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乳娘都怯怯不敢作声。
真是反了反了。
小香虽然生气,好在还未失去头脑,她想了想便冷声道:“哪一位是夏娘?”
其他三个娘都齐刷刷后退一步。
夏娘胆怯地看着,光顾着一时嘴快,哪想到外头有人偷听呀!这丫头的性子瞧着就是个暴躁的,只怕不好惹。
她只好跪下,嗫喏道:“奴婢一时失言,不是有心的……”
小香懒得与她客气,伸手往外一指,“你自己到廊下跪着,不到天明不许起来。”
现在正值初夏,夜里还有些凉,且外头蚊虫颇多。夏娘咬了咬唇,到底不敢辩驳,慢慢起身出去。
小香便指挥其余三个乳母,“你们都来瞧瞧,小主子是怎么回事?”
众人大着胆子上前,秋娘看了看,便肯定地说道:“主子这是饿了。”
果然与良娣猜想的不差,小香放下心来,让她们好生给皇女孙喂奶,自己便出来,冷冷地看了廊下夏娘一眼,转身去向傅瑶复命。
她愤愤地将夏娘的话重述了一遍,并道:“这妇人嘴太坏,奴婢实在看不下去,就让她自己跪着请罪去了。”
一个乳母而已,罚了也就罚了,只是……傅瑶皱起眉头:“不用让她跪了,现在就打她出宫。若她因为此事生出怨恨,咱们反不好办。”
防范于未然,这样的隐患,根本就不用留下来。
小香迟疑道:“但这样一来,小主子不是只有三个乳母伺候了?”
“三个还少吗?”傅瑶自嘲的笑笑,“你瞧瞧这宫里,有几个真心把这孩子放在眼里的?宁可伺候的人少些,咱们自己多用些心就是了。”
夜渐渐深了,傅瑶也慢慢睡去。坐月子期间不宜洗澡,她只让秋竹小香简单的为她擦洗了一下身子,不知是否这个缘故,觉得肌肤黏腻腻的,怎么也不爽快。
她费了好大功夫才睡着。睡着了倒觉得很自在,仿佛什么也不用想。
这一夜她连梦都没做。
醒来的时候,傅瑶现元祯已经坐在她床前了——他来得倒早。傅瑶揉了揉眼睛,现屋内已经天光大亮,敢情不是元祯来得早,而是她起得太迟了。
元祯和煦的问道:“昨晚睡得好不好?”
“很好。”傅瑶点了点头,她顺便看看床头的镜子,是真的好。脸上的肌肤白嫩了许多,眼下也没有乌青,产后的疲倦仿佛一扫而空。
元祯见她这副样子,略略放心,他踌躇着开口,“阿瑶,昨日我去见父皇,求他……可是他不肯同意……”
那几个字,仿佛怎么也不能说出口。说出来,便是深一层的失落。
傅瑶反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没事的,殿下,咱们还有机会。现在只是暂时的失意而已,没准圣上日后还会改变心意呢?再不然,我还会为殿下诞下孩子,往后的日子那么长,谁也说不准是什么情况呢!”
