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焕低头继续看着案几上的地图,叹了口气,道:“你就知道欺负他不会说话。”
周宾皱眉说:“那女人是谁?军营里不能随便带女人回来,你不是这么不懂分寸的人!”
高焕取过笔沾了沾墨汁,在地图上的某一处轻轻打了一个叉,平静地道:“你放心,不会出乱子,我有分寸。”又抬头瞥了一眼周宾,放缓道:“宛城刚刚打下来,刘琮把这里留给我们,城里又许多事务要去处理,你眼下若是没事就带批人去城里,我随后就到。”
黑胡儿在左侧的案几旁擦剑。
周宾对上高焕的视线,不免有些心里发毛,转头骂道:“黑胡儿!你跟他去的!怎么不阻止他!”
周宾不甘心地说:“我知道了”
高焕看了一眼正在擦剑的黑胡儿,说:“你也去。”
帐子里只有高焕和黑胡儿。
高焕刚刚回来,铠甲上的水渍还没有干,他的脸是苍白的,嘴唇也是,鼻骨高隆,眼睛深邃,看着人的时候总有些阴沉沉的。
高焕没有说话。
……
周宾刚刚从刘琮那里回来,攻破宛城后,刘琮带着兵马辗转去了清河,宛城这里由高焕带领的一队骑兵镇守。
崔钰哭道:“阿姷姐姐,我想哥哥了,我想回家,阿钰害怕。”
林姷抿出微笑,无力地道:“我们就是要去见阿钰的哥哥,阿钰不怕。”林姷轻轻地说道,待崔钰安静了下来,林姷方微微抬起头来,冷冰冰地看着前方骑在马上的高焕。
崔钰则一直在哭,在闹,毕竟他的心性只有五岁。
吵得匈奴兵烦了,狠狠踹了崔钰一脚,骂道:“吵什么吵!再吵老子把你心肝挖出来!”是汉话,带着匈奴腔。
林姷和崔钰正被压往匈奴的军营,手腕处绑着粗麻绳,被匈奴兵像拉牵牲口一样的扯着走,浑身早已湿透,皮肤被雨水打的冷冰冰地,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狼狈的走在泥泞的路上。
高焕并没有回头看他们一眼,他骑在马上,雨水顺着他身上的铠甲留下,他的背影融在烟雨里,原本清晰的轮廓有些模糊,显得有些坚韧,又有一些孤独。
周宾隐约的听到了一些传闻,那些匈奴骑兵说高焕带回来一个女人,这帮匈奴人有些不太高兴,高焕不过是个鲜卑人,才刚刚被刘琮封为虎威将军,独自领兵不过七日,就往军营里带女人,这些匈奴兵对此颇有微词。
周宾火急火燎地走到高焕的营帐,一把拉开,不分三七二十,开口就怒道:“高焕!你怎么将女人往军营里带!”
周宾一路来听到了不少抱怨咒骂声,可他不能说什么,毕竟他也不是匈奴人,他是个汉人。
这些匈奴人对他们这些异族敌意向来很大。
崔钰哭得更狠了。
林姷嘴唇微微翕动,嘴唇干裂苍白,道:“阿钰不怕,姐姐在这里。”她的声音嘶哑,语调却很温柔。
人走了,帐子里只剩下高焕自己,他看着地图,却始终看不进去,沉默了一会儿,抬头对门外把守的匈奴兵道:“将昨日压回来的那个女人带进来。”
……
林姷被关在牢笼里一夜,她没有和崔钰在一起,高焕将她和崔钰分开了。她现在又冷又饿,被雨水淋湿的衣服贴在身上,整整一夜方才阴干。
快到正午的时候,突然来了几个匈奴兵,匈奴兵将她压出牢房。
她皱着眉冷声道:“要带我去哪里?”
