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闻贵妃这一声真可谓是吼得气吞山河,足见她的确是为闻天柔这个在皇帝面前拎不清、昏了头的小侄女着了急。
贺顾从前虽未与这位贵妃娘娘打过几回照面,但想也知道,这些年来陛下一心只揣着个小陈皇后,芷阳宫独得天子恩宠,与小陈皇后过不去的,即便贵如她嫡姐先皇后大陈氏,都没落着个好下场,而闻贵妃虽有个领兵在外、备受圣眷的将军哥哥,可好筹码一样也是险筹码,这么多年来,她既能抚养着缺心眼的儿子裴二在皇宫中顺顺当当、没吃什么苦头的长大成人,又保得哥哥在外不但不必为她操心,还在宫中多了个后盾。
如此种种,足以见得,即便旁人眼里的闻贵妃不过是个反应慢半拍、风风火火的蠢人,可她内里却绝非是个蠢人。
连她都变了颜色,闻天柔这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一求,便用脚想也知道,绝对没和家中长辈只会过只言片语的了。
揽政殿中一片沉默,只不过这次的氛围,显得多少有些尴尬。
闻贵妃训完了闻天柔,又转目看向皇帝,噗通一声跪下去苦着脸道:“天柔这孩子,一贯在家中被哥哥宠的无法无天,不知天高地厚,失了分寸,才会在陛下面前胡言乱语,还望陛下宽仁,不要与她计较。”
又对贺顾道:“都是小姑娘说浑话罢了,驸马也千万莫当真。”
贺顾脸上的表情仍然有些呆滞,看了看闻贵妃,又看了看闻天柔,最后不知为何莫名其妙的落到了已然面无表情注视着他的裴昭珩身上,这回后脊梁没来由的一凉,险些没打个哆嗦,赶忙道:“啊……这……我……我自然知道,闻小姐方才,定然只是顽笑罢……”
话没说完,闻天柔却急了,显然她并不承认自己姑姑给她搭的这架下台的□□,急急道:“我才不是顽笑!姑姑不要替我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方才的话,句句皆出自天柔肺腑,这可是在陛下面前,天柔怎敢有半句虚言?”
皇帝沉了面色,道:“既知是在御前,怎么竟还敢提这样胡闹的要求?你要别的,也便罢了,贺顾是朕的女婿,虽然朕的长公主福薄……没有缘分和他相携终老,但当初驸马对瑜儿一往情深,和朕特求此生再不娶妻,朕也许了他了,如今即便你瞧中了他,朕又如何再叫他娶你为妻?”
闻天柔垂首道:“回陛下的话,方才是天柔唐突了,陛下对驸马的允诺,天柔也都知晓,但容天柔说句冒犯的,国朝从无男子为亡妻终生守孝之事,即便是在天家,公主薨逝,也从未听说过要驸马终生再不娶妻的。”
“自然,陛下仁厚,之所以从无这般的旧例,陛下却仍答允驸马所求,盖因陛下是个仁君,体恤臣下的难处,心疼驸马追思怀念公主,才会应下。”
她说到此处,皇帝听了虽然还是没说话,面色却稍稍缓了几分。
“驸马对待长公主的一片心意,坚贞如雁鸟,人所共知,小女自然也知道。”
“只是虽然陛下成全了驸马的心意,可是如今驸马也才十八岁,却要守孝终身……他没有一个半个的妻妾,子嗣更是未得分毫,如此待百年之后,驸马身边该是何等光景?天柔斗胆,曾在禁中花园廊下与长公主殿下打过一次照面,以小女对公主殿下的了解,她九泉之下,若是知晓驸马要为她如此孤独终老,以长公主殿下那般纯善的心性,必然也是会不忍心的啊……”
皇帝沉默了一会,道:“你是官眷,又是闻修明的女儿,即便不如其他大家闺秀那般通诗书、晓文墨,也该是有见识、辨得清事理的。”
“……朕是天子,天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既然朕当初已经答应过了驸马,今日便再不可能应了你,否则朕的话,以后还有谁信得?”
闻天柔闻言,一下急了,埋着的头也猛地抬了起来,切切道:“可是……可是驸马也只是何陛下请求,此生不再娶妻……既然如此,既然如此……小女做他的妾,也不行吗,做他的妾,这总不算娶妻了吧?”