她现在不再说什么不在意太子妃之位的话,毕竟元祯在意这个,她得顺着他的意思来,这样对自己才有好处。
做母亲的人,哪里还能处处由着性子来,安分随时才是硬道理。
何况,她并非不在意太子妃的位置。如果可以的话,傅瑶希望这个位子属于自己——夏娘的那番恶语使她下定决心,一个人只有登上高位,才拥有睥睨于人的权力。她倒不信,等她正式成为太子妃,还有人敢嘲笑她、敢嘲笑她的孩子。
她任由元祯紧紧将自己拥入怀中,乖乖将脑袋靠在他肩上,半晌才说道:“殿下,您还没为我们的女儿起名字,至少得有个小名吧。”
元祯懊恼的将她松开,拍了拍自己的头,“是了,孤怎么把这件大事忘了。”
乳母将孩子抱过来。
傅瑶瞧时,果然比昨日皱巴巴的模样好了许多,五官一舒,脸部看上去就和谐了。
她放下心来。会变好看的,这孩子一定会长成一个美人。
虽说美貌不是必备条件,可身为女子,漂亮一点总不是坏事。
元祯沉吟着说道:“这孩子面色团白如满月,肌肤又格外晶莹,月色皎皎,不如小名就叫皎皎吧。”
至于大名,他私心想等成德帝心情好些后,让成德帝来取——这样对于女儿便多了一重庇护。
傅瑶并不清楚他的私心,还以为他懒得费神。不过也算了,反正皇家女子成年后都会有封号,平时也总是叫小名的多。
可是元祯取名的理由……傅瑶总觉得有夸张的成分,元祯吹得也太过了吧?这孩子才出生第二天,倒被他夸成绝代佳人了,连傅瑶这个娘亲都觉得羞愧。
罢了,听说做父亲的总是多疼女儿一些,那么元祯此举也无可厚非。傅瑶点了点头,“就照殿下的意思吧。”
她拨了拨皎皎柔嫩的小手,“皎皎,你听听,你父亲给你取名字了。”
元皎皎小朋友才吃饱奶,躺在襁褓里惬意地闭着眼,只是唇角不自觉勾起。
她该不会听懂了吧?傅瑶怀疑自己生了个妖精。
元祯坐了没多会儿,傅瑶就将他赶走——男子汉大丈夫,老黏在女人堆里做什么,他现在需要的是愤图强,尽可能博得成德帝的器重。
到了午后,周淑妃、张德妃、李昭仪还有董美人等相约过来探视。傅瑶不便动身,便殷勤地让侍女们出来待客。
这些人跟她无冤无仇,自然不会因为此事跟她笑话,只是觉得惋惜。董美人第一个忍不住,拿帕子捂着嘴,呜咽着落下泪来。在她心里,倘若此事生在她身上,她一定受不住——明明可以凭借这一胎平步青云,怎么生下来就变样了呢?
周淑妃怕傅瑶不自在,嗔道:“董美人,你这是做什么?傅良娣平安生产,这是喜事,你反倒哭起来。”
张德妃跟李昭仪也忙附和。
董美人意识到自己失态,忙辩解道:“我……我是为傅良娣高兴,也是为自己伤心,傅良娣已经平安诞下了孩儿,我的孩子却还不知道在那里……”
本是为了转移话题,说到最后,自己却真情实意地哭起来。
其余三人只好安慰她,“你还年轻,迟早会有的。”
董美人爽性大哭起来,“你们都生养过,自然有底气这样说,我却连一次有娠都未经历过呢……”
傅瑶不禁叹一口气,这位董美人还真是感情丰富。
小孩子就不像大人那样计较利害得失。二公主昌平和三皇子元福都巴在摇床边看着,元福想拿手指戳皎皎的脸颊,昌平连忙制止他,竖眉道:“别拿你的脏手碰小妹妹,小妹妹会生病的。”
傅瑶不得不提醒他们,“昌平,她是你侄女,不是你妹妹。”
这话她已经说过多次,显然两个孩子都没放在心上。
元福更没听进去,他正忙着跟昌平斗嘴——元福今年已四岁了,智慧渐生,口齿也灵便了许多。他说道:“二姐姐,我觉得小妹妹长大后一定比你漂亮,你瞧瞧,小妹妹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以后定比你强多了。”
傅瑶也懒得纠正他们辈分上的错误了——反正叫错了也是皎皎占便宜,平白升了一辈。
未想昌平对这个问题倒很服气,她老实说道:“这没什么可说的,反正傅姐姐比我娘好看多了,以后皎皎比我漂亮也不稀奇。”
李昭仪听得眼角直抽,有女儿这么说自己妈的吗?
傅瑶也不禁抹了一把汗,这是逼着李昭仪与自己为敌呢。
元福又说道:“皎皎的性子看着也比你文静,以后一定不像你这样闹腾。”
昌平瞪着他,“你这不是废话,皎皎她连话也不会说,爬也不会爬,你让她怎么闹腾?”
“那可不然,”元福作出小大人的模样,“俗话说,三岁看老,人以后会是什么模样,从小就看出来了。听说二姐姐你打娘胎里就爱折腾,长大了更是变本加厉,照你这样,以后可不好嫁人呢!”