匈奴兵没有说话,一直将她压到了帐子里。
帐子里没有人,外面都是匈奴兵,她逃不掉,所以匈奴兵就这样把她丢在了帐子里。
林姷坐在地上的软垫上等着,大概两个时辰后终于有了动静。
是高焕
高焕从外面进来,他刚刚应该是去了宛城城内巡视,铠甲上还滴着雨水,靴子上沾着泥,跟他一起进来的还有两个匈奴将。
高焕并没有看地上的林姷,而是先阴沉着脸用匈奴话吩咐那两个匈奴将,待匈奴将离开,他方才低头看向她。
一时间,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他的模样变了,没了少年时的善良纯粹,深邃的眼睛里是冰冷和漠然,他的轮廓分明,早已褪去了年幼时的那种柔和。
他的嘴唇没有血色,和他的皮肤一样的苍白。
他就这样垂着眼帘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下一刻,他欺身过来,抽出了腰间佩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他的脸近在咫尺,她看到他左边的脸颊上有一颗浅浅的痣,从正面是看不见的。
她记得他以前没有,又或者她是第一次这样仔细的去看他。
刀刃抵在脖子上,有些冰冷。
林姷闭上了眼睛,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
她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这些年来他一定没少杀人,她看着他的眼睛时就感觉到了。
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固执善良的孩子了,此刻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成年的男人,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男人。
“你就这么想死?”高焕忽然开口了,他的声音有些哑,呼出的气息洒在她的皮肤上。
林姷说:“这是我欠你,我记得,你也记得”她还是那么冷静,甚至不做任何反抗。
高焕的眼睛是红的,刀子一横,压在了她的喉咙上,她细腻的皮肤被割开,血渗了出来。
林姷闭着眼睛,并不反抗挣扎。
高焕讨厌她这幅样子,这幅引颈受戮的样子,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哑着嗓子说:“你真就这么心甘情愿的死。”
林姷身体一僵,缓缓的睁开眼睛,她看着近在咫尺的高焕,他的眼睛发红,里面是愤怒,恨意还有痛苦,和她那年嫁去崔家时一样。
林姷忽然微笑了,她的眼睛变得非常的温柔,她轻声道:“高焕,这七年来我过得非常幸福。”
高焕原本充满恨意的眼睛有一刻怔然。
林姷的声音非常轻柔平和,她继续地道:“足够了,这七年于我来说足够了。”
她看着他,平静地说:“高焕,我从来没有想过躲避你,这是我欠你的,我可以拿命来还你,但我从来没有一刻后悔过,如果再让我重新选择一次,我还是会用你来换这七年。”
我还是会用你来换着七年。
高焕忽然间感到了一阵痛苦,刀绞一般。他一把将她压在身下,骑在她柔软的身上,刀子横压在她的脖子上。
他的手有些发抖,他看着她,他实在应该一刀下去割断她的喉咙,就像他杀死那些人一样。可是他的手发抖的厉害,他眼睛睁着,眼珠通红。他以为那是恨意,因为恨,所以眼睛红的像是充血,然而他却感觉那通红的眼睛是酸的,是涩的,里面还有一种发热的液体几欲流出。
她的身体非常柔软,比死在他刀下的那些人都要脆弱,他只要手下稍用些力就可以杀死她,就像杀死一只蝼蚁。
杀了她,就再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同时也再没有人知道他所受过的苦难。而他将要独自背负着这些痛苦的过去,永远的,孤独的活下去。
他的手下微微用力,更多的鲜血从她的脖颈处流了出来,顺着刀刃流到他的手上,她痛苦的皱起了眉。
她的血是热的,烫的,粘稠的。
他忽然间想起那年瘟疫,她阻止他自杀,她抱着他,搂着他,她的身体也是这样的柔软温暖,温暖到可以融化他的病痛。
他咬开她的手腕时,她也是像现在这样没有躲避,她那时流出的血也是热的,粘稠的。
……
“你不想死,而我也不想你死”
……
刀尖的那一端深深插入了泥土里,他攥着刀柄的手指发白,而尖刀的另一端始终没有压下。
他没有办法杀了她,就像他没有办法背负着过去的痛苦孤独的活下去。
他攥着刀柄的手紧了紧,然后从她柔软的身上起来,将尖刀收入了刀鞘。
林姷很诧异,她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却没有杀她。
林姷支起身体坐起来,看着高焕冰冷的侧脸,蹙眉道:“为什么不杀我?”
高焕垂着眼帘,冷漠地说:“杀你太容易了。”
他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活着才是最痛苦的,我要你看着,看着我是如何用你们的血洗掉所有的耻辱和仇恨。”
他起身,冷酷而又平静地说:“林姷,我不会让你就这么轻易的死了。”
他叫来门外的匈奴兵,吩咐道:“将她带下去。”
匈奴兵面面相觑,问道:“将军,带到哪里?”
高焕说:“军营不养闲人,带她去随军营做粗使杂役,看紧了,若是她敢逃,军法处置。”
匈奴兵说:“是!”
林姷始终都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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