闻贵妃再也忍不住了,两步上前去一边猛拉她的衣袖,一边看着皇帝强笑道:“陛下莫听这孩子胡说八道……”
闻天柔却不买账。
她远远的望了贺顾一眼,可却只见贺顾神情有些茫然,也正看着她,显然他对今日发生的事,亦是始料未及的。
闻天柔看着他的眼神,莫名红了眼眶,一下子扭过头,跪下去朝着皇帝磕了个头,吸了吸鼻子,虽然没再说话,那意思却很明晰——
这姑娘就是钻了牛角尖,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定要去摘那颗心心念念的“星星”了。
只是这回,殿中一片沉寂,皇帝沉着脸没回话,不知在度量着什么,贺小侯爷这颗“星星”,虽然总算慢半拍的回过味来了,可两辈子来,他却也是头一次遇上这种事,此刻又在场这样多的人,他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话,又该说什么话——
诚然,闻天柔是个漂亮姑娘,和两辈子来贺顾接触到的所有女人都不相同。
她父亲闻修明在京外,不知碍于什么原因迟迟未能觉察京中有变,她却能有胆魄、有决断、有法子混的出城去搬救兵,虽说救驾来的迟了些,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能领着三千兵士几百里奔袭,这也绝不简单了。
她不是贺小侯爷以前见过的、如万姝儿那般、无论内里如何,可外表却一定柔弱以博取男子怜爱的、菟丝花一般的女人,闻天柔是特别的,这女孩子的气息,一如贺顾对记忆中的亡母言大小姐的印象。
英气、爽朗,敢爱敢恨,奋不顾身。
若是再早两年,问贺顾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他能给出的答案,大概便是这样的了。
可是如今呢?
若要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贺顾的脑海空白了片刻。
他本以为,自己想起的似乎应是那已然烟消云散……身着红衣、面掩薄纱、一顾倾城,曾经让他魂牵梦萦、心心念念的“瑜儿姐姐”,可是时至此刻,贺顾才有些恍然的发现,浮现在他脑海里的,竟不是那本以为终生都无法释怀的“长公主”……
而是他养伤时,在庆裕宫寝殿中半荤半睡,隐隐约约瞧见有些模糊的……裴昭珩逆着光坐在床前,垂目不语,沉默的轻轻抚着他散落额发的模样。
说来也怪,那时他在床上躺着,三殿下在床前坐着,他两个明明只隔了咫尺,贺顾却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自己离这个人很远。
贺顾神色有些怔愣,此刻分明不是出神的时候,可这个画面,却莫名的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让他觉得没来由的低落。
也是直至此刻,贺顾才发觉,原来“长公主”的那个旧影,早已在他脑海里模糊,而即便迟钝如他,心里那个意中人哪怕只有分毫点滴的喜怒哀乐,却能无声无息占据他的所有意识,轻易影响他的判断和情绪。
贺小侯爷这边千思万绪、心乱如麻,殊不知他这副魂游千里、心不在焉的模样,落在裴昭珩眼里,却变了个味。
此时此刻,殿中众人注意力都集中在闻家姑侄二人、与陛下三人身上,却无人留心到恪王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贺顾身上,不曾挪开过。
裴昭珩面上未见分毫异常,但远远看了贺顾半晌,衣袖下的五指却还是缓缓收紧了。
他闭了闭目。
以前,只要这样闭上眼,便能将周遭的喧嚣隔绝开来,让这些声音仿佛是自另一个时空而来,没有一丝半毫能扰乱他的思绪。
……可今日,却不知为何,这屡试不爽的精心技巧,头一次失了灵。
不顶用了。
脑海里全是贺顾看着闻天柔时那副怔愣、不可置信的神情。
……子环在想什么?
……他可是终于回过了神?
……他本该是过着平稳安乐的日子,有妻有子,有人相爱。
子环的性情,旁人观之,只知其外刚,而不知其内柔,他这样的人,若是能与一个自己也喜欢的好女子结为夫妻,定然是一生忠贞不渝、善待妻子,珍视家人的。
即便子环如今和自己走了另外一条路,可即便他们在这条路上走的再远了,即便他心中再患得患失,不愿意让子环发现,他本有另一条路可走……
那条贺顾没走的路,却也不会因为裴昭珩的意志而消失,只要贺顾自己某一天被人叫住,转头一望,便能发现,他随时都可以原路折返,重新走回那条“正常人”该走的路。
这一世,若不是因着天家的算计……若不是因着这场人为制造的“巧合”……
子环也本不该是今日的处境。
这些隐秘而阴暗的心绪,也早已不是第一次被裴昭珩不动声色的藏在心底了,他本以为自己能够渐渐释然,能够把这些心思悄无声息的掐灭,可如今却发现……
他还是做不到。
诚然,子环不止一次的亲口说过喜欢他,他也并不是羞于将情爱宣之于口的人,更是为了他出生入死,承受了男子本不该承受的困扰和折磨。
无论怎么看,他都似乎不该再这般患得患失。
可若是真要问他自己,子环的心中究竟是否有他?
