日,太子这样喜欢你,你又接连为太子诞育骨肉,若再不纳你为太子妃,也实在说不过去。”
傅瑶看着那双手上皱巴巴的皮肉与隐约暴露的青筋,心中的感觉非常奇异。
保养再好的人,也抵挡不了时光的侵蚀,何况江太后并不在意这些。尽管如此,这双手却是温暖的,有力的,令人感到坚实可靠。
傅瑶紧紧握着这位老人家的手,干巴巴说道:“臣妾能有今日,全杖太后您的栽培和教导……”
江太后嗔道:“当着哀家还说这些客套话,你觉得哀家是爱听假话的人吗?”
傅瑶只好住了口,在这位饱经世故的老人家面前,的确不必说多余的话。
两人寒暄了一阵,傅瑶便问起江诚如:“平安郡主嫁去北蕃,也不知如今过得怎样?”
“她来信说自己过得很好,三王子对她也很是尊重,除了饮食上不大习惯,旁的都没什么可说的。”江太后现出一丝无奈的笑意,“隔着千里地,哀家也不便去查验真伪,罢了,反正是她自己选定的路,苦也好,乐也罢,总归要她自己走下去,旁人帮不了什么忙。”
看得出来,尽管江太后不喜江家,但对这个侄女不无怜惜,只是如今诸事已成定局,江太后亦爱莫能助。
傅瑶说不出心上是什么感觉,只无端有些闷闷的,江诚如并未给她留下过深的印象,她就像一道影子,来过这宫里,又轻飘飘的去了,留下的,只是一段身不由己的记号——古往今来,像她这样的女子并不在少数。身负雄心,却不得不屈从于命运,比起来,傅瑶的运气真是好到极点。
江太后觑着她,“你关心诚如,倒不如想想你那快过门的弟媳妇,她那性子可不是好相与的。”
说的是孟扶男。
傅瑶陪笑道:“孟姑娘怎么了?不是都说孟大将军为人磊落,养出的女儿也家教良好吗?若非如此,贵妃娘娘怎会看上这家?”
“那是她一厢情愿罢了,”江太后嗤了一声,“将门虎女,怎可与书香闺秀等同看待?高贵妃想借这桩亲事拔高筹码,固然是好想头,那也得两家和睦才行,若夫妻不谐,彼此成仇,只怕她会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傅瑶仔细听着,半晌才笑道:“话虽如此,眼下也说不准,指不定两人情投意合,彼此皆安呢。”
“倒也是。”江太后抬了抬眼皮,“反正你也不必担心,元祈成了婚,自然得出宫建府,他们两夫妻住在宫外,碍不着你什么,再说,还有你肚里这个呢!有他在,你是没什么好怕的。”
提到这个肚子,傅瑶不禁有些心虚,像江太后这样的精明的老人,贵徵只说只怕也瞒不过她。她讪讪笑道:“那苍龙入梦的故事……臣妾不过白白做了一个梦,倒惹得宫里宫外议论纷纷,连陛下也这般看重,臣妾真是万万想不到……”
江太后脸上木然,“旁人怎么想不打紧,要紧的是皇帝相信。不过,皇帝这个人的心思,实在是难猜呀!”
她轻轻叹了一声。
傅瑶听得呆住。
照江太后的意思,成德帝未见得被此话蒙蔽,他为什么选择默认?
元祯编织这样的一个谎言,是不是已经在皇帝心中种下怀疑的祸根?
皇帝是不是已经在猜忌他、甚至算计他?
傅瑶这时才意识到元祯为她冒了多大的风险,仅仅为了圆这个太子妃的誓言。
眼前忽然一片模糊。
再回过神来,她的手已经攥在元祯手心里了,两人正在从寿康宫往回走。元祯伸出另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好奇说道:“还哭哪?”
傅瑶忙揉了揉眼睛,“谁哭了,就是眼睛有点酸胀,眨了两下眼。”
元祯回头望了一下,嘀咕道:“还说不是哭,上回也是在寿康宫这里被我撞见,真的不是皇祖母欺侮了你么?”
他真的把自己每一件事都记得清清楚楚。
傅瑶有些伤感和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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