傅瑶不禁纳罕,四岁的小孩能说这么复杂的长句子吗,还是说,宫里的孩子都早慧一些?
昌平听得面红过耳,嚷道:“这话谁跟你说的?”
张德妃想要阻止儿子,可惜已经晚了,元福得意地宣告:“我亲耳听母妃说的。”
完了,这屋子要变修罗场了。傅瑶微微闭眼,不敢想象后面的情景。
李昭仪脸上已经山雨欲来,张德妃讪讪笑道:“那个……我就是随口一说,开个玩笑,妹妹别放在心上……”
还是周淑妃识大体,起身笑道:“时候不早了,咱们也该回去了,别耽误傅良娣休息。”
傅瑶没有硬留她们,这场景的确不适宜产后的妇人观看——董美人犹在自伤其身、嚎啕大哭,至于张德妃和李昭仪,回去后只怕要大干一场呢!
傅瑶抚了抚胸口,心有余悸,这些人真是来看她的吗?完全是把这里当成公共休息室嘛!
小香送走了各位娘娘,就看到张太医颤颤巍巍地入殿来,心下顿时没好气:要不是这老家伙医术不精,怎么闹出这么大的乌龙?害得良娣也希望破灭,做不成太子妃了。
她正要上前将其臭骂一顿,秋竹忙拦住她,摇了摇头,让她不要使性子。
秋竹温和地上前相迎,“大人来看咱们良娣吗?良娣正在里头,待婢子为您通传一声。”
傅瑶自然没有不见的道理。
张太医一进来就匍匐在地,“老臣无能,令傅良娣无辜受屈,是老臣之罪。臣明日就请辞返乡,再不踏足宫门半步,以赎此孽。”
傅瑶忙命秋竹将他拉起,“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这事情又不怪你,本来你也只是凭着胎像洪迈才认为是男孩,不待生下来,谁也不知道做不做得准。”
没有b的年代,光凭脉象判断胎儿的性别,难度是大了些,这个还真怪不了张仲廉。
张太医也是因为羞愧,才提出请辞的吧。
傅瑶温声说道:“若因为这点小事就放弃自己的本职,大人的心志未免也太不坚定了。你一向熟知我的体质,你若走了,以后谁来为我安胎保胎,即便是为了弥补此番的错误,你也应该留下来。”
如是好说歹说,总算令张太医打消了归去的念头,重新振作精神。临走前,他还郑重的向傅瑶拜了一拜,表示愿意为傅良娣尽忠。
傅瑶方始松一口气,有一个靠得住的太医还真不是件容易事,她又怎肯轻轻松松放张太医离开——这回的错本就不在他,正好借这个机会笼络人心,让他对自己死心塌地。
傅瑶觉得自己在渐渐向工于心计的深宫妇人转化。
这一日除了周淑妃等人,其余宫室的娘娘即便不亲身过来,也6续遣了人过来探视——怎么说也是太子殿下的骨肉,且是孙辈当中的第一人,面子上还是得顾全的。
连赵皇后也派了她身边的兰芝姑姑过来探望,虽然只是个姑姑,傅瑶倒不觉得怎么失望——本来她也没指望赵皇后亲自过来。如今彼此省事也好,免得她还得费心思应付赵皇后。
这兰芝姑姑不知是不是在赵皇后身边做久了,格外金贵骄傲,一举一动莫不盛气凌人,倒好像她过来一趟是对皇女孙多大的荣耀似的。小香觉着不中听,便刺了她几句。赵兰芝自然不甘示弱,两人便吵起来。
秋竹看不入眼,也上去帮着小香,赵兰芝寡不敌众,只好如丧家之犬般惶惶逃离。
据闻她后来向赵皇后哭诉了一通,赵皇后没有理她——大约赵皇后也觉得小题大做吧。
傅瑶只觉着头疼,看样子坐月子也很难清净,来来往往的人不断,她还不得不听着。这般想着,她反而希望这一个多月快快过去,她也好自在些——江太后执意不许她下床走动,说女人月子里不保养好,以后要落下大毛病的。碍于老人家也是一片好心,傅瑶只好乖乖听她的吩咐。
傅瑶本以为这一日不会再有人扰她,孰料不到太阳落山,竟又有两条人影姗姗而来。
小香睁目瞧时,却是郭贤妃同她的侍女,她比方才更没好气:“贤妃娘娘来此有何贵干?”