或者说,子环心中那个,他为之一见钟情、出生入死、博上了性命,九死也无悔的人,究竟是他吗?
裴昭珩没办法心安理得的骗自己,说得出那个轻描淡写的“是”字。
无论是以前那个什么都浑忘了的三皇子,还是如今这个已然恢复两世记忆的裴昭珩,都无法自欺欺人,说得出这个“是”字。
即便旁人不知,自己却无法继续自欺欺人。
两世的记忆浩如烟海,前世也算九死一生、可即便是这些惊心动魄的回忆,却也无法叫他能够平静下来,反倒是一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便是贺顾笑着把灵玉放在他手中,身形却如消散的光雾般被风吹散的那一幕。
那时分明坐拥天下,却仍然对这个人的离去无能为力的惊惶感,像是刻进了骨髓里,任何一个似曾相似的画面、动作、或者是“梦中”和贺顾呆过的地方,都能轻而易举的让他想起来这一场几乎挥之不去的噩梦。
……然后愈发想把这个人紧紧地抓在手里。
裴贺二人各怀心思,揽政殿中无人察觉。
皇帝沉默了许久,显然也拿闻天柔有些没办法了,这个立了功的小姑娘,打不得骂不得,又是爱将闻修明的掌上明珠,更是委屈不得。
即便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了那许多的荒唐话,皇帝也只能无奈的叹口气,道:“好了好了,此事你与朕说也没用,你若真的是想清楚了,便回去劝服了你爹,叫他亲自替你来和朕说,婚姻之事乃是人伦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让你一个小姑娘说自己定就自己定了,且回去吧。”
闻天柔闻言,表情明显有些失落,沉默了一会才小声道:“可是……父亲他不同意……”
皇帝接过王忠禄递过的茶盏,端起来抿了一口,缓缓道:“那就是了,你连你爹都说不通,却要来和朕求,哪有这样的道理?”
闻天柔咬了咬唇,终于低声道:“那……那好,我若是说服了爹爹,陛下……”
皇帝“啪”的一声放下了茶盏打断道:“朕可没和你保证什么,只说了,你先去同你爹爹说,若他果然允了,便叫他来见朕,届时你与贺顾的事怎么办,朕再考虑。”
闻天柔似乎松了口气,瞧那样子是终于肯罢休了。
贺顾却变了颜色。
什么叫“你与贺顾的事情朕再考虑”?
可考虑不得呀陛下!
贺顾拱手急道:“皇上,这怎能使得?这可万万使不得啊!臣已和陛下、和天地君亲师都发过毒誓,此生再不娶别的女子为妻,闻姑娘金枝玉叶、家室贵重,怎能给我做妾……”
皇帝摆了摆手,道:“朕都知道,朕自会考量,此事你们谁都别再提了。”
贺顾一更,还没说完的话也只好作罢。
皇帝道:“来了一屋子的人,闹了这半天,朕才刚刚好没两日,也乏了,时候也不早了,你们便都回去吧。”
众人闻言,自然是都恭声应是,该叩首的叩首、该行礼的行礼,各自悄无声息的退出了揽政殿。
贺顾虽然心里有点没底,但皇帝发了话他也不敢对着干,只好转身跟着带路的小内官出宫去了。
揽政殿中便只剩下了帝后,众宫人。
还有一个自始至终,不曾挪动脚步的恪王。
旁人都走了,恪王却站在那不曾动一下,宫人见了却也不敢催他,皇帝既然没发话,他们便也都装聋作哑,只当作没看见他。
这个总是沉默着、却向来都是对君父的命令言听计从的幼子,第一次显现出了点异常,皇帝倒也并没表现出太大意外,只淡淡扫了他一眼,便缓和神色,柔声对旁边的陈皇后道:“阿蓉,你也不眠不休陪了朕这么些天了,该累了吧?朕叫李嬷嬷、吴德怀陪着你,回芷阳宫去歇歇?或者去偏殿小憩片刻也好,你看如何?”
陈皇后看了看那边还杵着的儿子,又看了看他,不知为何神色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然而她犹豫了半天,却还是没开口多说什么,只是隐隐有些忧色的点了点头,低声道:“好,那陛下,珩儿他……”
皇帝只是握了握她的手,没有回答。
陈皇后便也只得离去了。
正殿中便只剩下皇帝与恪王父子二人,王忠禄极有眼色,只看皇帝抬了抬眼皮便立刻会了意,带着一众内官宫女退了出去,顺道还合上了殿门。
这次便真的只剩下父子二人了。
裴昭珩垂眸撩了衣摆跪下,叩了个头,动作规整而缓慢。
这些天来,记忆融合带来的撕裂感逐渐消失,他也逐渐习惯了从坐在这御座上接受臣下、奴婢们的跪拜,回到了还需要伏听君父教诲的少年时。
他倒并没有觉得这份落差让人失落,大约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这份权力在手中握了太久,便也显得没那么叫人思之如狂了。
且他在乎的,也从来不是这把椅子。
皇帝端坐着远远看着他,神情看不出什么喜怒,只道:“珩儿有话要和朕说?”
裴昭珩行完了礼,抬起头来沉默了一会,道:“父皇吩咐的差事,儿臣已办好了。”
皇帝一怔,似乎裴昭珩开口说的话和他意料之中并不一致。
“噢……是孟氏的事啊……你便是为了这个留下单独和朕禀报?既如此,孟氏怎么样了?”
裴昭珩道:“太子妃身子健壮,一切安好,儿臣已将她接回京城,依照父皇吩咐,安置在城南,并未带回宫中,也未曾被人觉察行迹。”
皇帝闭目想了想,道:“那她腹中的孩子可还好?叫大夫去看过了吗?”
裴昭珩道:“已看过了,大夫说胎象平稳,太子妃气血充盈。”
皇帝这次状似不经心的“嗯”了一声,道:“好,这些日子,她的起居,还是继续由你来看着。”
裴昭珩道:“还有一事,大哥再三叫李统领带话,说想要见太子妃一面。”
皇帝抬手食指在眉骨上摩挲了一会,道:“先不必搭理他,也不必带孟氏见他,就先让李秋山该怎么办,还怎么办。”
裴昭珩应了一声“是”,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袍,道:“父皇安歇,那儿臣便先告退了。”
皇帝却道:“站住。”
裴昭珩于是顿住脚步。
皇帝道:“你想和朕说的,不是刚才这些。”
裴昭珩垂眸道:“父皇圣明,儿臣方才的确另有心事。”
皇帝盯着儿子的脸,似乎想要以此来看出他在想什么,然而这个小儿子一向让他看重的一点,便是从来都雷打不动的镇定和喜怒不形于色,此刻这种特质反倒是成为了皇帝试图窥探他想法的壁垒。
也许人性都是如此,越是这样,皇帝反倒越是对他的想法感兴趣起来,且对自己的猜测深信不疑。
“让朕猜猜……你是不是要替贺顾求情,你看出来朕有意答允闻家的小姑娘了,这才不忍心看着朕逼贺顾娶了闻家小姐,可对?”
裴昭珩道:“父皇英明,儿臣的确觉得驸马再娶闻小姐为继室,于他二人而言,彼此都非良配。”
皇帝却摇了摇头,道:“……这便是珩儿不明白朕的难处了,朕也自有朕的考量。”
裴昭珩顿了顿,没有抬头,只是垂眸道:“父皇对儿臣的一片苦心,儿臣全都知道,也感念在心,儿臣只是觉得,子环因儿臣本已坏了终身大事,如今他已足够死心塌地,儿臣知晓父皇有意让儿臣日后重用于他,既如此,儿臣便觉得,这桩婚事不该再强逼他应下。”
皇帝却仍是摇头,道:“你和他交心,本不是坏事,但不该因他乱了决断。之前朕误了他的婚事,的确是朕的不是,但那时朕也是无他法可行,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他不愿再娶朕也应了,但如今既然闻家这姑娘有这个心思,他们若能成了婚事,日后朕不在了,他正可帮你拿捏住闻家,这门婚事哪里不好了?”