郭贤妃有些羞缩,低语道:“本宫来看看傅良娣,也想见见皇女孙。”
说着吩咐侍女点翠,“把本宫那条长命金锁拿出来。”
小香讥讽道:“不敢,贤妃娘娘上回送了一碗梅子汤,立意要谋害良娣腹中之子,这回更是打算直接对小主子动手不成?”
点翠恼道:“你这丫头怎么说话的,贤妃娘娘好心好意来探望,你倒夹枪带棒的说一大堆,真以为你家主子是个宝,人人都抢着要吗?”
郭贤妃喝道:“点翠!”一面朝小香笑道,“本宫就是来看看,既然傅良娣不愿见本宫,那就罢了。”
小香正要说慢走不送,就见秋竹出来,将贤妃请进去。
小香不满说道:“你这是做什么?咱们何必还给她面子?”
“这是良娣吩咐的,”秋竹瞪她一眼,“良娣说了,贤妃这一路过来,路上肯定有人瞧见,若咱们二话不说将她赶回去,旁人还打量傅良娣多么张狂呢——这里头的缘由,别人可不知道。你若讨厌她,不理她就是了,剩下的交给我来应付。”
傅瑶也猜不透郭贤妃的来意,便打定主意等对方先开口,自己才好随机应变。谁知郭贤妃并未多说什么,只笑着看了一眼孩子,说道:“这孩子生得很好。”便点头辞去。
众人都摸不着头脑,难道她真是来看孩子的?
秋竹持着那挂长命锁问道:“良娣,这个咱们还要吗?”
“收下吧,”傅瑶淡淡说道,“只别给孩子带就是了。”
照理说金器很难下毒,经过上次的教训,郭贤妃大约不会在自己送的东西里做手脚——不过,谁让傅瑶是个小心眼的人呢?她若能轻易原谅,她也不是傅瑶了。
元祯从勤政殿出来,本想着去寿康宫看望傅瑶,就见皇后宫中的赵姑姑截住了他,“太子殿下,娘娘请您往椒房殿一趟。”
元祯不禁皱眉,“姑姑,我先去看过傅良娣,再来见母后好不好?”
赵姑姑的态度恭敬而强硬,“皇后娘娘说了,是要紧事。”
元祯无法,只得随她过去。谁知就见赵皇后桌上铺上了长长的案卷,走近一瞧,才知那并非一整幅,而是许多单独的画像层层叠叠摞在一起。
赵皇后含笑朝他招手,“你过来。”
“这是什么?”元祯咦道。
赵皇后一一向他指明,“你瞧瞧,京城里适龄的大家闺秀,差不多都在这里了,模样儿也都是极好的,喜欢那一个,尽可以自己挑捡。”
元祯脸上色变,“母后这是何意?”
赵皇后皱眉,“自然是为了挑选太子妃一事。傅氏不得上天庇佑,不堪承当太子妃一职,连皇长孙也未能诞下,如今自然该另择良配,难不成你这正妃之位一直空着?”
元祯硬着嗓子说道:“若阿瑶不能成为太子妃,儿臣情愿这位置一直空着。”
“胡闹!”赵皇后猛地一拍桌子,气得嘴唇簌簌抖,“难不成为了一个女人,你要违拗母后的心意不成?”
“是母后一定要违拗儿臣的心意。”元祯施了一礼,郑重告退。
这孩子,这孩子……
赵皇后颓然扶着桌子,觉得全身的骨头都散了架似的,险些支撑不住这具身体。赵姑姑忙搀住她,忧心劝道:“娘娘别生气,太子他只是一时迷了心窍,暂时转不过弯而已。”
哪里是转不过弯,分明是跟自己这位母后对着干罢了。赵皇后默默想着。
从小元祯就很有主意,不肯老老实实听母亲的话。她原以为是小孩子叛逆,可是元祯渐渐长大,这毛病非但未曾消退,反而愈演愈烈,终于到了现在,可以完全无视自己这个皇后的意愿了。
到底不是亲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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