“若是旁人,朕或许还会担心,往后与闻家勾结,反替你留下祸根,养虎为患,但贺顾这孩子……朕这两年来一直瞧着,如今才敢断定没看错他,他待你……有君臣之忠、有朋友之挚,又是个心性纯良,一心为主之臣,也再找不出第二个人选,比他更适合替你握住闻家,此事正是天赐良机,你可明白?”
皇帝一边说,一边叹了口气,道:“你二哥是个心中没数的,闻家如今也还有用处,不能拔了,可若是留着闻家,他便难免脑子糊涂,不知轻重,要做混账事,闻修明爱女如命,有了贺顾帮你掐住闻家,于你、于你二哥,都是好事,你可明白?”
裴昭珩闻言,只摇了摇头,道:“父皇的苦心儿臣明白,但儿臣以为,若只为此,并不是只有贺闻两家结亲一条路,大局虽重,但儿臣以为,也并不是只有绑在闻小姐一人的嫁娶上才能寻求解决之途,儿臣不愿以此相胁于闻家,亦不愿以此相迫与驸马。”
皇帝越听,脸色沉的越快,到最后已然几乎能滴得出水来,他脸上再没什么表情,只胸膛起伏了两下,忽然将案上的茶盏挥手拂到地上摔了个粉碎,寒声道:“朕是对你太过宽纵了,以至你分不清轻重,不顾大局,只管朋友小情,胸中却无为君者之大爱。”
“你出去吧,不要再说了,朕要歇了!”
裴昭珩站起身来垂眸拱手行了个礼,道:“儿臣告退。”
皇帝见他油盐不进,仿佛对自己发的一通火毫无反应,于是更平添了三分怒意,看着儿子的背影又扬声补了一句:“回去给朕好好办你的差事,好好反省,仔细琢磨琢磨今日你说的都是些什么混账话!”
“便是你大哥忤逆了,也不要以为朕只有你一个儿子!”
裴昭珩一边从揽政殿的殿门门槛踏出来,一边听着君父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
外头的宫人都叫着吼声吓得缩脖子,无他,陛下情绪内敛,实在鲜有这样不顾体面,当着宫人的面训斥人的时候。
而且那个被训斥的,还是恪王殿下,这就更稀奇了。
裴昭珩一出来,便在殿门口见到了早早等在外面的王庭和王老大人。
王庭和显然也听到了方才皇帝在里头发的一顿火,对上裴昭珩的目光,神色有些无奈,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殿下是个聪明人……本可不惹陛下生气,这是何必呢?”
裴昭珩朝他微微颔首算是见了礼,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道:“父皇还在气头上,王老可稍待片刻再叫人通传。”
王庭和看了看带着斋儿小步跑近殿门的王忠禄,又把目光挪回了裴昭珩身上,道:“陛下这是气的不轻了……已到了这时候,王爷只要稍作让步,日后海阔天空,何必争一时之气呢?君子忍而不发……”
他这话说的声音极小,除了站在他对面的裴昭珩,旁人一个字也听不见,然而裴昭珩却没等他说完,只是摇了摇头,道:“君子亦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世上倘若任何事都能为了一点旁人眼中的烈火烹油、繁花着锦让步,活着倒也无味。”
裴昭珩最后抬眸看着有些怔愣的注视着他的王老大人,淡淡一笑:“君子有所不让。”
“王老,告辞了。”
便转身施施然离去了。
王庭和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片刻,有些恍然,许久才回过味来,喃喃道:“倒也无怪太子殿下在陛下心中,输给他了……”
早得知贺顾要回来,兰宵特意从文盛书坊回了公主府,带着下人上上下下打扫整理了一番,等贺顾到府时,卧房里已然烧了暖暖的炭火。
贺顾其实心里揣着事,并不是容易入眠的状态,可又实在是累得狠了,身子还死沉死沉的,兰宵把床榻布置的实在太柔软太舒服,他一躺下连多想的机会都没有,几乎是后脑刚沾了枕头,便睡得人事不知的着了。
迷迷糊糊睡了也不知多久,隐隐听见屋子外头有人交谈,他也没有醒来,只是皱了皱鼻子,后来也不知睡了多久,总算是被屋子里噼啪作响烧着的炭火给热的醒了,贺顾努力的扒拉开半边眼皮,把被褥踢开了半截。
卧房里的灯火已然都灭了,想是他睡着以后下人进来瞧见才灭了的,只留了窗台前一盏流云灯,隔着蜡纸跳动着暖黄色的火光。
贺顾蹬了两脚,还是觉得热,便想下床去把窗棂支开透点气。
谁想刚一抬起来窗棂,便在外头柳树下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贺小侯爷的瞌睡一下子吓醒了,一时被惊得打了个嗝,远远瞧着那个夜色里有些模糊的人影咽了口唾沫,小声道:“三……三殿下?你怎么在这?”
柳树下长身玉立的颀长人影,果然动了动,像是在抬头看他。
贺顾只看那人动作,便立刻确定除了裴昭珩再也没旁人,只是这样大冷的天,又是三更半夜的,他站在自己窗下干嘛呢?
他又是什么时候来的?
怎么下人也不通传一声?
贺顾道:“你倒是答应一声啊!”
裴昭珩还是没动脚步,只是走的离窗棂近了几分,这次贺顾就着屋里流云灯的火光看清了他在雪夜里冻红了鼻子的英俊脸庞,立刻心疼了:“你不冷啊!快进屋来,杵这作什么呢?”
裴昭珩站在窗下定定看了他一会,过了两息功夫,果然还是进屋来了。
他一进来也不靠近,贺顾隔了老远便感觉到他身上裹挟着一股寒气,他分明身子已然很重了,却还是忍不住主动抬步靠近他。
而对裴昭珩身上的冷意,则是完全视而不见。
但裴昭珩却后退了一步,收回了要被贺顾拉住的左手,道:“我身上冷。”
贺顾懒得搭理他,这次迅雷不及掩耳的趁他没来得及躲便抓住了他右手,挑眉道:“我就知道你要躲那只,这就叫声东击西,还是叫我抓住这只了吧?”
裴昭珩微微一怔,本来没什么神色的脸上终于没忍住露出几分哭笑不得,低头看着他温声道:“……别冻坏了你和孩子。”
贺顾一边低头朝他冰凉的手哈了口气,一边搓着抬头看他,摇头道:“用你担心这个,我们爷俩好着呢,瓷实的不得了,倒是你,大半夜的不睡觉,怎么上公主府来了,也不叫下人和我说。”
裴昭珩感觉着他带来的暖意,语气也不由自主的一点点软了下去,最后软的一塌糊涂,有那么一瞬间他看着贺顾垂着的眼睫,几乎就要忍不住低头去吻他了。
可他还是忍住了。
“……兰宵说你歇下了,便没再叫弄醒你,怎么不睡醒了?”
贺顾道:“火烧得旺,热了就想开窗子透气。”
裴昭珩皱眉道:“冬日最忌贪凉,你还有身子。”
贺顾瞪他一眼道:“你还好意思说我,在外面吹了多久大北风了?你怎么不嫌凉?”
裴昭珩一时被他顶得无言,只好垂眸看着他一言不发的做闷葫芦。
贺顾见他这样,又后悔了,自觉不应该凶他,干咳一声道:“今日我看你留下像是和陛下有话要说,究竟是什么事?”
裴昭珩顿了顿,道:“没什么事,只是父皇有些差事交代给我,要离京两三日,很快便回来。”
贺顾道:“什么时候走?”
裴昭珩道:“天亮便走。”
贺顾“啊”了一声,道:“这么快……还想和你说会话,那你要快点回来。”
裴昭珩看着他,点头道:“好,我一定很快回来见子环。”
又道:“离天亮还有半个时辰,子环若不困,我在此处陪你。”
贺顾道:“你现在知道陪我了,方才又不进来,在树下杵着像个鬼似的。”
裴昭珩失笑,正想说他促狭,贺顾却忽然道:“我想了想,不管这个孩子是男是女,乳名都叫双双,好不好?”
裴昭珩一怔,道:“双双?”
贺顾这次看着他,那眼神一瞬不错,灼热的叫人几乎不敢逼视。
裴昭珩却并不躲开,只迎着他的目光低声问:“……为什么?”
贺顾摸摸鼻子,像是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答道:“没什么,就是……他的两个爹永远成双成对的在一块,意思是土了点,但我就是喜欢这个意思。”
裴昭珩沉思了片刻,道:“这是孩子的乳名,意头却是你我的事,是不是有些不好?”
贺顾哼道:“我是它爹,我说好就好。”
裴昭珩再一次被他逗笑,微微摇了摇头,道:“好,子环说好就好,那大名呢?”
贺顾道:“大名不着急,容我这些日子慢慢想着,只是有件事没和你说过,现在正好商量一下。”
裴昭珩道:“嗯?”
贺顾道:“这孩子……我想给他个名正言顺的身份,眼下也不可能和陛下娘娘说咱们两个男人,却能生个孩子出来,我就想着,要不叫他进我们贺家的宗谱……行吗?”
裴昭珩道:“子环想怎么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贺顾道:“这样……回头孩子出世了,我去见陛下,就说……这是我在阳溪时酒后乱性留下的孩子,孩子的娘因着难产没了,陛下仁厚,想必不会苛责于我。”
裴昭珩望着他没说话,目色却有些晦暗。
他这样,贺顾便没来由的有些慌了:“殿下觉得如何……你倒是说句话啊!”
裴昭珩摇了摇头,道:“这便是名正言顺了?”
贺顾道:“这还不够名正言顺吗?”
裴昭珩道:“以后旁人会说他生母卑贱,闲言碎语岂不委屈?”
“而且孩子和子环落在贺家宗谱也就罢了,怎么本王分明出了力,最后却只落得一个‘酒后乱性’……?”
他低声道。
贺顾有点尴尬:“这个‘酒后乱性’说的又不是你……”
裴昭珩点了点头,“噢”了一声,道:“那么本王也出了力,最后却连一个‘酒后乱性’都没落着,和孩子一点关系也没了?”
其实裴昭珩心中倒并不是在意这个。
可能把子环逗得这样面红耳赤,却实在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骨子里那点一向隐藏着不为旁人所觉察的劣根性,也终于没忍住露了头。
贺顾这次是真急了,瞪眼道:“那……那我还能怎么办,总不能说孩子是我和殿下生的吧?我可是个男子,真让人知道了,我这驸马还要不要做人了?”
裴昭珩闻言忍不住低低的笑得停不下来,贺顾被他笑得又恨又羞,差点没忍住要去咬他。
最后裴昭珩道:“有个真正名正言顺的办法。”
贺顾十分狐疑:“……什么?”
他反正是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合适的办法了。
烤了一会,裴昭珩身上的寒气也悉数散去了,便脱了外头的玄色大氅,挂在架子上,跨步端坐在了窗下的贵妃榻上。
这张贵妃榻,说来也和他两个渊源颇深,当初成婚时,“瑜儿姐姐”在这上面小憩,贺顾就是伏在这张美人榻前抬手偷偷去摸人家嘴唇的。
贺顾记性难得好了一次,便立刻想起了那时候的事,脸上愈发挂不住了,正要问裴昭珩究竟有什么办法,却见他拍了拍大腿,抬眸看着自己道:“来这里。”
贺顾有点不祥的预感,但却诡异的仿佛被裴昭珩的话控制了身体,背脊僵硬了片刻,竟依言走过去了。
裴昭珩道:“坐这里。”
贺顾低头看了看,一怔,道:“啊?坐……坐你腿上?可我现在身子沉的很,怕你不舒服……”
然而裴昭珩很执着,看着他一动不动,那眼神意思很明显。
贺顾无法,只好按捺着尴尬依言坐了。
刚一坐下,两个人的距离瞬间拉近了许多,贺顾感觉到自己能很清楚的听见裴昭珩呼吸的声音,这下子说话都不由得结巴了几分。
“殿下……你……你到底有什么……什么办法,你倒是说啊……”
裴昭珩扶着他的胳膊,垂眸看着他勾了勾唇,忽然少见的笑得……
……看上去很不像个好东西。
他温声道:“子环求我。”
他说的神闲气定,仿佛在和贺顾谈论什么经义策论,诗文杂记,完全不见分毫局促尴尬。
贺顾怔在原地,半天才反应过来,立时脸颊“蹭”的一下红成了猴子屁股,结巴道:“怎……怎么求……”
裴昭珩低头凑近了贺顾耳畔,低声说了句什么。
贺顾听完无语凝噎了一会,然后就开始转头看着案上的流云灯沉思。
那什么……今天是什么日子来着?
……他是不是还在梦里没醒啊?
刚才说那浪荡话的……
是三殿下?
是裴昭珩?
难不成这是夜里吹风吹得太久……
中邪了???w,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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